很久之前,我就明白,爸爸和媽媽之間有什麽事瞞著我。


    因為很奇怪,以我這樣出眾的記憶力,竟然想不起在四歲之前,爸爸是什麽樣的。


    每每我問起這個,媽媽總是笑著轉開目光,並不回答;而爸爸,亦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著我的目光卻愈發柔和。


    直到有一次,我忍不住猜測:“爸爸,我是你親生的嗎?”


    那時我才九歲,爸爸抱起我,一點都不生氣:“如果不是的話,津津還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爸爸麽?”


    我轉轉眼珠:“那就要看媽媽的魅力了。”


    忽然想起這些,是因為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隻有爸爸一個人趕過來了,媽媽是很想來的,隻是身體不大好,爸爸一定不讓她坐長途飛機。


    在我的印象裏,自從四歲那年,爸爸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他們從沒有分開過。


    今天穿的衣服是爸爸幫我決定的,盡管平時他從不插手我的生活、以及各種決定,可是對我來說這樣重要的日子,我希望他也能有參與感。


    爸爸老遠的帶了他最信任的裁縫來,幫我量體裁衣。最後選定的是淺藍色的布料,那種顏色,令我想起地中海上空的顏色,寧靜柔和,卻又光彩奪目。試衣的時候,爸爸讚許的看著我:“真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


    “爸爸,那是我漂亮,還是媽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呢?”我笑嘻嘻的問。


    爸爸摸摸我的頭發,就像小時候那樣:“你漂亮。”


    其實我知道,爸爸是口是心非。他每次那樣專注的看著媽媽,我就知道,他的世界裏就隻剩下了媽媽一個人,連我也不例外。


    “爸爸,你到了嗎?”我在後台等著發言,從帷幕間能看到草坪上坐滿了人,爸爸應該也在其中吧。


    爸爸的聲音讓我覺得安心:“到了。上台記得往左手邊看。”


    我“哦”了一聲,掛上電話,接引的學生匆匆跑來:“jill,到你了。”


    我整理了衣服,跟著他走出後台,驀然間見到藍天和草地,以及一展展如同百合花般的帳篷,令我覺得這個世界這樣美好。


    目光小心的挪移到左手邊,爸爸果然坐在那邊,今天他亦是正裝,一絲不苟的西裝、馬甲、襯衣,甚至胸口微微露出的那方手帕,無不得體妥帖。時光大約隻是在爸爸的鬢角上稍稍染上了白色,可是他卻還是那樣從容,那樣清貴。


    有句話叫做,世上最好的那個男人,已經娶了你的媽媽了。


    我深以為然。


    假若我以他為摹本找男朋友,這個世界應該會讓我失望吧……


    站在演講台上,我深呼吸,微笑著將第一眼望向爸爸。他安然坐著,同樣回望我,而他的身後,似乎還有好幾台攝像機。


    “……很小的時候,我有過一次很特別的、被拐賣的經曆。是父親救回了我。那個時候,我縮在黑暗的小房間裏,一直想起母親教我的那句話,害怕的時候不要哭,不要回頭看……他們所教育我的一切,令我能作為優秀畢業生站在這裏……我的一切,都是來自我的父親和母親,我最迫切的想要感謝的,也是他們……”


    台下如雷的掌聲,我又一次微笑著望向爸爸那裏,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


    哎?爸爸和誰坐在一起呢?


    那是……校長?


    那是貴賓席?


    爸爸他是不是坐錯了地方啊?


    等到典禮結束,我從人群中鑽過去,爸爸還在和人說話。校長已經不在了,那一堆西裝筆挺的人物中,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可在我能認出來的那幾個人中間,居然有數位學校巨頭,爸爸在他們中間,風度難以言說。


    等了一會兒,他們總算是散了。爸爸朝我走過來:“怎麽站在這裏發呆?看到自己的老師也不過來打個招呼。”


    “我雖然是優秀畢業生,可是老爸,平時我也接觸不到這些巨頭啊!”我老老實實的說,“你……怎麽認識的?”


    爸爸卻不答,隻是表揚我:“剛才講得很好,我已經讓人全部錄下來了,回去給你媽媽看,她一定很高興。”


    我看著那群正在收拾器材的攝影師,帶整整一組人馬來,覺得他未免也太誇張了。


    “陳先生,這就是您的女兒?”有一個人又匆匆折回來,看到我,詫異的說,“她不是剛才發言的畢業生嗎?”


    爸爸點點頭,簡單的介紹:“是,我的女兒。她也是這裏的學生。”


    那人恍然大悟:“難怪這次您會願意接受邀請,其實是為了女兒。”他轉而對我說,“您的父親十分慷慨,他為學校捐獻了數間實驗室。原來您是陳先生的女兒,又是優秀校友,真是太好了。”


    我目瞪口呆,那個人還在劈裏啪啦的說下去,我轉而用中文對爸爸說:“真的嗎?”


    爸爸不否認。


    我大怒:“你知道我當初為了申請這個學校費了多少工夫嗎?”


    早知道還有這麽一層淵源在,當初我還費什麽勁呐!


    爸爸卻拍拍我的肩膀:“可你成功了,而且是優秀畢業生,爸爸覺得很驕傲!”


    我無語,爸爸卻溫柔的看著我:“津津,成為一個獨立而自由的人,這是你媽媽對你的期許。你明白我們的用心麽?”


    那陣迷亂與惶惑漸漸散去,我點了點頭:“爸爸,我沒有怪你……隻是看到今天這一切,有些接受不了。”


    爸爸開玩笑:“會不會有一天,你看到我們留給你的遺囑,你更加接受不了?”


    “呸,你們都會長命百歲的!”


    然而那一天來得很快。


    毫無征兆的,我的媽媽,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媽媽,離開了我,也離開了爸爸。


    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假期我回國,一直在家中陪著她。似乎是前天下午,我還陪她在花園裏曬太陽,聊天,可是現在,她卻微微笑著躺在那裏,再也無法和我說話了。


    我哭得翻天覆地,直到家中的阿姨提醒我:“去看看你爸爸吧,他整整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我才猛然驚醒,我還有爸爸——爸爸那樣的在意媽媽,他一定比我還要傷心。


    房間裏靜悄悄的,爸爸正坐在皮椅裏,背對著我,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我手裏拿著一條絨毯,想去給他蓋上。走到他跟前,剛俯下身,他卻醒了。


    我嚇了一跳,爸爸驀然間蒼老了。


    我曾以為,我無所不能的爸爸,我英俊帥氣的爸爸,是永遠不會老的。


    可他現在靜靜坐著,那樣疲倦,那樣悲傷,真的老了。


    “爸爸……你別傷心了,你還有我。我會陪著你的。”我像小時候那樣,在他膝邊坐下,將頭靠在他的膝上。


    爸爸撫摸著我的頭發,輕輕的說:“津津,一轉眼,你這麽大了。”


    我二十一歲,是該長大了。


    “你在四歲的時候才叫我爸爸,你媽媽才願意回到我身邊……我真的覺得,我愛她的時間,太少,太短了。”他閉起眼睛,喃喃的說,“太短了……”


    “爸爸……”我抬頭看他,“為什麽我到了四歲,你才和我們在一起?”


    他卻陷入了回憶中,低低的說:“津津,爸爸以前做過很錯的事,錯到……我本以為沒有機會再讓你媽媽原諒我了。”


    “津津,你本該有個哥哥,或者姐姐。是爸爸不好……那時爸爸做了很多對不起你媽媽的事……如果我不那麽做,或許她會更開心一些……”


    他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有些慌亂的問:“津津,你說,你媽媽她真的原諒我了嗎?”


    我想爸爸是太難過了,以至於神智有些混亂,我擦幹眼淚,握住他的手:“爸爸,媽媽一直很愛你,你知道的。”


    “是麽……”他低聲笑,“是麽……小囡她已經原諒我了。”


    我看著他慢慢的睡著,忽然想起那天我陪媽媽在花園曬太陽。


    她的肩上披著駝絨的披肩,專注的看著午後的夕陽,側臉那樣柔和秀麗,美得讓我移不開眼睛。


    那時,我幾乎以為她的病要好了。


    “津津,你爸爸呢?”她忽然開口問我。


    “爸爸在看報紙,我去叫他。”


    “不用。”她看著我,溫和的說,“津津,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爸爸。”


    我不許她那樣說,她卻摸摸我的臉:“傻孩子,爸爸媽媽總會比你先走的。”


    我沉默。


    “我隻是擔心你爸爸,我怕他接受不了……”


    我強顏歡笑:“媽媽,我真羨慕你,爸爸他那麽愛你啊!”


    媽媽勾起唇角,目光靈動,仿佛還是少女一般:“傻孩子,你也會遇到一個人……你有時恨他,有時卻想他,可到了最後才會發現,那些都是愛。”


    “你恨過爸爸麽?”我好奇。


    媽媽抿起了唇角,像是追憶起很久遠的往事……良久,卻答非所問:“津津,媽媽這一生,最不後悔的就是,遇到了你爸爸。”


    媽媽下葬的那天,我穿上了黑色斜紋軟呢外套和及膝裙——這是從媽媽的衣櫥裏挑選出的,我想,這是對媽媽最好的懷念。


    媽媽年輕時的身材幾乎和我一模一樣,這套衣服也仿佛是為我訂製的,我穿上它走到客廳,爸爸看到我的時候,微微一怔:“你穿媽媽的衣服了?”


    我點點頭。


    他就這樣看著我,貪戀,驚喜,失落……似乎有片刻的迷惘。


    我想,爸爸一定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媽媽的樣子……


    我真不忍心喚醒他,而他最終微笑起來,哀傷中又帶著欣慰:“真像你媽媽。”


    放置著母親骨灰的棺木下葬的時候,我看到爸爸不為人知的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阻止,最後卻還是克製住了。


    墓碑上的照片是媽媽在少女時代拍的吧?裙角飛揚,燦爛如花,眉眼間滿是青春,或許就是那個時候……那個笑容,才讓爸爸深深的迷戀上吧……


    爸爸將白玫瑰放在媽媽的墓碑前,用隻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小囡,對不起……我還不能陪著你……我會代替你,看著津津長大的……”


    寒風一吹,我慌忙側過頭,不讓爸爸看見我滿麵的淚光。


    參加葬禮的人不多。其中有我熟識的,也有我完全不認識的。


    譬如那個十分有名的電影女導演,我曾經看過她的一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深沉睿智的男人,如何一步步的到達權力的頂峰,卻又在最後拋棄一切,歸隱田園。我還隱約記得,她在成為導演之前,有一個很有名的藝名“安琪”,彼時美貌傾倒眾生。


    她過來與我握手時,我說:“我看過您的電影。”


    她定定的看著我,低歎:“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


    “大家都這麽說。”走得這麽近,我可以看到這個女人臉上的皺紋,她不再年輕了,氣質卻極好,是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的類型。


    她重新戴上墨鏡,幾不可聞的歎氣:“陳小姐,你知道電影的原型是誰麽?”


    我怔然。


    她卻微微一笑:“你的父親,改變了我的一生。”


    還有柏林叔叔。


    柏林叔叔是媽媽的好朋友,當初我出國讀書,他還曾指導我寫自薦信。可我一直不知道,爸爸和他也很熟。他走到爸爸麵前,叫他“老大”。


    老大?他們以前是混幫派的嗎?


    爸爸與他握手,又拍拍他的肩膀,我聽到叔叔低聲說:“以前的事……對不起。”


    爸爸卻笑了,絲毫沒有芥蒂的笑了:“其實那個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我看到柏林叔叔驚訝的抬起了頭。


    “那時她一個人,如果你沒有幫她……我想她撐不下來。”爸爸頓了頓,“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有再見你,也一直欠你一聲謝謝。”


    另一個氣場強大的女人,舒淩。媒體上總說她是聰敏、堅強、近乎傳奇的學者,她竟然也來了。


    爸爸和她站在不遠的地方,低聲說著什麽。


    我回頭望向媽媽靜靜躺著的地方,想起過往的一切,哭的時候媽媽抱我哄我,笑的時候媽媽給我拍照……她給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小很細微,可我一步步成長到今天,都是因為她那麽愛我。


    我紅了眼圈,忽然身邊有人遞給我手帕。


    我倉惶間接過來,悶聲說:“謝謝。”


    他的手帕上有著像是大地一樣的味道,堅實、沉著,這也是爸爸最愛用的一款古龍水。


    我淚眼迷蒙的看著他。


    是個年輕人。


    身材削瘦而修長,五官秀拔出群,眼神淩厲而鋒銳,似乎與生俱來帶著驕傲。


    “節哀順變。”他對我伸出手:“周立言。”


    我與他握手:“你好,我是陳愈。”然後想起來,“你是舒阿姨的兒子?”


    他微笑著點點頭。


    周惟毅和舒淩的兒子,周氏下一任掌門人,在年輕商界領袖top10中名列榜首。


    難怪這麽麵熟。


    他叫立言,卻不是一個多言的人,就這樣與我並肩站著,沉默著,等著他的母親,一如我在等父親。


    “聽說陳小姐是很優秀的地理學家?”他忽然開口問我。


    我微微赧然:“我的專業是這個,說是地理學家就太誇張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右腿膝蓋上那道長長的疤痕,即便有黑色絲襪遮掩,也很明顯。


    我並無意遮掩:“這是在野外考察的時候受傷的,我當時以為要截肢。”


    “陳叔叔竟然放心你去?”他皺眉問。


    我淡淡一笑:“爸爸媽媽對我很寬鬆,從不幹涉我的事。”


    那時媽媽看到我的傷,盡管心疼的落淚,卻問我:“津津,你會放棄麽?”


    我安慰她:“媽媽,我不會放棄。你不是教過我嗎?害怕的時候不要往後看。我要做的事還很多,怎麽能因為這點傷口放棄?”


    媽媽抱著我,溫柔卻堅定的說:“津津,媽媽覺得很驕傲。”


    媽媽……雖然她看上去那樣柔弱,可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堅強。


    爸爸和舒阿姨談完了,我陪他坐上車,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卻叫住司機:“等等,我再看她一眼。”


    他就這樣看著那個地方,目光深沉而眷戀。


    我不去打攪他,靜靜的看著窗外,周立言正陪著他母親上車,卻又回過頭,朝我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


    驀然間,我想起剛才,我與他最後的對話——


    “陳愈……你的名字很簡單,很好聽。”


    “媽媽給我起的。來自泰戈爾的一句詩——當時光漸逝,我站在你的麵前,你將看到我的傷痕,知道我曾經受傷,也曾經痊愈。”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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