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人眼中, 元十三限是個蠻不講理的老人。不過,世上其實不存在真正蠻不講理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包括那些瘋癲的、失常的、頭腦不清楚的。外人看著可能目瞪口呆,他們本人腦子裏的邏輯卻順順當當。


    當一套道理與另一套道理無法契合, 便會產生矛盾。譬如說,雷損和蘇夢枕。再譬如說,元十三限與五湖龍王。


    元十三限打算殺死五湖龍王,不幸當街落敗,被她拖走後,不僅沒死,還好吃好喝地養了許久的傷。常人遇上這種情況, 多半隻會慶幸感激, 絕不會恩將仇報,跳起來大打出手。


    但元十三限不但這麽做了,還一樣理直氣壯,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過分的地方。


    五湖龍王親口答應, 會給他三鞭道人的下落, 讓他親自去問清楚,將刪改《山字經》的幕後主使揪出來。誰知言猶在耳,她竟突然消失,一連三個月未曾在他麵前出現。


    他又惱怒,又疑惑,懷疑她故意捉弄他,惹他心急。要不然, 就是她趕著去找三鞭道人,威逼利誘雙管齊下,讓他說出預先準備好的答桉。她多消失一天,他的疑心便加深一層,最後一發不可收拾,恨不得暴跳起身,搶在她頭裏找人。


    這三個月裏,他過得並不舒心。他每天躺在床上,吃專門供給病人的飯食,嘴裏幾乎澹出鳥來。更有甚者,程靈素給他什麽藥,他就得吃什麽藥。她用奇特的金針刺入他穴道,嚐試替他打通經脈,他也隻能乖乖忍受。


    最特別的是,這裏彷佛是另外一個江湖。沒人怕他,沒人敬他,沒人對他另眼相看。他隻是十二連環塢的階下囚,再無其他身份。程英等人心情好,就來陪他說說話。有時他脾氣上來了,言語蠻橫無禮,或者甩出一批歪理邪說,她們也不計較,笑一笑起身就走,從不把他放在心上。


    總之,她們如何對待他,全由五湖龍王一人的態度決定。


    如此一來,他體會到自己也可以“不重要”,惱怒之餘,想法亦慢慢轉變。以前他滿門心思,均集中於諸葛神侯,琢磨怎樣才能勝過他。這時他人在屋簷下,難免分了心,注意力逐漸轉移到三鞭道人那裏。現在,他暫且放過了諸葛小花,一心想著叫來蘇夜,問她為何還不履行承諾。


    可惜他想盡辦法,費盡口舌,仍無法令龍王前來見他,隻能對著天花板生悶氣。他生氣生足一個月,居然誤打正著,碰巧解開心結。真氣以極緩慢的速度退離被阻塞的穴道,不再亂衝亂走。氣海亦有歸元之象,使他接續氣脈,重新控製四肢百骸,脫離身不由己的窘迫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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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靈素看在眼裏,奇在心裏,擔心蘇夜還沒回來,元十三限武功就盡複舊觀。此人終日躺在分舵當中,身邊沒有能夠與他匹敵的高手,怎麽看怎麽值得擔心。況且,她既不能殺他,也不想用鐵鏈把他捆在床上,令他產生受辱的感覺,一時間委實進退不得。


    她不再為他診治,嚐試各種讓他動彈不得的手段,卻難以克製山字經、忍辱神功、傷心箭訣合流而成的奇功。後來她盡展所長,總算成功拖延到蘇夜返回的日子,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便發覺他目射奇光,臉龐泛起詭異的澹金色,正是內傷痊愈的征兆。


    幸好一直以來,她們待他還算客氣,沒和他結過深仇大恨。否則,程靈素一說他的情況,沉落雁立刻會做主殺死他,以免後患無窮。而元十三限也無意多傷人命,隻想逼出五湖龍王。怎奈他武功深不可測,又不認識“手下留情”四個字,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由於五湖龍王人在京城,京城分舵已成實際意義上的總舵。它和八爺莊、太師府差不多,均是占地極廣的莊園。遠看林木森森,樓台相倚,近看玉盆寒浸,巧石盤鬆,莊重中不失活潑,古樸中不失典雅。院落分布暗合奇門八卦,花木山石亦各有玄妙之處。整個總舵便是一個巨大的迷宮,讓人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地兜起圈子來。


    然而,此等陣法並無太大用處,隻能困一困攻入分舵的尋常好手。像元十三限這種人,一旦凶性大發,必然見誰殺誰。假山擋在路上,他毀掉假山;水潭攔在他和高牆之間,他毀掉水潭;地形礙了他的事,他亦不惜燒盡園林。


    他甚至很想知道,他把這地方毀成什麽模樣,蘇夜才會現身。


    當然他也想過,如果蘇夜恰好回了江南,那麽他怎麽殺、怎麽鬧,都無法達成目的,但他並不在乎。他仍不能當她是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隻需要她許諾給他的“真相”。他從三鞭道人嘴裏得到答桉後,才可以談未來的問題。在此之前,他曾經是她的囚犯。任何虛情假意,都偽飾不了這種屈辱的關係。


    無邊劍影中,他突然衝天而起,猶如一隻騰空飛起的巨鷹,落上不遠處的屋頂。劍氣嗤嗤作響,滿院均是流動不已的燦爛劍芒,卻在碰上他袍袖的一刻,像被洪水撲滅的火苗,從他身旁倉促滑開,就此無影無蹤。


    劍光驀地熄滅。銀白劍芒紛紛流向相反方向,回到射出劍氣的四把劍上。公孫大娘的雙短劍、程英的落英劍、葉愁紅的倚天劍,全部嗡嗡震響,繼續化解元十三限傳至劍身的驚人內力。


    方才劍勢連綿不絕,充沛至極,乃是由四劍連接而成,共同抵住了他的全力一拂。四人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但凡有半點猶豫,其中一劍便會因巨力而變彎、折斷,瞬間破去聯手之勢。正因如此,她們武功均不如元十三限,卻人人毫發無傷,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仰頭望著他。


    元十三限也在遠望,卻望向了另一個方向。這處分舵果真非同小可,守衛看似稀鬆平常,實際無比森嚴。在如此之短的時間裏,周圍房頂竟已布滿神情剽悍、麵無表情的黑衣人。他曾見過許多次的沉落雁,離他足有三四十丈距離,正像打量某件稀罕物事般,盯著他看個不停。


    她見他轉頭望過來,便問:“你這是何苦來哉?”


    元十三限道:“我苦,苦的是你們言而無信,苦的是她利用了山字經的破綻。今天你能交出三鞭道人的下落,我便饒過你們。”


    沉落雁訝然道:“聽你的說法,你以為你內傷痊愈後,可以打贏龍王了?”


    元十三限不去作口舌之爭,冷冷一笑,森然問道:“你怎麽站的那麽遠?”


    沉落雁明知形勢凶險,居然笑靨如花,款款道:“我怕你拿我當人質。”


    元十三限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你離我,隻有三十七丈五尺五寸,能免去做人質的下場嗎?”


    沉落雁不以為然,展顏笑道:“你為何不試試呢?這樣一來,我們便可確定,這裏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落雁說了算。”


    元十三限緊盯她不放,神情亦如鷲鳥盯上獵物,口中緩緩道:“我終於明白,五湖龍王確實不在她的巢穴裏。她在,你們哪有上前圍攻我,和我說話的資格?”


    沉落雁撲哧一聲嬌笑,學著他的口吻道:“她若在,你哪有對付我們,和我們說話的資格?算你聰明吧,竟然看出了這樁事實。如今你要見她,她卻不在,你該怎麽辦呢?”


    她武功尚不如程英她們,卻屢次挑釁實力遠勝自己的敵人,看上去實為不智。但元十三限太清楚了,她和“不智”永遠都扯不上關係。她不怕他,一是因為膽識過人,二是因為她目睹蘇夜將他生拉硬拽回十二連環塢的情狀,不知不覺間,已不可能再把他看作神魔、天人般的存在。


    因此,她神色鎮定,笑語連珠,就像怕他跑了似的,不停和他攀談。


    蘇夜甚至不用在場,就能使他體會到沮喪、失望、挫敗等種種辛酸滋味。每一種滋味都是一把鈍鈍的刀子,令他難以平靜。忽然之間,他仰天長笑,狂笑道:“她不在,我便殺人,殺到她在了為止。你若還想要你的小命,就讓她滾出來!快點滾出來!”


    秋雨過後,秋氣颯然,天空卻明媚晴朗。元十三限連聲大喝,如分舵上空滾過的雷聲,當空震響不已。自分舵建成以來,他是第一個敢在這裏耀武揚威,逼迫五湖龍王現身的人。


    他開口之際,心中並無期望。可他看見沉落雁胸有成竹的模樣,又覺得難以解釋。最後一個字出口時,從極遙遠的地方,驀地傳來一個他做夢都忘不掉的聲音。


    那聲音很悅耳,很好聽,也很柔和,還帶著揮之不去的笑意。距離雖然遙遠,吐字卻異常清晰,如同麵對麵說話。他都不用看,便知說話之人一定在淺淺微笑。


    她說:“來了,來了。你急什麽?難道你急著去投胎,一刻都等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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