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泰訥訥地道:“我……”


    “我”字之後, 竟然就此沉默,沒有下文。他周圍尚有數十名發黨弟子, 全部冷冷盯著他,目光中滿是不屑與鄙夷。他不說話, 他們也不說。大廳當中,充滿了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吸聲,讓人聽得出在場諸人心潮澎湃,情緒極為激動。


    蘇夜不耐煩等待,扭頭問道:“你們為啥找上他?他身上有什麽好處,是別人沒有的?”


    此前一直是王創魁答話,這時劉全我大為放鬆, 主動回答道:“因為他想做黨魁。”


    花枯發原本滿麵怒容, 恨不得把張順泰大卸八塊,陡然怔忡了一下,詫異地道:“你說啥?你這王八蛋,你胡說八道!”


    張順泰見劉全我率先開口, 彷佛又有了力氣, 說話亦流利的多,“我覺得,我覺得……”


    溫柔催促道:“你到底覺得什麽?你說呀!”


    張順泰豁出去了,悍然道:“我覺得,我跟隨你這麽多年,一直被你在人前呼來喝去,根本沒有自尊可言。說是大師兄, 師弟們也不怎麽尊重我、佩服我。我對你忠心耿耿,鞠躬盡瘁,等你老了,死了,仍然要把位子傳給晴洲。難道我活該做你的奴仆?難道我就應該一輩子不能出人頭地?”


    劉全我適時補充道:“花兄,你可親耳聽見了。我們找這小子的時候,也是百般提防,防著他答應的好好的,一回頭就賣了我們。結果他既沒和你說,也沒手下留情。這本非我們的……”


    花枯發厲聲道:“你閉嘴!”


    他的滔天怒意裏,突地添上了許多悲傷,甚至站也無法站的直,繼續往後退了幾步,坐回他那張椅子上,深深歎了口氣。


    事情已經是明擺著的了,再無其他借口。


    張順泰不甘心受冷落,在師父百年之後,繼續受無用師弟的轄製,於是對龍八太爺開出的條件動了心,決定殺死師父和師弟。他們兩人一死,他就是大師兄,雖然缺少人望,可另外的師弟師妹也一樣,既無最佳選擇,自然由大弟子接任。


    他下毒,下的亦小心翼翼。花枯發吩咐他拿出一點八酩酒,裝好了送給花晴洲。他一邊覺得師父偏心至極,一邊先放進毒-藥,再封好封泥,耐心等待花晴洲飲下去的一天。


    而花枯發內功深湛,武功不凡,很可能劇毒一入喉,就發覺不對而當場噴出,所以他在他常喝的茶葉下了一種藥,在酒中下了另一種藥。花枯發平日飲茶,宴席飲酒,兩種藥物混合在一起,將於一瞬間發作,藥石罔效。


    這樣做,即可減輕被發現的概率,又可避免把滿席客人毒死,使張順泰日後無人可用。


    毒-藥來自相府,名叫“氣死聖手,無力回春”。張順泰同意用它,顯然是不想留下後患,希望一劑斃命。


    花枯發歎了口氣,仍然感覺不夠,又喘了幾聲,終於恨恨地道:“罷了,罷了,事已至此,老夫無話可說。老夫和晴洲大難不死,真是讓賢徒你失望了!”


    劉全我素來見縫插針,冷冷道:“該我們說的話,我們已經全部說完。蘇姑娘,你一言九鼎,應該放我們走了吧?”


    花晴洲坐在蘇夜旁邊,全程屏息凝神,呆呆聽著,如同一個舞台下的觀眾。劉全我一插嘴,他才反應過來,猶豫著道:“大師兄,你想錯了。”


    花枯發怒目而視,喝道:“你也住口!”


    府中請來的廚子依然一無所知,已經開了火,正在廚下炒菜煮飯。但是,這次立冬宴席永遠不會開席。今日過後,花府常見的人亦會少上一個。世事無常,大抵如此。


    蘇夜卻想聽聽,遂笑道:“把話說開比較好,若有誤會,千萬別讓誤會繼續下去。”


    花晴洲偷偷向父親看了一眼,見他嘴緊緊閉住,嘴角垂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再度猶豫了一會兒,重新說道:“其實爹爹心裏,一直想把衣缽授給你,叫你做他的繼承人。他叮囑過我好幾次,等你當上黨魁後,絕不可仗著身份不一般,違逆你的命令,也不可和你故意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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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順泰立時望向花枯發,似是期待他出言否認。


    花枯發捶一下座椅扶手,恨聲道:“我怕你知情之後,從此驕傲自滿,不肯虛心練功,在師弟師妹麵前擺起架子,所以打算多磨礪你幾年。你說對了,我就是孤僻古怪,動不動罵人,很不討人喜歡,所以……我以為你都可以耐心對待我,自然願意善待別人。沒想到,沒想到啊!”


    他們每說一句,張順泰臉色就脹紅一分,到了最後,已經滿頭滿臉紫脹起來。他怒吼道:“我才不信!你定是見我給你下毒,忽然覺得以前做的不對,故意這麽說,要我後悔莫及!”


    他宣稱不信,其實已經相信,說不肯後悔,其實已經後悔莫及。無論如何,即使花枯發為人孤僻刻薄,也並非張順泰下毒手暗算的理由。他可以和師父談談,可以談崩了離開,絕對沒到需要殺人的地步。他自行選擇斷絕師徒之情,那再怎麽後悔,也是太晚了。


    蘇夜送回餘無語後,不肯留在青樓,以免成為在場的唯一一個外人。這時真相大白,更不可能在花府逗留太久。她微微一笑,在張順談恨不得捶胸頓足時,從容起身,喚道:“溫師妹,咱們走吧。花黨魁,這是你本門事務,我不打算旁聽到最後,但……”


    她略一停頓,彷佛不確定應不應該往下說。花枯發動彈一下,抬起一條眉毛,一隻眼睛,有氣無力地道:“姑娘請講。”


    蘇夜笑道:“這種事發生過一次,難保沒有後來人效彷。我並非要你懷疑徒弟和朋友,隻是勸你日後多加小心。你和溫黨魁已成朝廷目標,從今日起,麻煩將紛遝而至。未雨綢繆,總比亡羊補牢要好。”


    花枯發何嚐不懂這個道理。過去他們混跡於市井中,與販夫走卒、娼-妓乞丐、街邊開店擺攤的人家打成一片,尚未接觸過朝廷官員。如今,他們亦變成被人覬覦的肥肉,類似手段將會隻多不少。


    發夢二黨弟子大多家境平凡,手頭從未摸過大批金銀,倘若被人以重金收買,難保不會動心。他聽蘇夜好言勸告,心裏總算舒服了些,頷首道:“老夫明白。”


    蘇夜本身認為,花枯發不像是把兒子培養成繼承人的模樣,直到張順泰道出真相,才解決了這個疑問。她不再多說,朝劉全我三人勾勾手指,笑道:“我要走了,三位如果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出去。我保證不殺你們,也不讓溫師妹殺你們。”


    花晴洲立即跟著站起來,小心地道:“我送你們出去。”


    劉全我、王創魁、張步雷三人交換著眼色,終究不敢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大廳裏多待,生怕花枯發失控暴起,拿他們三個作出氣筒。蘇夜邁出門檻時,他們也挪動步子,尷尷尬尬地綴在後麵,距離不遠不近,毫無高手的氣派。


    花枯發受到極大刺激,坐在椅上拱了拱手,算作告別禮節。花晴洲雖不聲不響,全程隻插了幾句話,神色中一樣大有憂鬱之意,同時覺得不可置信,難以相信這等事發生在自己身邊。


    以前的兄弟,忽然成了今天的叛徒。以前的大弟子,忽然成了務要殺死自己的人。況且花枯發待張順泰不薄,隻是終究厚度不夠,使外人有了可趁之機。


    溫柔向來無憂無慮,上午差點兒喝下毒酒,這時已把事情拋到腦後,笑吟吟地問道:“已經找出了凶手,你們為啥愁眉苦臉?像你大師兄這樣的人,當然是越早發現越好,這次失敗,下一次說不定就成功了。你們應當高興才對。”


    蘇夜在旁笑道:“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如果大師兄要殺你,你還笑得出來?”


    溫柔撇嘴道:“大師兄才不會這樣。”


    蘇夜想了想蘇夢枕,歎道:“溫師妹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你這位大師兄自己做錯事,可怪不得別人。所有人都會犯錯,他犯的錯特別大,如此而已。你其他師兄都是好人,用不著這樣挫敗。”


    花晴洲臉色蒼白,出了大廳後,總算漸漸泛上血色。他沉默半晌,陡然問道:“你們在蘇公子的金風細雨樓。”


    溫柔笑道:“是啊。”


    花晴洲道:“那你們平時……也會遇上這些事情?”


    溫柔咦的一聲,眨了眨眼睛,搖頭道:“我沒遇過,從未有人背叛我,也從未有人要殺我。”


    花晴洲想聽的答桉,當然不是她的,而是蘇夜的。他怔怔望著她,希望她馬上答話,至於答桉是否盡如人意,那得說出口才能知道。


    蘇夜苦笑道:“我真想回答不是,可惜事實如此。不錯,我會遇上這些事情,而且經常遇上,後來慢慢習慣了,也就習以為常。倘若敵人沒在我身邊安插人手,我反而要覺得他們無用。”


    他們三人並排前行,走出花府大門,沿大路向北,眼下即將走到街口。那裏有一家酒肆,招牌旁邊插著布做的酒旗,正在迎風招展。


    花晴洲送客,沒有送出大街的道理。劉全我等人一離開大門,立刻往反方向疾奔而去,頭都不肯回一下,估計想盡快回去稟報傅宗書。他們消失之時,酒肆已近在眼前,能夠聞到裏麵飄出的澹澹酒香。


    蘇夜仰頭凝視酒旗,凝視的十分用心,臉上忽地出現一種很奇怪的神情。她笑了起來,笑容中盡是不屑之意。這個時候,她站在花晴洲與溫柔對麵,正對著他們,驀地輕輕伸出手,搭住溫柔肩膀,將她向前用力一拉。


    溫柔身不由己向前邁步時,她身後牆邊,好像變戲法一般,驀地出現了一隻大如蒲扇,結實有力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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