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有橋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


    他須發已經是蒼黃的, 現在臉和眼白都變成了同一種蒼黃色,活像黃疸病人, 而他周圍又是潑墨般的刀光,使蒼黃中透出一抹黑沉沉的氣色, 看上去不僅是病了,還是病入膏肓。


    頹敗!


    這就是此時的他給人的感覺。別人常常譽他為“老狐狸”,他則自謙為“老狗”,今夜在這呼嘯的風雪下,他終於要成為死狐狸和死狗了嗎?


    他不可謂不用心,不可謂不盡力,但依然無用, 挽回不了有橋集團的命運。


    區區長棍對付不了夜刀, 他遂棄棍用指。四大皆凶的凶厲,在五湖龍王的殺氣麵前相形見絀,於是他又化凶為空,試圖迫她轉攻為守, 搶回對局麵的主導權。他一生風風雨雨數十年, 創出這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棍法,但凡施展出來,總能力挽狂瀾。


    然而,蘇夜和他過往的對手不同。她明知他的棍是虛空,是空無,攻勢竟不減反增,越來越急, 連九天上的寒風都像被刀風催動,裹著雪片在他們身側浩蕩彌漫。雪片被震成粉塵,所以雪竟成了奇寒的霧氣,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收縮,飄拂流蕩時如有生命,讓兩人的身影愈發模糊。


    無人能夠看清米有橋的臉色,就算能,也無法解除他的困境。他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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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夜刀往下劃落,他指尖立即跟著一沉。刹那間,他恍然大悟,想起四大皆空並非無懈可擊,因為無中還可以生有。何況,這個“有”是蘇夜替他張羅來的,他收也得收,不收還是得收。


    有橋集團的敵人經常嚐到這份吞不下、吐不出的滋味,如今他也嚐到了。那綻放於指尖、蔓延至全身的虛空,微微震動了一下,轉眼被彷若海嘯的滔天氣勁充滿。


    月滿則虧,虧到極致也會重新盈滿,隻不過盈滿的速度快的驚人,滿的令他難以承受。他的四大皆空,讓一切都消失了、不見了,恰好給對方提供了一往無前的空間,夜刀落下時毫無聲息,和他中指一碰,才轟的一聲響徹雲霄。刀氣自上而下,直貫入地,正如接海連天的浪濤當頭拍落。


    米有橋身形晃動,竟未被這一刀擊退,人卻陡然矮了一截。他足底踩著的那塊板子如同軟泥,無聲無息豁出一個缺口,然後一路往下塌。僅是一眨眼的時間,這片由木料橫七豎八堆出的廢墟再度塌陷,能碎的東西再碎一次,形成了足夠的空隙,使他突然就像踩空了似的,雙腿大半陷入廢墟之中。


    他的頭發、胡須、眉毛都在脫落,眉毛細軟,落的相對少一些,頭發粗硬,就掉的比較明顯。無數根蒼黃的須發隨風飛舞,甚至沒有落地的機會,便被勁風卷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他踩中的地方傳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人的慘叫聲大抵相似,均是尖利的叫聲,很難分辨出自何人口中。但蘇夜和米有橋是何等人物,叫聲一入耳,立即分辨出它屬於孫憶舊。


    孫憶舊運氣差到不能再差,被埋的人不隻他一個,他倒著的位置卻糟糕透頂。米有橋下陷之時,雙足恰好踩中他胸口。他胸骨登時被踩得凹陷下去,斷骨刺入雙肺與心髒。這一踩堪稱痛徹心扉,使他死前慘叫一聲,才不甘心地咽氣。


    米有橋知道自己踩死了什麽人,可他當然不會在意,就算想在意,也沒了這份心力。須發脫落越多,他的疲色就越明顯。孫憶舊斃命的時候,他亦感到難以抵禦的疲憊,既然自身難保,又怎麽去保別人?


    公平地說,孫憶舊隻是運氣太差而已。他被埋在樓裏,自然有其他人及時逃出樓外,比如說溫壬平、溫子平兄弟。


    說是兄弟,不如說難兄難弟更為妥切。他們是最快退離是非之地的人之一,雖未受傷,卻難免露出狼狽之態,雙雙掠至遠處,回頭望見鏡天華月樓緩緩塌落,意動神馳之際,兀自心有餘悸。


    這應該是夢裏方能見到的奇景,今天由五湖龍王親自展現給他們看。更令人震駭的是,縱然牆倒屋塌,人仰馬翻,蘇夜與米有橋仍無動於衷,彷佛一切都與他們無關,繼續這場精彩絕倫的激戰。雪塵木屑在兩人身旁狂舞盤旋,如同一條龐大無匹的雪龍,令人情不自禁猜測,當雪龍消散的一刻,究竟誰生誰死,誰勝誰負?


    兄弟二人不看彼此,不發一言,凝神盯著這條雪龍,連呼吸都快忘記了。


    溫子平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什麽似地,眼角餘光向旁一瞥,意識到蘇夢枕竟然在場,而方應看竟未能離開。這兩位江湖奇傑,竟然也交上了手。


    他微微一驚,下意識要提醒溫壬平,讓他去看殺神槍與紅袖刀的交鋒,卻聽溫壬平沉聲道:“血!”


    血有什麽好看?豈有沒見過血的江湖人?但溫壬平吐出這個字,簡直重逾千鈞,溫子平心中震撼更甚,當即把目光移回廢墟之上。


    果然,他眼神一轉一回,雪中已多了暗色的血光。


    他對交手雙方並無明顯的愛憎。十二連環塢向來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橋集團亦未做過彰顯的惡行。赴宴之前,他都沒想過米有橋會親自對付五湖龍王,遑論期待哪一方獲勝或落敗了。但米有橋、方應看、雷損等人搶先動手,試圖在鏡天華月樓刺殺蘇夜,或者至少將她的羽翼剪除殆盡,這樁事實毋庸置疑。


    如此一來,就算方應看當場身亡,方歌吟亦無理由尋十二連環塢的晦氣。大俠也好,巨俠也罷,既然踏入這個江湖,做了江湖人,就要遵守江湖規矩。方應看雖貴為當世唯一的巨俠的唯一養子,卻沒有他殺別人,別人不能還手殺他的道理。


    但……這位貴不可言,八麵玲瓏的方小侯,為何突然翻臉,與五湖龍王不死不休?他非要鏟除十二連環塢的理由,又是什麽?


    這些問題是禁不住深究的,一旦追根究底,便露出引人遐思的味道。溫子平也不會在這時候遐思。他隻是靜靜地、很用心地看著,看米有橋的右手。


    米有橋的右手在噴血。他右手中指被齊根削斷,血如泉湧。斷掉的手指已然落地,滾進最近的縫隙裏,好像還活著,在縫裏一跳一跳地彈動。這根手指斷得極其平滑,如果及時接回手上,外加樹大夫那種良醫悉心養治,重續隻怕不難。


    但人都要死了,自然沒機會接回斷指。米有橋右手蜷曲成拳,背彎的像一張弓。他把右手按在肚腹上,滿臉都是痛楚難當的表情。


    僅僅斷一根手指,怎會流這麽多血?鮮血很快浸透了蟒袍,向下流淌,在他靴底形成一條細流。他似乎連站著都有些吃力,搖晃著往後退了一步,兩道目光仍如針紮,從眯起的眼縫中射出,射向蘇夜。


    斷指流出的血確實很多,多到蘇夜懷疑中指才是他的本體。不過,流血最多的地方還是他肚子上的洞。那是一個不算大,但位置巧妙的血洞。米有橋的右手就堵在這個洞上,使兩處的血匯流到一處,滴滴答答地流淌著。


    蘇夜什麽都沒說,他也同樣不說話。他眼睛已漸漸渾濁,眼白的蒼黃退去了,被血絲取而代之。這雙眼睛映出的東西模糊混沌,還不如尋常老人。


    夜刀削斷他手指時,斷指噴出一道血箭。這道血箭比真實的箭更鋒利,直接穿透了蘇夜的小腹,然後從她背後噴了出去。因此,蘇夜肚子上也有個洞,也在流血。米有橋用那雙渾濁老眼努力張望的,除了方應看,就是從她腹中流出的血。


    她的血越流越慢,像是要停下的樣子,他的卻還在流,甚至汩汩冒著血泡。


    這是兩個從未結過私仇的人,卻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為的無非是未來的權勢與心中的誌向。如果他們能夠合作,後宮乃至前朝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模樣。但米有橋選擇了方應看,蘇夜選擇了蘇夢枕,他們沒有私仇,卻也永遠不會走上同一條路。


    蘇夜並不了解這個長著胡須,卻深受皇帝寵信的老太監的真實想法。她隻是感到遺憾,深切而真摯的遺憾。他大概會死不瞑目吧?因為他的大誌尚未真正開始,便已結束。他對方應看寄予厚望,拚上一條老命也要讓他離開這裏,必然有這麽做的理由。如果他事先得知她和蘇夢枕的關係,還會這麽做嗎?


    應該不會了。


    他活著,總能影響那個耳朵軟又任性的皇帝,給十二連環塢造成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與方應看同生共死,有百害而無一利,反而斷掉了有橋集團的絕大部分後路。


    皇城裏依附他的太監?仁蹋?環接?詞章蚶?5娜寺恚?肝蘅贍艽?嫠?恰1鶿敵朔繾骼耍??郎破瀋硪參幢刈齙玫健s星偶?牛?揪褪且悅子星盼?ぃ?苑接?次?塹募?擰k?且蝗ィ?漵噯說卻笤賈荒芡交僥魏巍?br>


    現在說什麽都太晚了,他的人已倒下。同一瞬間,蘇夜發出一聲若有若無,如釋重負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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