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急於動身, 是怕花無錯伺機逃亡,自己捉拿不著, 讓罪魁禍首逃之夭夭。


    事實上,如果蘇夜是花無錯, 通常會直接逃往總堂,請求雷損庇護,如若被雷損拒絕,再逃向其他地方。


    但他身為內奸臥底,明顯身不由己,說好了作誘餌,就隻能乖乖做個誘餌。終不成蘇夢枕趕到破板門一看, 罪魁禍首已杳無音訊, 隻能悻悻打道回府。


    要知道,他的選擇實在不多,一半靠準備,一半靠運氣。破板門以內, 就是真正由六分半堂掌控的地方。蘇夢枕膽子再大, 也不會隨意去送死。也就是說,蘇夢枕到了破板門後,花無錯若能及時離開,就有極大的生存可能。


    兩個路人聽完緣由,均覺很有道理,並非前去胡鬧,神情徹底放鬆下來。蘇夜瞟了他們一眼, 微微一笑,問道:“你帶這麽幾個人到苦水鋪,事先有幾成把握?”


    這句話說的輕巧,蘊意卻未免刻薄了些,直指蘇夢枕太過疏忽,帶著幾名心腹前來敵人地盤,偏偏心腹中藏有叛徒,險些全軍覆沒。


    這是他們做事最大的分歧,隻因他是她師兄,她才沒說“這豈不是你自己上門找砍”。


    可是,她終究想岔了一步。自餘無語那件事以來,他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已有成算,又通過近期的蛛絲馬跡,感到風雨樓高層中,還有另一個隱患。倘若他毫無心理準備,反應不夠快,茶花八成也得戰死當場。


    眼下形勢不妙,正是人人心情激蕩之時。蘇夜說話不甚客氣,他不禁微微有氣,瞪了她一眼,方冷笑道:“你一去數月,我身邊無人可用,不帶他們,又能帶誰?你嫌他們無用,我想用你,卻用不著。”


    此話一出,蘇夜頓時覺得心虛。不過,她心虛一會兒,並沒忘記正事,邊啞口無言,邊在心裏飛快思索。蘇夢枕說完,她亦衡量完畢,苦笑道:“行,出事了我不在你身邊,是我的不是。可你必須盡早驅毒,就算茶花中了刀,你中了暗器,大小不同,毒性不同,也不應耽擱時間。”


    她注視著衣袍的染血之處,很想去掀開看看。蘇夢枕像是不太自在,把受傷的腿向後一縮,道:“無妨,回去再說,免得他們等的心急。”


    蘇夜笑道:“那是咱們的仇敵,讓他們傻等一陣,有什麽關係?”


    蘇夢枕仍然搖頭,不容置疑地道:“回去再說。”


    蘇夜隻得退讓一步,商量道:“這樣成不成,你回樓子等消息,我去破板門走一趟。沃夫子待我一直很好,我來負責為他報仇。”


    蘇夢枕看著她,冷冷道:“就你一個人?”


    破屋之外,滿地都是或折斷或完整的箭矢,有種大戰結束的荒涼氣氛。地上本來有血,被雨水衝的一幹二淨,也就看不出了。人身臨其境,很容易產生蒼涼的想法。


    那時候,白愁飛想殺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弩手,卻被蘇夢枕阻止。不然的話,地上還會躺著不少屍體,比現在更像戰場。


    環境如此淒清,破屋裏麵,四個人卻無心抒發情感,兩兩成對,麵麵相覷。蘇夜這邊,依舊為先回去療傷,還是先去破板門踩陷阱而僵持;白愁飛那邊,則是互相交換著目光,好奇這事如何收場,還有些蠢蠢欲動。


    蘇夜心想一個人又怎樣,口中遲疑道:“我還可以帶上那邊的兩位兄台。”


    她居然和蘇夢枕似的,不問一句,就自作主張,替人做決定。兩位人形布景聽到現在,終於有了反應。王小石伸手理理頭發,順帶抓了抓腦袋,想說話,但還是沒說,像是很沒所謂。不過,他的表情興致盎然,感覺目前這情況怪有趣的。


    白愁飛同樣在笑,笑容十分瀟灑,笑著問道:“誰說我們要去?”


    蘇夜無奈道:“誰都沒說,我猜你們想去而已。其實兩位去不去都沒關係,我……”


    蘇夢枕方才流露幾分暖意,這時變了回去,變的冰川般堅硬冰冷。他的語氣,和堅冰一樣冰寒,“不行,你不能一個人去,現在就動身吧,還等什麽?”


    他體質與茶花不同,治傷、治毒、治病均大費周折。譬如茶花患上風寒,隻需喝治風寒的湯藥,他就得喝特備特製、精心調配過的特殊湯藥。他整個人像是火藥桶,一個不小心,就會出現難以收拾的後果。蘇夜不敢隨便給他吃藥,看他的模樣,應該更不想就地坐倒,運功驅毒。


    他就是這樣的人,隻要下定決心,那麽無人可以撼動。尤其這種牽扯風雨樓幫眾的大事,蘇夜勸服他的概率亦是小之又小。


    她心知說服難以成功,仍然展現五湖龍王堅韌不拔的意誌,垂死掙紮道:“這件事辦好,我回去就可以當你的中神煞。蘇公子,你不肯給我立功的機會嗎?”


    蘇夢枕再次哭笑不得,不想再和她拉扯下去,一撩衣袍,向屋外大步走去,澹然問道:“你們來不來?”


    那兩位隻是狹路相逢,與蘇夜從無瓜葛,這時卻像約好了一樣,一起不給她麵子。王小石唇邊笑意加深,左手搭到劍柄上,把纏著劍柄的布帛解開,往雨中一拋,笑道:“這樣好玩的事,我一定要去。”


    他衣著樸素,甚至有點寒酸,這一解一拋,頓時多出幾分豪俠之氣。


    布帛落地,他望向白愁飛,隻見白愁飛一跺足,把那幾卷字畫擲在泥水裏,沉聲道:“這麽有趣的事,又怎能少了我?”


    蘇夢枕已經掠入雨中,這時回身望向他們,目光中的冰寒正在消退,為笑意所取代。他隻欣悅,不驚訝,顯然料定了他們的舉動。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蘇夜依稀覺得,他的眼神深處,還有少許炫耀之意,好像占了她上風,等同於“贏了”,令他很高興似的。


    “兩位真是一搭一唱,配合的天衣無縫啊。”她望著白愁飛與王小石,麵無表情地道。


    大雨中,遙遙傳來蘇夢枕的聲音,“你呢?我一定要殺花無錯,你來不來?”


    他回頭看她,那兩人竟跟著回了頭,臉上均有笑意,蘇夜使盡全身力氣,瞪了回去,冷冷答道:“我來,我怎麽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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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板門是苦水鋪一帶三條街的總稱。三條街均為六分半堂產業,擁有共同出口。後巷連成一條貧富分界線,對比極為鮮明。


    值得注意的是,三合樓離苦水鋪不遠,但在另一個方向。它被人打塌後,十二連環塢快手快腳,按照原來的模樣,原地建起一座新樓。新樓樣式與過去相彷,隻把內部空間稍作擴大,可以多擺幾桌。


    如此一來,樓中生意維持原狀,老客人照舊前來光顧,仍是一家客來如雲,卻經常發生血腥仇殺事件的酒樓。


    蘇夜被他們三人一激,略有憂慮之情,於是一路陰沉著臉,僅在剛踏入雨中時,往三合樓方向眺望一眼。別人一看,還以為是她的下屬被人殺了。


    她臉上陰雲一片,心中則不住盤算破板門的布置,並未因為和蘇夢枕慪氣,就疏忽大意。


    蘇夢枕所言“六成把握”,指的是衝入重圍,成功殺人的把握。至於花無錯在不在破板門,可以說十拿九穩。他再不願意,也得在那裏等著,要逃跑,是蘇夢枕現身之後的問題。


    她真正在意的,是雷損和狄飛驚。六分半堂其他成員皆不足為道,就算雷動天、雷媚等人,一樣入不了她的眼。


    她希望他們在那裏,除了對狄飛驚的好奇,還想一擊成功,不留後患。之前,她想先購買七返靈砂,給蘇夢枕一個驚喜,再挑明身份,喜上加喜。但五湖龍王首次出場,獻給雷、狄兩人,也是應有之義。


    蘇夜內心深處,其實不在意狄飛驚容貌如何,武功如何。江湖傳聞說,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其實不諳武功,隻憑頭腦輔佐雷損。傳言這樣說,她就這麽一聽,在現實裏,仍把他當作武功絕頂、智謀亦是絕頂的厲害對手。


    破板門一行,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們。她期待見到夜刀一出,對方臉上驚愕莫名的神情。即便殺不了雷損,殺了狄飛驚,也是一樁非凡成就。


    然而,暢想結束後,想法卻在蘇夢枕那裏碰了釘子。蘇夢枕可能自覺未給她麵子,心懷愧疚,語氣放軟了不少。然後他用軟化了的口氣,斷定雷損絕不可能守在破板門。


    蘇夜對雷損,終究沒有他那麽了解,虛心下問道:“為什麽?”


    蘇夢枕澹澹道:“因為他在那兒,表明六分半堂所有精銳都在。難道你認為,我會隻帶三個人衝進包圍,就此轟轟烈烈戰死?”


    蘇夜沉著臉道:“我們正在衝進包圍。”


    蘇夢枕不理會她,隻道:“打不起來的決戰,還叫什麽決戰。狄飛驚向來小心謹慎,不會隨意露麵。破板門裏不僅有六分半堂的人,還有太師府派來的援軍,情況相當複雜。他一出現,反而容易讓我棄花無錯而取他,給他帶來莫大危機。”


    蘇夜嗯了一聲,應道:“不錯,不瞞你說,倘若狄飛驚在,我理都不會理花無錯。”


    大雨下到這時候,已經趨於平穩,不再加大。雨聲嘈雜喧嘩,遮掩了遠方可能存在的聲響。蘇夢枕說話時,聲音亦像帶著水氣,“何況,雙方終究無法信任彼此,明麵上合作,私下裏不知有多少患得患失。若他們齊心協力,不惜損失,我們未必能夠找到機會。”


    白愁飛忽問:“聽你這麽說,他們是絕不會拋開成見,攜手合作的了?”


    蘇夢枕雙眼中,閃動著森寒如秋雨的光芒。他冷笑一聲,道:“幸好他們不會。”


    蘇夜麵無表情,回了一句,“不知為什麽,我竟有點失望。”


    她入京前,與江南大小官員打過無數交道,深知這些人的心思手段。由於中原能人輩出,武功高強之士可以飛簷走壁,取頭顱於深宅大院中,引動他們紛紛收買江湖人物,作為護衛保鏢。與此同時,他們還以金銀、官職、地盤、甚至經營權力為引誘手段,挑動江湖勢力互鬥。


    所謂一法通,萬法通,江南如此,京城自然也是如此。蔡京用這套計策,已經用的爐火純青。


    他通常不肯把自己親信派去冒險,而是扶持一個勢力,許以好處,打壓另一個,盡得合縱連橫之風流。有時缺少扶植對象,他們便遣人臥底,或者把幫中成員收買為內奸,以最小付出,獲取最大收益。


    這是百試不爽的良策。顧惜朝一個人,毀了連雲寨。花無錯一個人,險些害死蘇夢枕。因此,蔡京逼雷損表態,想借六分半堂之力,除去漸漸聯合的十二連環塢、金風細雨樓兩家,正是非常明智的選擇。


    官員花大力氣收買了高手,自然希望他們保護自己,而非隨便折損。未被收買的人,才是他們心中看好的利用目標。六分半堂大動幹戈,圍殺蘇夢枕,自身必有損失。損失愈大,雷損在蔡京麵前說話的底氣就愈小,可謂一石三鳥。


    可惜雷損並非尋常的幫主掌門,狄飛驚更非普通的狗頭軍師,不想就此當人家走狗。他們明知太師、丞相等人作此打算,怎麽可能乖乖從命,不敢正大光明反抗,遇事時卻可以盡量讓太師府頂上,保留堂中元氣。


    既然各懷鬼胎,就沒可能全力以赴。雷損親自坐鎮破板門之類,不過是五湖龍王美好的願望。


    陰雲仍無散開跡象,四下裏不聞人聲,可見事先早有布置。蘇夜悉心感知,發覺路上無人跟蹤監視,不由皺了皺眉,知道對方將主力全部設在破板門。


    蘇夢枕不吝言辭,一路分析,不僅對她,也對剛剛認識的兩個年輕人,使他們得以了解金風細雨樓,了解六分半堂。過不多時,他突然停步,向前一指,道:“前麵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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