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既是慕清流的想法, 也是魔門絕大多數人的共識。


    對蘇夜而言,他們一個個找她算賬, 等同於排隊一個個送上人頭。要看明白這一點,不需要多麽睿智通透的眼光。即使是願意犧牲的人, 也不會願意白白送命。


    除此之外,慕清流亦預料到她去而複返。他當然不知道,她身上存在時間限製,將被迫進入狂暴模式。但他從不低估對手,也不用樂觀的態度看待敵人。魔門不做任何事情,不代表她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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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曜之死掀起的風暴,比桓玄之死更甚。司馬道子心急如焚, 急於滅口曼妙夫人, 不惜大動幹戈,追擊投奔兩湖幫的她。一場惡戰中,楚無瑕臨陣立功,以精湛劍術成功殺死曼妙, 解決了這個巨大的麻煩。但與此同時, 司馬元顯遭燕飛等人突襲,落進他們手裏,成為毫無反抗能力的階下囚。


    燕飛冒險行動,自然是為了邊荒集和劉裕。劉裕需要向司馬道子展現誠意,親口說服他,打消其斬草除根的心理,令他暫時擱置對邊荒集的野心。為了活命, 他還得竭力否認謝玄曾對他青眼有加,更不敢承認謝玄希望他做北府兵的繼承人。


    在充滿疑慮目光的建康,他至少需要一線喘息之機,一張不想置他於死地的麵孔。否則,哪怕是目光十分短淺的劉牢之,亦可輕而易舉將他推進險境。


    他們成功了,成功地說動了司馬道子,讓他相信劉裕僅有一定的利用價值,不可能威脅他分化、並吞北府兵的計劃,用不著勞他大駕,苦心孤詣地對付一個小小偏將。燕飛亦代表江文清、屠奉三等人,答應與司馬道子交易來往,換取雙贏局麵。


    蘇夜找到劉裕,打聽近期消息時,恰好得知任青?q見風使舵,離棄了他,不再認為他有“天子之相”,轉而投靠聶天還。劉裕見她不再纏著自己,難免有點悵然若失。但他也受夠了她的反複無常,詭計多端,心想她去投靠別人,正好免去他被她禍害的糟糕命運。


    這個時候,他已十分信任蘇夜。兩人還沒談上多久,他便情不自禁,把有關王澹真的苦水一吐為快,一方麵是為了傾訴,一方麵是為了聽聽她的意見。


    高門寒門之間,溝壑大到無法消除。所謂的努力、奮鬥,壓根抵消不了高高在上的眼光。王恭能接受把女兒送給桓玄做妾,卻無法接受劉裕明媒正娶她當妻子,哪怕劉裕並非真正的鄉野草民。王澹真逃過一劫,還有更多劫數在前方等待。


    謝玄逝世越久,給王恭的忠告便越沒有效果。他早已忘記謝玄陳述的種種利害,一心想重啟王、殷兩族的婚事,為女兒覓得乘龍快婿,也為自己找到強而有力的盟友。


    此事極大影響了劉裕的心情,使他鬱鬱寡歡,恨不得埋首於“大事”堆裏,忘掉這些煩惱。然而他正受打壓,又有什麽大事會交給他去做?


    蘇夜之前從未掛心類似事情,聽劉裕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席話,方知他還有這麽一出戲碼,不由佩服他尚未闖出一片天地,便去和王澹真談情說愛的勇氣。


    勇氣乃是極為珍貴的東西,卻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以劉裕一人之力,跨越不了天塹般的鴻溝。


    她殺了桓玄,已經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可接下來的麻煩,遠非她殺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她和謝玄想法一樣,都認為要麽劉裕當上南朝之主,用九五之尊的身份懾服名門,要麽拋棄一切,不顧後果地和王澹真私奔,除此之外別無他選。


    不過,她仍隱瞞了一些話,不想麵對麵地告訴劉裕。劉裕還年輕,她不卻像她的外貌那麽天真。在探聽建康城中動向的時候,她心裏已有些許成見。


    她深知司馬道子那種人,會在眼下的局勢中,作出什麽樣的事。王恭折腰服輸還好,倘若不肯,便會麵對司馬道子無孔不入的攻勢,直到人死如燈滅為止。而且,司馬道子應不至於自己出手,隻會尋找一個替罪羊,幫他做這樁惹眾怒的惡行。


    這件事有可能發生,也有可能不發生,說出口,便有冷血之嫌,何況她和劉裕的交情還沒到那個地步。他隻能寄希望於上天的意誌。一旦王恭死在締結婚約前,數年之內,王澹真便沒了出嫁的理由。


    劉裕究竟作何想法,她並不真正清楚。但他一再體會高門寒門的天壤之別,心中的憤懣隻會愈演愈烈。萬一他不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頭,不但辜負了謝玄的期待,更會失去和王澹真續緣的唯一機會。如果一個人的成功需要動力,那他的動力真是足到不能再足。


    蘇夜感慨過後,和他、和燕飛、和屠奉三分手,打算獨自行動。迄今為止,她尚未對他們說出魔門之事,隻因燕飛不知向雨田是魔門中人。也許到她離開的那一天,她會把來龍去脈告訴他們,要他們多加小心。但現在,她隻想單獨解決相關問題。


    她已等了足夠久的日子。她來到李淑莊的江湖地時,離最終期限僅剩十五天。若非她想以全盛狀態麵對魔門高手,回到建康的時間還會更早。時間如此緊迫,她卻未能見到向雨田,亦未開始打聽鬼影。她並不緊張或焦急,卻毋庸置疑地認為,應當盡早行動,以免後悔莫及。


    她對了,也錯了。


    淮月樓上,宮燈高高挑起,射出柔和的光芒,照著如織遊人。但凡李淑莊在樓裏,客人便會絡繹不絕地登門求見。但是,沒有幾個人會在深更半夜,不經她允可,大煞風景地在江湖地外徘徊,試圖一睹佳人玉容。


    由於環境較為寧謐安靜,缺少擾人的談笑聲、觥籌交錯聲,蘇夜察覺乾歸的那一刻,察覺得十分容易,也十分意外。


    她還以為,他是負責江湖地安危的護衛之一,專門保護李淑莊,卻在下一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乾歸竟是在等她,專門在深夜等候她,彷佛猜到了她的心思,特意前來阻止她一樣。


    她看到乾歸,乾歸沒看見她。換句話說,她在乾歸的心靈裏,並非一個值得注意的活物。若她願意,可以隨便掠到他背後,向他發動雷霆萬鈞的一擊。可她當然不會這麽做。


    她先瞟了一眼秦淮河的灩灩波光,再瞟一眼屋頂陰影裏,好像和陰影融為一體的人,歎出相當明顯的一口氣,直挺挺地飄向上空。


    這間房屋位於江湖地外沿,規模不算宏偉,高度亦相當有限。可她全身筆直,膝蓋彎都不彎,徑直飄上去,猶如被空氣浮了起來,仍給人一種無比詭異的感覺。


    乾歸聽到她的歎息聲,周身立即不受控製,下意識一僵,似想藏的更深,躲開她的查探。這個動作毫無用處,隻會展現出他的脆弱。他意識到這個問題,卻無能為力,隻冷冷瞪著她,用更冷的聲音道:“你來了。”


    蘇夜上一次見到他,他臉色堪稱千變萬化,目光也多次出賣內心情緒。說他有一雙會說話的、不大不小的普通眼睛,肯定不算錯。可惜他今夜做足了準備,麵容異常冷酷,雙眼屢屢閃動寒光,一副輸人不輸陣的模樣,不再向她示弱。


    他名義上是劍客,實際上是刺客。他的體型和長相均相對普通,僅是平常的江湖人物水準,正是做刺客的最佳選擇。但是,別人不應該小覷他,正如他從不小覷他的對手。


    這副精心裝扮的冷酷外表,未過五秒鍾便宣告終結。蘇夜並未立即回答,隻是上上下下打量他,直把他看的毛骨悚然。她看夠了,才嗤地一笑,問道:“有人讓你在這裏等我嗎?有人知道我要來,知道我要找此地主人的麻煩?那人是誰?莫非就是聖君?”


    那人當然是慕清流,再不會有第二個人選。


    他不清楚蘇夜知道多少魔門的秘密,也不想耗費力氣胡亂猜測,隻按照最壞的情況應對。魔門當中,地位最高也最容易成為目標的,要數譙縱和李淑莊。譙縱遠在巴蜀,深居堡壘之中,應當可以高枕無憂。李淑莊則危險得多,需要格外留心。


    他認為,蘇夜不來則已,一來必然針對李淑莊。有鑒於此,他命令乾歸前往兩湖幫前,每夜均在江湖地等候,直到屈星甫、衛娥、哈遠公三人前來建康,才可放心離開。


    乾歸事先得到警告,明知有可能再見到這個矮小的煞星,卻在親眼看到她時,仍如臨大敵,迅速將體能與精神調整到巔峰狀態。這不是為了決一死戰,而是為了全身而退。蘇夜瞥他幾眼,便可看出他的外厲內荏,除了搖搖頭、歎歎氣之外,也不想對此多加評論。


    她一照麵,連珠炮般連問四個問題,使乾歸大為意外。尤其她一口叫出慕清流,篤定是他在幕後指使,更令他產生深深的挫敗感。他隻能有話答話,寒聲道:“沒錯。”


    蘇夜笑道:“那你一定有話要告訴我,你說吧。”


    乾歸毫不猶豫地道:“向雨田已答應前來見你。他正在路上,你……請你稍安勿躁,不要打擾李夫人的清靜。你提出的條件,乃是向雨田的下落。現在他有了下落,希望你遵守承諾,一切交由他本人解決。”


    這段話並非謊言,因為鬼影的確找到了向雨田,而向雨田對此事大感興趣,決定動身南下,親口問問蘇夜和他有何怨仇。


    他整個人可以說是由三分好奇心,三分冒險精神,和四分堅毅卓絕的意誌力打造而成。像他這種人,絕不會錯過每一個領教他人武功絕學的機會。慕清流早就明白,隻要找到了他,他便不會拒絕。其他人也可以鬆口氣,暫時擺脫心中陰影。


    奇怪的是,乾歸說完之後,仍感受不到半分安全。他不得不考慮,假如蘇夜不相信這個說法,他的下場會怎麽樣,江湖地中的李淑莊又將如何收場。


    說到底,他完全不了解她。在他眼裏,她始終是突如其來出現,突如其來殺死桓玄,身上藏有一萬個秘密的可怕人物。麵對她時,他都不想打聽她和魔門的關係,隻想盡快完成慕清流交給他的任務。


    於是,她沉默的越久,他心裏就越忐忑。


    他絕對想不到,蘇夜沒在看他。準確地說,她眼睛在看他,實際正注意著秦淮河上的一隻小船。那隻小船上,隻有一名身披蓑衣的艄公。小船一動不動,停在河心,不受河水流動的影響,如同凝固在那裏,永遠不會再動彈一下。


    這麽遠的距離,這麽深的夜,對方眼力必須犀利到極點,才能看到她的言行舉止,讓她出現精神上的感應,得悉小船的存在。乾歸負責找她對話,那人卻在遠遠眺望,觀察她的氣質,掂量她的斤兩。


    她敢和任何人打賭,那人便是魔門聖君。他無意現身招呼她,她也無意說破他的行藏。此時,她稍微一頓,便不再多看,展顏笑道:“看來大家都很忙。”


    乾歸和她自然不是“大家”,順口答道:“是嗎?”


    蘇夜相信他所言為真,心知自己走對了路線,卻不太滿意這個答複。向雨田說不定心血來潮,一邊南下赴約,一邊遊山玩水,半年後才抵達建康。到那時候,她的人都已死了,還提什麽尋仇報複。


    因此,她略一斟酌,立刻笑道:“再怎麽忙,總能商量一番。這樣吧,我給你三天時間。”


    乾歸奇道:“三天時間?”


    蘇夜澹然道:“是啊,也許你看不出來,但我實在心急如焚,不得不催促諸位盡快幫忙。三天之後,我會再來這地方找你。若我見不到向雨田,首先拿你開刀,再大鬧淮月樓和江湖地,然後前往巴蜀,討教譙先生的不世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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