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唯在麵對敵人時, 說話才會虛實難辨,三分實七分假, 讓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梵清惠既不是她的敵人,對她又是態度平和, 循循善誘,於是她也報以相同的誠懇態度。


    她看待梵清惠,其實仍與祝玉妍差不多,隨時準備往敵友方向轉化。兩者之間,由於梵清惠做事頗有底線,不像魔門中人那樣不擇手段,動不動濫殺無辜, 給她的印象也更好一些。她對祝玉妍都說了實話, 對梵清惠自不會例外。


    她確實理解師妃暄,理解她每一點苦衷與難處。老實說,雙龍在遇見師妃暄時,還不成氣候, 既無家底, 也無後台,更沒有驚天動地的武功,被陰癸派趕的東躲西藏。師妃暄就算長了一雙鐳射眼,也不會認為寇仲是未來的明君,全心全意助他登上皇位。


    後來,雙龍屢逢奇遇,運氣好的驚人, 崛起的比誰都快,讓整個江湖刮目相看。奈何師妃暄業已選定李世民,不可能朝令夕改。她一旦放棄李世民,支持寇仲,別人難免議論紛紛,懷疑下一個人選出現時,她又會改變主意,導致慈航靜齋失去對白道的凝聚力。


    而且將兩者放到聚光燈下看,李世民至少和寇仲一樣優秀,也就因為未得《長生訣》,武功有所不如而已。這個缺憾還可被其他優勢補足,那就是李閥的深厚家底與人脈。盡管寇仲威名赫赫,連續做下大事,仍比不上世人對門閥的向往。投奔李二公子的,永遠比投奔寇仲的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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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看去,師妃暄忽然改變主意,跑去支持寇仲,才叫咄咄怪事。


    另外,在蘇夜記憶中,李閥與少帥軍最後似乎陷入對峙局麵,分占南北,眼見要把中原分成兩大塊。那時恰好外敵侵犯中原,假若中原內部兀自爭鬥不休,極易因小失大,重現五胡亂華的局麵。師妃暄用盡了一切能力,再加他人幫忙,終於陸續說服寇仲、宋缺兩人,讓他們同意支持李世民,並於最後參與玄武門之變。


    但此一時彼一時,瓦崗軍與少帥軍聯合後,局勢瞬間倒向寇仲。寇仲將目光放到長江一帶,在奪取洛陽後,又連續擊敗杜伏威的江淮軍。杜伏威見大勢已去,橫豎自己也沒有坐皇位的野心,幹脆投向這個所謂的“義子”,真的充當起寇仲的義父與參謀,和他一同力拒李唐。


    待宋缺正式表態支持寇仲,盡出宋閥精銳,從江南到南粵,無不聞風喪膽,心知自己與其他勢力被長江隔開,早晚有被寇仲分割包圍,逐個擊破的一天。少帥國沿長江水路向西麵、南麵兩個方向擴張,至巴蜀而止,所占領地在李閥之上,勢頭也比李閥更好。


    蘇夜實在懷疑,當雙方力量出現差別,不再僵持不下時,師妃暄還能怎樣幫助李世民。獨尊堡迄今沒有正式倒向李閥,可以窺見解暉等人對局勢的剖析。


    再者,寇仲交際範圍著實廣泛,朋友橫跨東西南北、域內域外,從不因對方出身來曆而差別對待。嚴格來說,他們兩個與突厥、高麗、西域諸勢力都拉的上交情。盡管有些交情摻了水分,有些交情僅基於利益,也可看出他頭腦何等靈活。在以後與外域諸國的交往中,私人感情雖不至於幫上大忙,卻絕對不會拖累他。


    除此之外,就是她方才拋出的殺手鐧——骨肉相殘問題。她相信梵清惠慈悲為懷,聽到這個可能,定會產生輕微動搖。


    天家本無父子兄弟之情,麵對至高無上的權力,血緣關係的確微不足道。譬如楊堅,平時得意洋洋,認為諸子都出自獨孤皇後腹中,一定沒有爭權奪利的顧慮,臨死時卻傻了眼。李淵三子更是禍起蕭牆的典範,致使千百年後,唐太宗仍受史家褒貶。


    但了解這一點,並不代表認可甚至促成這種事情。如今中原腹地,隻剩李閥還有與寇仲較量的底氣,卻深陷於門閥內部競爭。蘇夜說了寇仲一大串好處,突然將血淋淋的事實放到梵清惠眼前,也算是她談話的一種策略。


    若說梵清惠之前僅僅稍露苦澀,此時苦澀之情更濃,給她增添了一點幽怨動人的感覺,也讓她不那麽飄然出塵。她一直耐心聽著,聽到手足相殘四字,眸中忽地閃出光彩,卻未馬上接話。


    直到蘇夜呱啦不停,將寇仲與李世民橫過來豎過去對比,徹底賣完安利之後,她才一改沉吟神色,平靜地道:“小姐此來,除了向貧尼述說寇仲的好處,是否還有其他用意?”


    她這麽說,無非是想多要些時間,思考蘇夜提出的問題。蘇夜明白她的想法,恰好也有第二個話題,便道:“有的。”


    她之前說話時停頓,更多地想要營造戲劇性效果,這次才真的心生猶豫,話到口邊,猶自覺得不該出口。梵清惠一眼看出她的猶豫,極為溫和地對她笑笑,語帶鼓勵地道:“無論什麽話,小姐都可對貧尼說。”


    蘇夜也不在意她撫慰晚輩般的口氣,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話說明白吧。我認為齋主促成寧散人與宋缺的決戰,是很不公平的行為。宋缺癡迷於武道,創出八招天刀後,又孜孜不倦尋求第九刀。他秉性如此,定不會放過挑戰寧散人的機會。但是,若齋主不開口,他絕不會於出山之際,找寧散人試刀。齋主明知你們兩位情絲未斷,卻以此為契機,讓他答應對宋閥、對寇仲利益有損的要求,這不是出家人應做之事。”


    梵清惠玉容中的苦澀忽然變了,變的極為淒涼。她既像目視蘇夜,又像越過她肩頭,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就在這一瞬間,蘇夜感到她發自內心的傷感與懷念,也了解到做出這等決定,她本人所受的傷害比任何人都深。


    她感同身受,不由心生不忍。但她向來認為,正因不忍,才應該一次解決問題根源,不該拖延至不可收拾。因此,她無視梵清惠的傷懷,接著說道:“就算這場決戰如齋主所料,寧散人勝而宋缺敗,那又如何?我仍會支持寇仲,宋缺本人歸隱,宋閥卻不會跟著隱居山林。”


    梵清惠仍然注視著她,柔聲道:“那麽,小姐將怎樣做呢?”


    蘇夜道:“我若發覺對手用了不公平的手段,也會用不公平相報。我並非俠客,甚至算不上好人。我見過真正的好人,絕不是我這個樣子。不管齋主與宋缺關係如何,私下裏有多少苦衷,都無濟於事。宋缺取勝還好,假使他居然落敗,依約退回嶺南,那麽靜齋將失去我的所有尊重。至於後果如何,何妨等那時再說。”


    梵清惠輕輕頷首,容色反比之前平靜,歎道:“若說貧尼沒料到小姐的反應,那是打誑語了。”


    蘇夜笑道:“齋主乃是具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當然明白對付我,沒有對付他們兩人那樣容易。”


    她的話說的已經很重,梵清惠卻無半點慍色。也許蘇夜說中了她的苦痛,也許蘇夜拿出的證據十分過硬,讓她很難組織語言反駁。她隻是澹然坐在桌邊,問道:“事情發展到這地步,你究竟有何要求呢?”


    蘇夜輕輕道:“我並不要求妃暄轉而支持寇仲,這太強人所難,況且李世民並未犯任何錯誤。我僅希望齋主適可而止,不再利用他們,而是讓身為競爭者的雙方,在戰場或策略方麵一爭短長。就像寇仲可以率軍擊敗李閥,卻不應該叫我去刺殺李世民一樣。”


    茶在外麵涼的很快,就這麽一會兒,茶壺就不再冒出熱氣,僅在壺身上保持著熱度。時間彷佛凝結了一般,盡管山間鳥聲宛轉,頗為動聽,賞雨亭卻像脫離了帝踏峰,凝重的讓人想飛奔出去。


    蘇夜反複琢磨這個要求,覺得它尚屬合理。她閉關在即,出關後才能陸續找人決戰,並不想為別的事情分心。她也不想逼迫師妃暄,讓她忽然轉變陣營,畢竟她眼光沒有差錯。隻要她不再直接幹涉寇仲,已經足夠。


    她依然懷著很大期望,想在離開之前完成江湖路線,剩下的時間已不算太多,必須劃定主次之分。但目前,她仍得應付對麵突然變成一座美麗凋像的梵清惠。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梵清惠終於開口。她沒有直接答應,也沒出言否認,反倒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


    她問道:“蘇小姐,你畢生的追求是什麽?寧道兄曾與我談過你,認為你若是世俗人物,很難練成如此超群的武功。你平日閉門苦修,一如靜齋弟子,出關後又積極投身俗世,並無修道人的超然態度。勿怪貧尼僭越,你這樣做,必定有著為之奮鬥的目標。”


    蘇夜不由愣住,也愣了一陣,才蹙眉道:“齋主真想知道我的想法?”


    梵清惠澹澹笑了,答道:“相信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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