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一步步走下石階,送出她標誌性的甜蜜微笑。寧道奇恰於此時開口,聲音極為柔和渾厚,“翟兄,蘇小姐,老夫今日不請自來,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他態度謙和,更是將翟讓拔高了一輩,稱其為“翟兄”,流露出道門高人與世無爭的氣度,毫無咄咄逼人之感。翟讓身份再高,也不敢對他無禮,連忙哈哈一笑,恭敬道:“寧老言重了。”


    蘇夜略一欠身,笑道:“是我先開口,要求師小姐代為傳話,怎麽能算你不請自來?不過,我一直以為前輩會在路上守株待兔,等我一頭撞入網中。”


    她說話之時,寧道奇已施施然走到近前,含笑打量著她,如同打量晚輩的慈和祖父,笑容中隻有欣賞。蘇夜這才發覺,他臉上居然還帶著孩子般的天真神氣,絲毫不顯精明世故,深合道家返璞歸真之旨。


    他邊聽,邊伸出晶瑩如玉的右手,輕輕撫摸長須,然後才笑道:“小姐已經回到滎陽,必然深居簡出。老夫總不能終日在外麵等著,苦候你出門的時機。而且,老夫對你確實很感興趣。妃暄來見我的時候,說了你不少好話,稱你為她生平僅見的傑出人物,認為老夫有必要與你結識。”


    蘇夜笑道:“我何德何能,受此褒獎。隻不知,師小姐有否拜托前輩作說客,勸我應天而行,乖乖支持李閥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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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意料的是,寧道奇緩緩搖頭,平靜地否認道:“她第一眼見到你,就知道你並非用言語說得動的人,也不抱如此希望。好像隻有光明正大擊敗你,無論在切磋中,還是在戰場上,才能讓你心服口服。因此,老夫能少說便少說,否則隻是嘮嘮叨叨,惹人厭煩罷了。”


    蘇夜道:“也就是說,前輩此番前來,真的隻是為了切磋武功?”


    寧道奇唇邊泛出柔和笑意,柔聲道:“不錯。我聽說寇仲、徐子陵兩人獲得道家寶典長生訣,練出一身無比奇異的武功,這才能夠承受和氏璧的奇異力量。小姐則習練傳說中的先天功,與長生訣大同小異,從學武初始,便練出先天真氣。至於另外兩位……”


    他剛向沈落雁望了一眼,沈落雁便苦笑道:“落雁尚未達到那個地步,所以和跋鋒寒一樣,受寇徐兩人,及二小姐之助良多。”


    寧道奇溫和地道:“是啦,你肌膚中往外透出光澤,正是脫胎換骨的征兆。以此為基礎,專心靜修養氣,少則數月,多則數年,武功將飛躍猛進。”


    沈落雁低聲道:“是。”


    蘇夜忽地笑道:“前輩對我有何提點?”


    寧道奇目光不離她左右,縱使望向別人,也會分出少許精力注意她,其中蘊含著極為強大的精神力量,仿佛將天地之威凝聚於雙眼。但是,這種力量並未引發他人警惕,反而平和安定,就像波瀾不起的大海,無聲淹沒所有與他目光相對的人。


    別人看他看的久了,會覺得自己通過這種眼神,接觸到了超越世俗的另一個世界,突然之間,看淡許多世俗追求。江湖傳言,他隻欠成仙成聖的最後一步,似乎並非恭維。


    曆數當世幾位武學大宗師,宋缺建立宋閥山城;傅采林開門收徒,兩次率眾力抗隋軍,成為高麗人心中的大英雄;畢玄乃突厥武學象征,不但收下多個徒弟,還訓練出一隊“塞北十八驃騎”,顯然不滿足於閉門潛修。


    這些人裏,唯有寧道奇真正做到不沾不染,從未收徒傳功,亦未建立任何勢力。他雖和慈航靜齋保持聯係,並多次幫她們的忙,卻隻是因為理念相同,並無同氣連枝,呼朋引伴之意。


    換而言之,他打心底認同師妃暄,認為盡早結束亂世的最好方法,就是選取一個合適人選,不斷壯大其勢力,直至其一統天下。否則師妃暄縱有三頭六臂,也難說動他出手。


    蘇夜問出這句話,既有挑釁的意思,又帶著些許真誠,希望得到他的意見。


    寧道奇歎道:“小姐年紀在十一二歲之間,修為已足以和老夫齊頭並進。老夫何德何能,敢覥顏指點於你。我隻是覺得奇怪,想知道你為何背離道家清靜無為的要義,積極投身於世間俗務?”


    蘇夜笑道:“好說,這應當是我們理念上的分歧。曆代道家傳人都講究道法自然,順勢而為,不要違抗定好的天命軌跡。其實我也這麽想,但我印象中的道法,僅包括自然萬物,不包括人事。對我而言,瀑布從崖上落入潭底,潮水隨月相變化,風助火勢,泰山任憑風吹雨打而巍然不動,這些才叫自然。至於李世民命中注定要繼承大統,開辟盛世王朝,則與自然毫無關係,也無法令我產生半分敬畏。”


    寧道奇柔聲道:“此話不錯。但小姐難道不肯承認,若你率領瓦崗軍,歸附李閥門下,將成為李閥一大助力。有你相助,李世民必定能夠盡早終結亂世,解萬民倒懸之苦?”


    蘇夜道:“這就是我們第二個分歧。為何是我歸附李世民,而非李世民歸附我?前輩睿智明達,也該坦率承認,若我一心要殺李世民,那麽除非你和師妃暄貼身保護,否則我總有得手的一天。到那個時候,什麽天命人命,終成鏡花水月。”


    寧道奇並不諱言,當真坦率答道:“倘若有此必要,妃暄當然會負起保護李世民的責任。”


    蘇夜不由一頓,依然直視他平和中透出睿智的雙眼,苦笑道:“你們最大的認知偏差,就是自封為天意,一旦遇上不肯認同的人,要麽施展口才,說服對方低頭,要麽以武力脅迫,逼對方服軟。這不叫順勢而為,這叫弱肉強食。我知道這也是自然生物的生存法則,可是天地之中,弱小生物也有生存、競爭的權利。進一步想,人乃萬物之靈,理應超越普通法則,否則與猿猴有何區別?”


    寧道奇頷首道:“在這一點上,老夫與小姐的想法相同,這才想要盡力保護黎民,讓他們脫離各地義軍、門閥的殘酷爭鬥。”


    蘇夜笑道:“從這裏可以看出,我們之間的矛盾,就像我與陰癸派的矛盾,無解亦無救。”


    寧道奇哈哈一笑,欣賞地道:“同時得罪魔門、正道兩派的人,世上實在不多。小姐無非是說,你我可能存在的爭執,僅在於人選,而非觀點。”


    蘇夜道:“你們比較講理,從未施展過殘酷手段,所以衝突較為緩和。唉,我能理解師小姐。她曾想為李世民解決所有不肯服從的人,卻碰上我這樣一個軟硬不吃的麻煩,肯定非常頭疼。然而,爭鬥就是爭鬥,即便以天命兩字打扮它,也不會有任何區別。在她承認我、承認寇仲之前,我和她恐怕無法成為朋友。”


    寧道奇拈須長歎,卻沒有半點沮喪味道,反而微笑道:“老夫再囉唆下去,隻怕要被小姐當成長舌的臭老頭了。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希望小姐替我解惑。”


    蘇夜道:“請講。”


    寧道奇淡然道:“你絕對不是喜愛爭名奪利的人,更不貪圖權力,甚至不在意別人如何看你。老夫從你話中聽出,你日後打算將首領之位交給寇仲,所以說著說著,忽然提起他的名字。這令老夫愈發不解,既然你對權力並無興趣,為何要參與進來?”


    翟讓聽到這裏,忽地麵露驚容。論識人之明,他與寧道奇相差不可以道裏計。寧道奇一照麵便看出的事情,他用了幾年還不肯相信。直至寧道奇挑明,他才發覺蘇夜過去說的均為事實,她果然不貪圖“瓦崗大龍頭”的地位。


    他以迷惑眼光望向蘇夜,蘇夜回以安撫似的一笑,柔聲答道:“前輩怎會有這樣的疑問?既然不是為了權力、財富,那自然是為了理念。我正在做和你一樣的事情,僅僅是手段不同。相信寇仲建立少帥軍,脫離師小姐規劃好的未來後,前輩也會找上門指點他。我隻不過多做了點兒,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認為師小姐做錯了,因為那幾乎是唯一正確的選擇。但前輩想想,如果我……或者寇仲擊敗有靜齋支持的李世民,豈非更加體現了天意?”


    寧道奇負手而立,有種靜如淵海的氣度。他始終耐心聽著,雙眼中異光連閃。直待蘇夜說完,他才悠然道:“老夫明白了,你一直把爭霸天下,當作自然法理的一部分,以及達成目標的手段,所以不致沉淪苦海。”


    蘇夜道:“是。傅采林的奕劍術,也是將敵手當作棋盤棋子,跳出身在局中的桎梏。如果一個人在每一戰中,都能脫離眼光限製,以旁觀者身份分析預測對手的下一步行動,那麽將立於不敗之地。寇仲已經悟出這個道理,隻是欠缺經驗,假以時日,他將是李世民最難纏的競爭者。”


    寧道奇訝然道:“他們兩個竟已達到如此境界?不愧英雄出少年。”


    蘇夜笑道:“前輩以為我為什麽看上他們?”


    寧道奇當然不會忌憚後起之秀,隻是對那兩人的興趣又深了一層,再加上雙龍修煉的《長生訣》,就算師妃暄不開口,他也要找機會見識他們的本領。


    但此時此地,這絕不是他應該為之分心的事情。他右手仍不緊不慢,一下一下地捋著胡須,哈哈笑道:“老夫做說客,做的實在糟糕,也不必再提了。希望小姐尚未被我敗壞胃口,仍有和我切磋的意圖。”


    蘇夜點了點頭,先示意沈落雁、屠叔方兩人退到遠處,方道:“正有此意。”


    她深知對方不會搶先出手,早就不再和人家謙讓。話音未落,她右袖一拂,袖口處黑光連連閃動,蕩出一股浩然勁氣。


    隻聽一聲轟然巨響,右側假山石被勁風震裂,劇烈晃了幾下,連根斷開。數百斤的石頭衝天而起,以雷霆萬丈之勢,朝著寧道奇當頭砸下。這一招不留半點情麵,既代表她的決心,又表現出她對這位武學大宗師的重視,令人悚然心驚。


    風雷鳴響聲中,山石投下的陰影已落在寧道奇頭頂。但他身形始終一動不動,屹立如山,神色更是安詳寧和,全然不受這驚人氣勢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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