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楊虛彥厲聲道:“你怎麽知道?”


    這間客房陳設簡陋,門窗大開,令夜風穿屋而過,掃走屋中血腥氣味。楊虛彥一驚之下,說話聲音稍大了些,立即隨風傳出房外。好在寺中僧人不諳武功,睡的天昏地暗,並未發覺異狀。


    他本該速速離去,此時卻像粘在了地上,冷靜的如同雕像,用滿是不可思議的目光,在蘇夜身上掃來掃去,好像要把她盯出個洞來。


    在這一刻,他終於忘記了她的年齡,把她當成平等對話的對象。他全身透出冷酷的殺意,如有實質。蘇夜倘若答錯一句話,難免飲恨劍下。


    當然他尚未想到,自己根本殺不了她。


    蘇夜笑道:“我自有我的方法,為啥要告訴你?楊廣害死楊勇,怕楊勇後人報仇,將他一家屠戮殆盡。若非石之軒救走了你,世上恐怕不會出現影子刺客這個人。”


    她說到這裏,若有所思地一頓,又道:“他救你,其實另有所圖,準備利用你廢太子遺孤的身份,待楊廣不得民心,天下大亂時,擁你複位,開辟由他掌握的皇朝。但他事後發現,你資質極為適合習練魔門武學,索性收了你當徒弟。你有時奉師命行事,有時自行其是,卻不知今夜刺殺楊玄感,屬於哪一種情況?”


    楊虛彥冷笑一聲,緩緩道:“我最後問一次,你是誰,父母是誰,師父又是誰?誰讓你跑到我麵前,說出這些話?”


    蘇夜道:“我從不聽從別人的吩咐。楊虛彥,我空口白話,你自然不信。但你如今走上收金取命,暗箭傷人的道路,最後勢必難以如願。我方才說過,我隻是試一試,你既然不動心,那就算了。日後你若改變主意,事情總可以商量。”


    她對隋煬帝並無興趣,想要扶植昏庸君主,乃天下第一費力不討好的事,真不如暗中害死他,立一個年紀幼小,易於掌控的傀儡,一如她想對趙佶做的那樣。隻因楊虛彥就在麵前,她腦中靈光一閃,心想也許可以把複仇當成交易條件,換取楊虛彥為她做事。反正楊虛彥日後東投一處,西投一處,絕非心誌堅定之人。


    如果雙方談崩,他要殺她滅口,抑或擄走她,那麽她亦無任何損失。她擊敗他後,足以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自此忌憚她與她即將建立的勢力。


    更有甚者,她可能借此機會,間接接觸石之軒,找出這個行蹤成謎的神秘人物。


    她的預料再度毫無差錯。楊虛彥年過二十,早有自己的主意,聽完之後,心下極為驚駭,但該不信還是不信。他始終認為蘇夜受人指使,裝神弄鬼,意圖雖然不明,總能問的出來。她不說,他便出手殺人,不信幕後主使者見晚輩即將死於非命,還不肯現身相救。


    殺氣愈來愈盛,楊虛彥右手鐵鑄般一動不動,在電光石火之間,便能移到劍柄上,拔劍出鞘。


    蘇夜似乎沒能覺察逼近的殺氣,笑的極為討人喜歡,若無其事地問道:“說起來,楊玄感怎會在當陽城?”


    楊虛彥已下定決定,這就是她生前最後一個問題。


    他說:“據我所知,楊玄感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麵見飛馬牧場的女場主,不惜自降身份,親自趕來沮水。他和當陽太守本為知交,進城之後,一直住在太守府。此行極其秘密,我偶然得知消息,才一路跟到當陽。”


    楊玄感身為當朝大臣,府邸守衛森嚴,身邊高手隨侍,很難行刺成功。楊虛彥選擇他離開京城時動手,並無任何錯誤,隻沒想到還有個李密,以致功虧一簣。


    蘇夜得知楊玄感乃楊素之子後,記起他曾起兵反抗楊廣,結果兵敗身亡。如今他仍是楚國公,卻偷偷聯絡飛馬牧場,目的簡直呼之欲出。她猜出原因,卻不願明說,隻問:“他得償所願了麽?”


    楊虛彥冷笑道:“沒有,他兄弟兩人恰好在書房談話,言語之中,可是失望的很呢。”


    蘇夜笑道:“我猜也是如此。飛馬牧場一向與世無爭,隻做買賣,不肯摻合江湖爭鬥,十分挑剔交易目標。楊玄感心懷不軌,當然會被人家拒絕。”


    她正要再說一句,忽地閉上了嘴。楊虛彥一愣,心裏出現了一種很奇怪的微妙感覺。蘇夜臉上,亦露出同樣奇怪的凝重神情。楊虛彥氣勢已提升至頂點,即將驚天一擊,此時迅速退落,仿佛為了某件即將出現的東西,刻意退步留手。


    蘇夜猛地扭頭,向窗外看去,但見滿院樹葉被風吹的簌簌作響,院中空無一人。地上落葉無人打掃,由青翠碧綠,變的枯黃幹燥,因風滿地舞動,明明是春夏之交,草長鶯飛時節,竟驀然有了深秋的肅穆感覺。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中,忽然盈滿了然之情。她清脆地笑了一聲,扭頭望向楊虛彥,輕聲道:“你師父來了,對不對?”


    楊虛彥冷銳的目光與她相碰,又一次浮現驚愕,然後隻答了兩個字,“不錯。”


    蘇夜收起笑容,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想不出這算運氣好,還是不好,索性不再去想。


    就在此時,窗外有個低沉好聽的男聲道:“正是本人。小姑娘,你莫非等我很久了?”


    聲音從窗外而來,人走的卻是客房正門。不知在什麽時候,客房大開的房門處,已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此人作儒生打扮,兩鬢微見風霜,麵貌十分好看,令人一見難忘。他皮膚晶瑩如玉,絕無瑕疵,具有詭奇難言的氣質,身邊未帶兵器,卻比任何帶兵器的人更危險。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好聽之餘,又有冷酷無情的味道,與楊虛彥如出一轍。


    毫無疑問,此人正是“邪王”石之軒,魔門的傳奇人物,武功智慧均為當世絕頂,亦是蘇夜的任務目標之一。他在魔門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二,次於“陰後”祝玉妍,其實武功遠勝陰後。但他最可怕的地方還不在武功,在於縱橫捭闔的謀略智計,將天下當作棋盤,操弄於己手。


    他徒弟裏最出名的兩人,一為楊虛彥,一為侯希白。侯希白外號“多情公子”,也是聲名鵲起的青年高手。徒弟尚且如此,師父本事如何,已經不必去問。


    如此星辰如此夜,他突然現身當陽古寺,出現的一瞬間,就注定今夜絕不平凡。


    蘇夜麵露好奇,看了他好一會兒,方答道:“並非如此,我若知道你大駕光臨,說不定早就跑的人影不見。”


    石之軒微微一笑,問道:“為什麽?”


    蘇夜笑道:“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我不想在來這裏的第一天,就和邪王石之軒決一死戰?”


    石之軒緩步走進房中,望了楊虛彥一眼,並未把她的話當成笑談,耐心地道:“我們居然有必要決一死戰?”


    蘇夜道:“這取決於你聽到了多少。”


    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麵,此前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觸,說話卻很隨意,如同認識已久。兩人心中均很清楚,麵對對方時,委實不必多說廢話。石之軒究竟不同於楊虛彥,一見她的麵,就沒把她當成普通的小女孩,順理成章接受了她所有的古怪之處。


    石之軒緩緩道:“聽的不多,你武功高明之至,我再靠近幾步,勢必被你發覺。但你說話時太不小心,從未故意放低聲音。我聽的雖然不多,倒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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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被邪王稱為“武功高明之至”,世上總共也沒多少人。楊虛彥今夜受到的驚嚇,比過去一年中還多。他想問,卻不敢在師尊說話時貿然發問,隻得滿心疑惑地站在一旁。


    蘇夜歎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就在附近。”


    石之軒淡然道:“否則,你不會當著我的麵,誘拐我的徒弟。”


    蘇夜道:“你能不能把誘拐兩字換成拉攏?”


    至此,石之軒終於大笑出聲。他雙眼亦很明亮,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常人看他一眼,就難免拜服在他懾人的魅力之下,甘心為他辦事。但真正有資格為他辦事的人,同樣十分有限。


    他笑聲倏起倏止,並無歡愉之情,隻是覺得蘇夜很有趣而已。蘇夜像個成年人似的,深沉地歎了口氣,問道:“這句話很可笑嗎?”


    石之軒道:“虛彥幾次追問,你都不肯說出真實姓名。那麽,我有沒有資格讓你這麽做?”


    蘇夜道:“很多時候,人家不說姓名,是因為說了也沒用。我告訴他我是誰,難道他生活會比較快樂?”


    石之軒笑道:“但我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隻怕無人敢說石之軒不夠資格。蘇夜不怕他,卻產生了對手間惺惺相惜的尊重感,不願拒絕他的要求。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姓蘇,單名一個夜字,午夜之夜。我師承小寒山和藥王門,比較擅長用刀。如何?我說的這些消息,對你是否沒有任何意義?”


    石之軒並不驚奇,點了點頭,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的確沒有,但這並不重要。夜深了,當陽城門已經封住。你跟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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