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鶴發身披蓑衣, 頭戴竹笠,手拿船槳, 站在一隻小舟上,冷眼盯著前方的船。


    他旁邊倒伏了一個人。這人正麵朝下, 一動不動,別人看不見他的模樣,隻好猜測他的身份。但是,白愁飛動手之後,這隻小舟立即衝向連接天泉湖的河道,似要從水路逃走。除了蘇夢枕,哪裏還有其他可能?


    二十一艘小艇把他圍得結結實實, 讓他無路可逃。每隻小艇由兩個人控製, 所以共有四十二名敵人。其中一隻稍大一些,較為氣派,專門供主事者乘坐。


    主事者共有兩人。一人是白發蒼蒼,好像十分疲乏倦怠的老人。另一人是斯文秀氣, 看上去羞澀靦腆的青年。前者叫任勞, 後者叫任怨。任怨年紀輕,卻比任勞狠毒十倍。這兩人本是刑部老總朱月明的親信,現在卻在追殺蘇夢枕。


    迄今為止,他們尚未認出他是顏鶴發。就算認出來了,也會因為他和蘇夢枕的關係,進一步地深信不疑。唯有他本人知道,伏在船上的那個人並非蘇夢枕, 而是一具屍體。


    他曾受過蘇夢枕大恩,如今正是報答的時候。他長期在水路附近活動,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必要時就駕舟逃亡。果然,任氏兄弟上了當,誤以為大功到手,怕他走投無路之下殺了蘇夢枕,喝令小艇停住,和他慢慢談判。


    可是,蘇夢枕不會來了。


    如果可能的話,他當然不願死。他妄想一鼓作氣,衝出重重包圍,揚長而去,尋找一早離開的楊無邪。但敵人的布置無懈可擊,特意在湖裏設下堅韌細密的“攔江網”。小舟被網纏住,動彈不得。他隻能遺憾又從容地,迎接即將來臨的死亡。


    到了這一刻,他心情反而平靜了,惟妙惟肖地演著戲,盡量多拖一點時間。雙方動手的話,他自恃死前最少能殺十多個人。嘍??賴腦蕉啵?彰握砭馱槳踩??詈媚萇彼廊衛突蛉臥梗??廊順?粢桓齷齪Α?br>


    他隻奇怪,為何他們不願蘇夢枕死去。難道這兩人暗地裏有其他打算,準備違背白愁飛傳下的決殺令?


    他們已僵持很長時間,卻還不夠長。這種僵持究竟能延續多久?白愁飛會來嗎?白愁飛一來,就是他的死期了吧?蘇夢枕人在哪裏?有沒有成功逃出金風細雨樓?


    顏鶴發無聲苦笑,自知多想無益。他想的再細致周全,也無法扭轉既成事實。蘇夢枕同意他的請求,告訴他如何去做,他便依言行事。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麽可怕的?何況,他寧可自行了斷,也不願落到那兩個煞星手裏。


    寒風呼嘯著掠過湖麵,湖水清涼寒冷,吹到人麵上,使人精神一振。他暗自歎息,提氣運功,正要反唇相譏,卻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畫麵,不由把話吞了回去。


    二十一艘小艇分散在不同方向,駕船人均為水師中的精銳。他們水性精強,預先得悉攔江網的位置,輕而易舉繞開障礙,將他圍在中心。駕船人身旁的第二個人,才是對蔡京忠心耿耿的衙門好手。


    也就是說,二十一人擅長陸戰,二十一人擅長水戰,斷絕他水陸兩地的遁逃希望。


    此時,任氏兄弟的船側對著他,任勞在船尾,任怨在船頭。頭尾兩邊,各有兩隻快艇虎視眈眈,作為兩兄弟的後盾,防止他突然出手傷人。


    五條船,十個人。


    這十個人似乎受到很大驚嚇,臉色遽變,嘩然相顧。四人舉起手臂,指向顏鶴發後方;四人不知所措,望向中間的那隻船。任勞雙眼暴睜,射出不可思議的光芒。任怨則咬著唇,繃著臉,神色頗為不安,像是目睹外星人從天而降。


    他背後嘩啦啦水響不絕,緊接著,某個東西破開水麵,直衝天空。


    顏鶴發大吃一驚,趕緊扭頭後望,恰見一隻小船自遠處騰空而起,淩空劃出一道弧線。它拔起的高度接近兩丈,懸在眾多快艇上空,猶如傳說中禦風而行的飛船。看這去勢,它即將落在他和後麵的小艇中間。


    他本人內力深厚,亦有掀起小舟,越空飛行的本事,並不怎樣驚駭。他意外的是,這船好像是他在湖畔準備的備用船隻。另外,它一拔兩丈,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空身上躍。


    小舟來得快極了,落下時更是迅如閃電。任怨嘴角耷拉著,延伸出兩道深紋,破壞了他平時的表情。他目光閃動如燭火,喉頭顫動不已,不知是想發聲大喊,還是運功殺敵的前兆。


    船底觸及湖麵,拍起如雪浪花。忽然之間,船上飛出四把飛斧。飛斧通體鐵鑄,斧柄穿有鐵鏈,斧刃寒光閃閃,激射向前,形成一個扇形,猶如四支扇骨,轉眼間各擊一艇,深嵌入船中木板。


    四隻小艇距離有遠有近。但飛斧擊中它們時,發出整齊劃一的同一聲悶響。鐵鏈旋即繃緊,運力後拉,把它們拉向他所在的地方。


    驚叫聲、呼喝聲、斥罵聲混在一起,使這片湖麵瞬間亂成一鍋粥。顏鶴發被攔江網纏住,眼見這隻小舟要重蹈覆轍,卻來不及提醒。


    木舟先落,木槳後至。船槳伸進湖水中,輕輕一攪,極韌極細的網子彷佛遇上了天敵,無可奈何地崩開。槳上內勁如若水紋,一圈圈向外擴散,碰上攔江網,立即將其震斷。


    不過彈指時分,顏鶴發驀然發覺,船底緊緊束縛的感覺消失了。小舟再一次活動自如,隨著湖波微微蕩漾。


    他沒有看那支船槳,隻顧著看持槳的人。他在看,所有人都在看。這隻船飛渡天泉湖,如神兵天降,盡管獨自為戰,氣勢卻像千軍萬馬。他們必須親眼看看船上是誰,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


    鐵鏈拖曳小艇,猶如用細線拖拉柳葉,速度遠勝過船夫操舟前進。小舟在湖上停穩時,那四艘快艇正好被拉到離它不足三尺的地方。


    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顏鶴發一瞥之下,似乎產生了幻覺,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兩條小舟均為他親手準備,模樣自然差不多。問題在於,船中人居然也差不多,一個站立,一個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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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那人並非伏在船裏,而是裹著一件奇厚無比的黑狐鬥篷,悄無聲息地盤坐在陰影之中,看上去十分敦實。他從頭到腳,全部埋進柔軟豐厚的狐毛,隻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好像兩點幽暗的鬼火。


    至於站著的那一位,她左手持船槳,打斷攔江網,右手緊握四條鐵鏈,用力拉著四隻不知道該怎麽辦的快艇,盡情展示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讓人又驚,又歎,又怕。這一點,顏鶴發拍馬也追不上。


    他並不害怕,隻是震驚,目瞪口呆程度比任勞更甚。刹那間,他險些以為關七歸來,戰神再現。但此人戴著鐵麵具,身形隱在黑袍之中,絕對不像關七的做派。


    小舟來勢極快,黑衣人動作再勝兩籌。快艇來到她身前時,她右手陡然鬆開,向前一揚。十八枚金錢鏢離袖而出,每一枚都射中了目標,或兩枚一組,或三枚一簇,在他們的要害部位留下拇指大小的血洞。


    雙方剛剛照麵,她一甩手就殺了八個人。顏鶴發望向那雙鬼火似的眼睛,心髒無止盡地收緊,再一看黑衣人殺人的手段,又不由自主地放鬆。幸好他身體健康,沒有心髒方麵的疾病,否則怕是要病發身亡了。


    八人血濺當場,滿臉驚恐惶惑,至死不明白怎麽回事。黑衣人長笑一聲,拋掉鐵鏈,抄起另一支船槳,一呼一吸間,越過呆立不動的顏鶴發,像隻黑羽大鵬鳥,自上而下撲向任氏兄弟。


    她和顏鶴發擦身而過,他卻茫然不知所謂。若她想殺他,他根本無法還手。尤其這人身影沐浴著灑照九州的月光,有種亦幻亦真的感覺,實在難以提防,甚至確定不了她的位置。


    人在半空時,她仍能輕鬆寫意地發射暗器。月下金光連閃,幾乎連成數條金線,所到之處,無人能夠擋住這種再普通不過的小飛鏢,無不慘叫出聲,捂著傷口倒下。


    鮮血噴泉般灑落,任怨終於露出近乎怨毒的表情。


    他們眼光很高,自知不是對手,比起英勇奮戰,轉頭就跑是個好上太多的選擇。然而他們正在天泉湖上,麵對浩渺煙波,即使精通水性,也無法快速脫身。


    她撲下來的時候,不像一個人,倒像是天崩了,地裂了,深黑的蒼穹跟隨她墜落,馬上要壓住他們。


    這種感覺是無法描述的。


    任怨瞪著她,目光中盡是怨毒,眼睜睜看著木槳當頭而落。這一槳似乎不太精彩,足夠他側移躲開。於是,他一晃身,躲開了,同時提起右腳,腳尖與小腹齊平,腳踝腳掌緊繃如刃,成鶴立之勢。


    他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勞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他擅用“竹葉手”、“雷鶴腿”,曾踢死過許多英雄好漢。他的臉容泛出青色,他仍有一戰的能力,所以他臨危不懼,惡狠狠地一腳踢向蘇夜。


    這一腳“鶴踢”踢的部位,應該是她右邊腰肋。他看得準,踢得狠,心腸更是陰險毒辣,一心要敵人的命。


    他的確一腳踢中了她,但踢中之時,那襲黑衣忽然沒來由地變了,變成一支垂下的木槳。他正好踢在這支簡陋的船槳上,發出“哢”的聲音。


    然後,這隻右腳用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急匆匆告訴他,他的腳骨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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