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風清,四野無人。


    蘇夜從河麵冒出腦袋,仰頭望見半輪皎潔的明月高懸夜空,旁邊綴著兩三點寒星。風中猶帶絲絲涼意,仿佛不情願進入盛暑時節。


    她離開那座宅院時,天上還有棉絮般輕薄的春雲。如今薄雲已被夜風吹開,顯出萬裏無雲的深黑天穹,令人心神一爽,仿佛受到月光影響,從頭到腳都格外清涼。四麵八方,除了河水水聲、乍起蟲聲,就隻有她出水時發出的嘩啦聲響,靜謐而安詳。


    她進入河水之後,順著運河流動的方向,潛出洛陽城,應該到了城外東南一帶。她懷疑自己已經進入運河分岔,遊至與黃河相連的原生水路,這才來到人跡罕至的郊野。但是,說“人跡罕至”也不恰當,大約一裏開外,就是修築完好的官道,連接著洛陽與其他城池。


    此時,她終於跳上河岸,顧盼一番,運功蒸幹*的頭發,進洞天福地換了套新衣服,便席地而坐,默然盯著波光**的河麵。


    尤楚紅、晁公錯兩人不但落敗,還落敗於大庭廣眾之下。他們名聲固然不及真正的武學大宗師,卻也隸屬宗師級別。絕大多數人見到他們時,都得尊稱一聲“前輩”。


    尤楚紅更是受哮喘病症所累,無法奮力久戰,也無法將披風杖法發揮的淋漓盡致。倘若她身體痊愈,實力應該可以更上一層樓。


    她本想擊敗師妃暄,借機揚名天下,但那兩位搶先找上她,也是相當不錯的踏腳石。也許不用天明,隻在今夜時分,她就可以一夜爆紅,成為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不,青少年高手。


    在她的價值觀裏,名聲毫無意義,卻有著不少用處。尤楚紅現身時,居然不問她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等人生究極問題,足以見得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旁人總算隻關注她本人,不再關心她的門派背景。


    她在南城橋上等師妃暄,結果等來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很快就要成為老頭的王薄。這次離河登岸,她決定就在原地守株待兔,看師妃暄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找到這裏。


    然而,就在下半夜時分,她正等的有滋有味,卻發覺遠遠掠來三個人影。他們全身上下,根本沒有哪裏像絕代美女,正是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三人。


    蘇夜深吸一口氣,等他們自遠而近,一起一落,躍至她身旁,才哭笑不得地道:“我真是非常好奇。”


    三人經過和氏璧洗髓伐脈,自行排出體-內對身體無益的汙物,蛻掉一層死皮,皮膚變的嬰兒一樣白嫩光滑,正是返璞歸真的重要征兆。由於三人氣質迥異,均十分討人喜歡,蛻完這層皮,愈發顯的目綻神光,瀟灑英挺,很容易讓女子一見傾心。


    好像做過光子嫩膚的寇仲奇道:“什麽?”


    蘇夜偏頭看著他,笑道:“你們究竟怎麽才會搶在淨念禪院之前找到我?我一直潛在水底行動,並未留下可供追蹤的痕跡。”


    寇仲下意識望向跋鋒寒,又迅速轉頭,涎著臉笑道:“我們入定了很久,清醒之後,馬上聽說你揍了獨孤閥的老太婆,還有來自南海的那個,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的什麽仙翁。”


    蘇夜詫異道:“你們也知道晁公錯?”


    寇仲在親近的人麵前,表情一向非常豐富,聞言立即垮下臉,道:“是玉致……宋三小姐告訴我的。她說,李密急於得到楊公寶庫,必定無所不用其極。就算姓晁的殺不了你,也會前來追殺我們。她還好好嚇唬了我一頓,說晁公錯和她爹爹是同一輩的高人,如今看來,似乎也沒什麽了不起。”


    徐子陵苦笑道:“沈落雁把我們趕出她的閨房。我們三個商量幾句,趕緊出來找你。跋兄精擅追蹤術,認為你多半去了洛陽南邊,碰運氣隨便追一追,居然真的追上了你。”


    三人之中,要數跋鋒寒容貌最為英俊,變化也相對較小。他皮膚本就如女孩子一般,白皙嫩滑,此時隻變的更為柔和,卻無損於他懾人的男性魅力。


    他深深忌憚蘇夜,態度也比麵對普通人時客氣不少,淡然道:“既然拿到好處,就得擔當責任,我跋鋒寒豈是受人恩惠而無動於衷之輩?如果禪院的和尚追來,我們情願和你同進同退。”


    蘇夜與他們在懸崖下相遇,先是逃往山林,又拿著和氏璧研究半天,然後急著吸收璧中靈氣,直到這時,才有機會好好說幾句話。


    她以前僅僅讀過他們的文學形象,並未實際接觸,如今發覺,所有對他們的描寫都十分準確,包括成長、進益方麵。


    他們特殊之處,不在於年紀輕輕就練成驚人武功,而在於富有特色的性格,對目標的不懈追求,和無窮無盡的潛力。這正是世人最易缺乏的優點,也是她重視他們的原因之一。


    雙龍則從雲玉真、侯希白、乃至商秀珣、魯妙子那裏,得悉關於蘇夜的種種事跡。她身份時常變換,展現出的性格投影也不甚相同。由於這些人不清楚她的所有經曆,導致雙龍聽完之後,仍然生出諸多疑問,希望找她本人問清楚。


    蘇夜自始至終,並無理由隱瞞他們。如今她身邊沒有外人,便招呼他們一同坐在草叢中,按順序回答井噴而出的問題。


    她說話簡單利落,對麵那三個也一樣。即使如此,他們七嘴八舌,問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勉強掃清心中疑惑,了解她的身份,以及她在亂世中樹立的人生目標。她甚至不曾隱瞞門派,隻說是小寒山派,當世傳人隻有她一人,也算解釋了“師承之謎”。


    寇仲與徐子陵得罪李密,又身懷關於“楊公寶庫”的大秘密。跋鋒寒則與擁護李密的“擁李聯”結下仇怨,逃亡途中恰好遇到雙龍,堪稱同仇敵愾。


    商秀珣曾說,蘇夜人在瓦崗軍大龍頭那裏,據說過的不錯。他們半信半疑,後來又去問沈落雁。那時,沈落雁居然神色複雜,說話亦半真半假,令他們不敢信任她。


    直到蘇夜親口說出內情,說明一直是她遏製李密勢力,多次粉碎他刺殺、嫁禍、暗中聯合其他勢力的陰謀,準備將瓦崗軍據為己有時,三人才恍然大悟,明白沈落雁為何做出那樣的反應。而蘇夜一拿到和氏璧,就直奔沈落雁住處,向她展示這件稀世奇珍,也有了充分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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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陵聽了半天,直到蘇夜說完,方極為誠懇地道:“你以前隱瞞真實身份,不想和我們扯上關係,是否怕我們狐假虎威,拿你的名號威脅他人?我,還有仲少都可以保證,無論何時,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倘若你……”


    蘇夜頓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截斷他道:“你實在誤會了,我知道你們不是這種人。你們和我牽連上,對你們沒有太多好處。說不定經常遇上一些前輩高人,恨我恨的牙癢癢,一聽我名字,就要把你們吊起來打。”


    寇仲饒有興趣地問:“什麽樣的高人?”


    蘇夜笑道:“你明明知道,何必問我。不過,你們惹出的禍好像不比我少,所以隨你們的便吧。如果提到我的名字,有利於你們辦事,那我也不會阻攔。”


    跋鋒寒忽道:“你已離開獨孤閥的勢力範圍,為何在這裏坐著?”


    迄今為止,這是第一句和她處境有關的問話。蘇夜挪動一下,看向這位聲名鵲起的青年高手,平靜地答道:“我在等師妃暄。”


    他們見她在原地枯坐不動,已隱隱猜出她的用意。以她武功之高,奪走和氏璧後揚長而去,隱遁山林,隻怕窮慈航靜齋全齋之力,也無法找到她。她之所以公然出現,無非是希望吸引當事人的耳目。


    盡管如此,此舉仍異乎尋常。師妃暄被譽為中原佛道兩家,自寧道奇以下的第一人,其劍術出神入化、超凡入聖。蘇夜就這樣大大咧咧等著,難免讓他們極為意外。


    三人再度交換眼神,由徐子陵開口問道:“為什麽?”


    蘇夜笑道:“因為對我來說,承認這事的益處比弊端要大。首先,和氏璧已經毀了,師妃暄能把我怎樣?總不成要我給它償命?”


    跋鋒寒笑道:“還有其次?”


    蘇夜道:“其次,她未必有能力要我償命。別人怕她,我卻不怕。我希望能和她攤開來談,讓她明白事情不可挽回。假使她心生不滿,非要我付點代價,我再讓她知難而退。但她自幼清修,修養道行極深,深知凡事不可強求的道理,應當不至於死纏爛打。”


    她談到師妃暄時,口氣頗為異樣,如同長輩談論後起之秀。這是因為她潛意識中,將自己放到寧道奇、祝玉妍一輩的地位,當然覺得師妃暄低了一輩。可別人聽她說話,卻很容易認為她誇誇其談。


    寇仲膽子再大,想到要與白道魁首為敵,說不定還要對上師妃暄的色空劍,還是心驚膽戰。他正要再說,卻見蘇夜抬手一指,淡淡道:“看,那位就是我在等的人,你們已經見過了吧?”


    她手指之處,正站著一個修長優雅,作文士打扮的身影。這人背對明月,所以月光隻能勾勒出她半邊側臉。但正因如此,更能展現她空山靈雨般的縹緲氣質,以及鍾天地靈氣而生的秀麗輪廓。單看這個身影,便讓人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產生美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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