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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夜久居江南,對汴梁朝廷命官所知有限。文張此人官路坎坷,幾降幾升,並非蔡京、童貫那等掌權重臣,連升鬥小民也有所耳聞。此事之前,她從未聽說過他。


    然而,文張本人名氣或者不夠,文家卻是個大家族,世世代代走科舉為官之路。傳至文張這一代,比前幾代更有起色,有望出將入相。


    他性好漁色,家中納了七八個小妾,個個貌美如花,享盡齊人之福。這群妻妾生有二十來個子女,替他開枝散葉。文隨漢正是文張的長子,文雪岸則名不見經傳,似乎不是值得注意的人物。


    文張將他與文隨漢相提並論,必然對他抱有極大信心,認定這兩個兒子能為父報仇。由此可見,文雪岸的實際武功恐怕遠遠勝過名氣。


    也許他正以另一個身份活動,也許埋伏於某個江湖勢力之中,隨時準備幫父親建功立業。這是官府與江湖常用的伎倆,即使是真,也不值得奇怪。


    蘇夜琢磨了幾天,心想總要過一兩個月,人家才會找上門報仇,便暫且置之不理。她見過文張後,發覺再無理由留下,徹底抽身退步,辭別了殷乘風,自西北向東南而行,日夜兼程,返回京師。


    她離去之時,戚少商、息紅淚、雷卷等人仍逗留寨中,商量複仇大計。至此,蘇夜已確信傅宗書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麵派龍八太爺處置顧惜朝等人,實則暗中放他們一馬,以免別人唇亡齒寒。但那幾位聚在一起,報仇應該很容易,也就沒她什麽事了。


    戚少商考慮了兩天,托葉愁紅轉告五湖龍王,說他仍然猶疑未決,有朝一日到了京城,再去請見她。蘇夜聽完,並不以為意,笑一笑就算了。她深知戚少商的為人,認為他絕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早晚有一天,他和她會再見麵。


    她離京時悄無聲息,回京時亦輕騎簡從,極為低調。兩派人馬一進城便即分開,疾馳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皇帝業已下旨,明示退讓之意,旁人縱使不滿,也不敢多此一舉,引火燒身。這一路上,他們隨時戒備,防止傅宗書收買武林人物,於半路截擊報複,但直至開封府城門,仍未見到任何可疑角色。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塞北的雪卻尚未化盡。開封府中春意漸濃,天上斷雲含雨,城畔細水浮花。花匠育出各色奇花,每日送入皇宮大內,以及達官貴人的府邸。青石路兩旁,細柳亦垂下碧青絲絛,千樹萬株,將這座大宋都城妝點的鬱鬱蔥蔥。


    蘇夜縱馬奔上天泉山,回頭望一望汴梁城,隻覺山上不似山下那麽暖和,風中仍帶涼意,讓人神清氣爽。官軍撤去包圍後,金風細雨樓的情報便暢通無阻。蘇夢枕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她今日回來。她剛望見青白紅黃四座樓,便有樓中子弟迎上,請她直接前往青樓,麵見蘇公子。


    情報既到,餘無語被人收買之事,自然也瞞不過他。蘇夜歎了口氣,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人,笑道:“行啊,咱們走吧。”


    她不願攪入金風細雨樓的內務,在蘇夢枕領她遍遊四樓後,從未踏入青樓一步。但餘無語身份非同小可,目標又是她。她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隻得乖乖前來複命。


    蘇夢枕正坐在青樓正堂,一言不發地等著他們。除他之外,樓中重要人物竟一個不少,能出席的都來了,分坐於正堂兩旁,同樣默默無語。這些人表情極為凝重,連帶楊無邪在內,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蘇夜一進去,險些以為這是靈堂。她抬眼看去,好幾張熟悉的麵孔頓時躍入眼簾。薛西神尚在臥底,郭東神仍然任職於六分半堂,所以隻有他們兩人不在。


    他們再加師無愧、餘無語,就是蘇夢枕最為信任的親信心腹,金風細雨樓創幫元老,理論上,永遠不該背叛樓子的人。


    師無愧拎著餘無語走進門,猶豫一下,把他扔在地上,什麽都沒說。刹那之間,坐著的人好像同時被觸動了機關,齊齊看向這昔日的兄弟,表情愈發複雜。


    蘇夜對金風細雨樓多少有些感情。但這感情僅僅來自於蘇夢枕,她既不貪圖它的勢力,也不羨慕它的成就。對她而言,它是蘇夢枕嘔心瀝血,苦心發揚光大的基業,如此而已。倘若有一天,蘇夢枕心性大變,變成雷損或方應看那種人,它才會被十二連環塢列為吞並目標。


    話雖如此,如今她身臨其境,感受他們的痛心,以及痛心之下,因不願相信而生的憤怒,不覺心有戚戚然。她掃視一圈,目光回到蘇夢枕身上,笑道:“我回來了,幸不辱命。”


    她隻開口說了一句話,蘇夢枕眼中的冰寒立時退去,現出些許暖意,淡淡應道:“好。”


    他臉色很不好看,病容卻被怒意驅散,使人更難注意到他的病情。顯而易見,餘無語背叛他,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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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蘇夜遠在毀諾城,風雨樓本身沒有太大損失,但十多年來櫛風沐雨的兄弟情誼,實在無法被一次背叛抹除。他們盛怒之餘,何嚐沒感到悲哀與辛酸。


    更何況,蘇夜日夜提防,才導致餘無語沒有可趁之機,無奈救出文張,打開密道機關,試圖覆滅毀諾城,作為蔡京麵前的晉身資本。她若有所疏忽,因他是蘇夢枕親信,就對他無條件信任,現在沒準身上已多了兩道刀口。


    在朝廷麵前,雷損也隻能無條件賣出人情,下令臥底反水。否則,餘無語極可能賣掉一整個分舵,抑或樓中的重要人物,甚至蘇夢枕本人。


    從蘇夜的角度看去,蘇夢枕胸膛仿佛風箱,一起一伏,動輒咳嗽一聲。沒了冬天常穿的狐裘,他枯瘦的身軀顯的更為消瘦,其中卻蘊含著雷霆般的怒意,隨時要當頭劈下,將古董化為齏粉。


    她伸手去背後解包裹,想了想,終於沒好意思當眾打開,破壞堂上的凝重氣氛,隻沉聲道:“師兄,諸位,地上被捆成一團的那一位,就是你們都認得的餘無語餘先生。他被雷損收買,打開了毀諾城密道,親手殺死無發無天五人,暗算無愧,讓官軍進入城中,將城池燒成廢墟。”


    她說到這裏,忽然微微一笑,口氣由沉著轉為柔和,又道:“所幸他急於送朝廷命官出城,引領官軍攻城,沒能殺傷更多人命。我本以為他是蔡京的人,問過之後,才知道是雷損……總之,我想殺他,覺得不妥當,便沿路將他帶回。你們處置吧,我先回避一下。”


    蘇夢枕道:“慢著。”


    蘇夜已轉身向門外走去,聞言停步,笑道:“幹什麽?”


    剛才人人盯著古董,眼下又都盯著她。楊無邪麵露無奈,以眼神示意她留下。蘇夜裝作沒看見,隻聽蘇夢枕道:“你為啥要走。”


    蘇夜道:“我和這幾位不一樣,並非風雨樓元老,和餘先生沒有交情,對他的態度自然和你們不同。我離開,你們可以暢所欲言,不必顧忌;我留下,就成了這裏唯一的外人,感覺非常別扭。你若想知道什麽,問無愧就是了,需要我時我再來。”


    蘇夢枕沉吟片刻,似是覺得她所言有理,淡淡道:“你去書房等我,我還有話問你。”


    蘇夜又笑了笑,不再多話,轉身走出正堂,回手將門關上,才快步離開青樓。


    她說的既是托詞,也是實話。於公,她該做的已經做完,不必畫蛇添足,於私,她寧可不看蘇夢枕凶巴巴的樣子,讓她總是想笑,然後越俎代庖,替他發脾氣。


    她自己亦有過類似經驗,深知這滋味多麽不好受,實不願參與到那沉重至極,緊繃至極的氣氛中,尷尬地旁觀他們審問古董。不過,她也沒完全依照蘇夢枕吩咐,先回了白樓一趟,放好行李,這才來到象牙塔,坐在書房裏等候。


    到了這個時候,她已不再考慮古董的問題,更多地想起關七。一想關七,方應看玉樹臨風的身影便重現眼前,使她情不自禁皺起眉頭,不斷猜測他的意向。


    他的意圖早就昭然若揭,要麽要她逐走關七,要麽利用關七殺了她。問題僅在於,他究竟傾向於哪一種結果?是否會親自扮演某個角色,於局麵膠著時,突然現身,出手偏幫任何一方?


    她見到米蒼穹之後,深覺這老太監是個罕見的勁敵,武功尚在其次,主要是氣度沉凝,風度極佳,具有一派宗師高手的風範。不難看出,他不僅武功高深莫測,人也聰明絕頂,這才脫穎而出,常年擔任大內總管。


    方應看願意屈居有橋集團多久,也是一個難解之謎。她希望能夠聽取蘇夢枕的看法,還有楊無邪的,但是想到最後,又覺得問不問都一樣。


    日頭西斜時,蘇夢枕終於回到象牙塔。他像往常一樣,一進塔中,身邊就不帶任何隨從,獨自步上七樓。他知道蘇夜正在等他,並未感到驚訝,卻在看到書桌上的包裹時,微微一愣,皺眉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蘇夜從他的椅子上起身,把座位讓給他,同時拿起那個東西,抖了開來,問道:“你有否聽過江南霹靂堂的雷卷?”


    蘇夢枕又一愣,道:“當然。”


    蘇夜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和你如出一轍,體弱多病,所以終年裹著一件厚實的毛裘,看上去很像一隻豪豬?”


    此時,蘇夢枕的表情當真耐人尋味。她小時候,一旦說出某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話,蘇夢枕就會露出類似表情,扭頭就走。如今他果真進益了許多,不但沒走,還很配合地道:“我知道,所以呢?”


    蘇夜笑道:“我好歹出門一趟,結果全程忙著東躲**,沒意思的很。毀諾城和青天寨也沒有特產,不好帶給你當禮物,想來想去,也就雷卷雷大俠的毛裘有點意思。我問他找哪位裁縫做的,他不肯理我,所以我仿照樣式做了一件,你拿去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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