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出門,武師傅前後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因此船到京城之後,他與賈珠打了一個招呼先家去。


    搖了一個多時辰的牛車,武三回到家,抱過小貓兒,又誇了兩個兒子,並給武家阿奶奉上揚州的特產——第一回他買特產的都隨著船著火泡了水,這一回的東西是林如海叫二管事置辦的,可見也巡鹽禦史真是細致妥帖人。


    兒行千裏母擔憂,不過武家阿奶的擔憂很快被兒子帶回來的布匹好料子給打發走了。本來麽,擔憂也是因為人不在麵前,現在兒子都杵在自己眼前了,看了三十好幾年,早看厭煩啦。


    “這一匹絳紫色的回頭給你三叔家裁幾尺去,你叔婆今年也八十了,得整一身好衣裳。”


    武家阿爺領著武三夫婦點頭。


    “老頭子,青黑色的給你做個褂子?”


    “這一匹天青色的給平哥兒做一身……安哥兒是個皮猴子,還是給他做青黑色的,耐髒。”


    “笑啥笑啥,你都恁大的,自有你媳婦兒給你做衣裳。秀娘,水紅色的與你,做好的衣裳平日裏幹活不要穿了啊。”武家阿奶前半句是對著討債鬼兒子說的,後半句則是對著兒媳婦兒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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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剩下的布匹,武家阿奶一一分好了需要交際的人家,裁上三五尺,也盡夠了,這可算得上是厚禮了。


    “買這許多,花了多少?”武家阿奶是不知道揚州的物價,但是還生怕自己兒子被坑了,要多嘴問一句。


    武三撓撓頭:“這哪是我買的啊,起初我托珠大爺的小廝幫我辦了些,可是路上出了點預料之外的時候,那東西丟了。這是後來寶二爺他們的親姑父,巡鹽禦史林大人給置辦的。”


    “我滴個乖乖?禦史?”武家阿奶並不懂官場上的職位,在她看來,國公府已經是了不得的門第了,現在國公府的姻親還有戲文裏的禦史?那可真厲害。


    武三倒是知道自家老娘想哪兒去了,不過也懶得多費口舌解釋這個巡鹽禦史和戲文裏頭那種是不一樣的。反正說了老娘也聽不明白。


    既如此,武家阿奶感慨一回弄丟了的東西可惜了,浪費。便也不再提。


    吃了一頓團圓飯,宰了一隻小公雞——當然不能宰小母雞,那都是得留著下蛋的。一家人吃的噴香,還加了些山蘑——春天裏采來曬幹的。


    然後麽,哭鬧不休想要與爹娘一個炕的武安被他阿奶拎著去阿爺阿奶的屋裏睡,武師傅壓住媳婦兒吱吱呀呀搖了一晚上的床,自然是憋久了來狠了。


    第二日,即便兒媳婦起身遲了,武家阿奶也笑眯眯,咱們也是過來人!添丁進口、開枝散葉是大事兒!


    本來武師傅這趟出門,回頭能在家裏休息三四天的,但是由於沈千針要給武師傅治療呢,等閑不能中斷,所以他一大早又起來了。


    武家阿奶見小孫子還是憋嘴,一個巴掌呼過去:“你老子要去治胳膊,這是正事兒,哭唧唧做什麽?給,拿去吃著。”當然,那巴掌是聽見個響罷了,一點也不疼的,隻當是給武安拍了拍灰塵。於是武安又屁顛顛拿著阿奶給的飴糖去村頭顯擺了。


    於是,武師傅一早坐了牛車出去。


    臨中午,一輛騾車晃晃悠悠朝村裏來。趕車人穿著灰色短打,一個補丁都沒有,另有一穿著青色布衣的小哥兒,那通身氣派,比村正家的兒子都要大。


    也有那膽子大的村裏娃子,跟在騾車後麵跑跑跳跳。那趕車人見到村民,便開口問哪裏是武三武師傅的家。原本跟在騾車後麵的幾個小娃娃推搡著另一個臉蛋白淨的小男娃:“小安,這是要去你家的哩。”


    因為這騾車是去武家的,幾個小娃娃覺得和小安一向來都是玩的很好的夥伴,怎麽能不跟過去瞧熱鬧呢。


    騾車到了武家門口,鄉下麽,都是籬笆一紮,不關大門的,武家阿奶在院子裏洗洗刷刷,武家媳婦兒在灶頭煮豬食。


    “武大娘,這是來找武三的哩。”熱心的村人開口先說道。


    “兩位小哥找誰啊?”


    “這兒是武師傅的家吧?大娘,我是榮國府來的。”


    武家阿奶心道:榮國府不是三兒謀差事的地方嗎?派人來幹哈?難道要辭了三兒?這可不能夠吧……


    不過她畢竟吃過的鹽多了,一看對方還是客客氣氣一臉笑容的,想必不是壞事。


    果然麽,那白淨模樣的青年開口:“我是珠大爺身邊的隨從,大娘叫我青鬆好。”


    “珠大爺啊,我聽我三兒說過,學問一等一的好!青鬆小哥這是?”武家阿奶開口便是一頓誇。


    “這不是,武師傅跟著咱們幾位爺出門一趟,老太太說真是辛苦武師傅了,又聽聞武師傅小女兒剛過了周歲,特意叫我來送上賀禮哩。”


    武家阿奶一番推辭,青鬆自然是不會把東西都帶回去的,直說要是沒辦成差事,回去是要吃掛落的,然後很迅速地叫趕車的家丁一起把東西搬進院子裏去了,並將禮單子奉上。


    目送榮國府的下人離去,村人聞熱鬧而來,紛紛感慨這城裏的貴人是了不得,連下人都長得這麽英俊。感慨完之後,又伸頭看看送來些啥好東西。


    好麽,成捆的鬆江布、幾個黃泥封的酒壇子、兩個精美的食盒、另有的都是裝在匣子裏,看不清。


    作為精明不已的老人家,武家阿奶才不會在院子裏頭打開匣子,隻是叫老頭子出來搬東西。


    搬進屋子裏之後才開始一一盤點。


    武家阿奶抱著新得的布帛:哈哈哈,這一年的尺頭都不必買了,還有多哩,這細布,做裏衣恰恰好!


    武家阿爺圍著幾個壇子:聞著像是好酒,嘖嘖,這定然不會是給貓兒喝的罷!


    武家媳婦兒打開一個箱子,是一整套的百三千、《聲律啟蒙》、《幼學瓊林》並筆墨紙硯。在她眼裏,這東西比什麽都珍貴。


    當然,榮國府說這是給武貓兒補上的周歲禮,正主兒還是不能拉下的對不?小貓兒收到了一套銀的長命鎖、項圈、手環、鈴鐺、耳釘零零總總一十八件。


    肉戲來了,放在武貓兒的銀十八件大匣子裏,還有三個小匣子,此刻,武家阿奶最為當之無愧的主心骨,打開看了之後也是晃眼了:


    一個小匣子裏是白玉觀音。


    另一小匣子是青玉彌勒。


    剩下的那個是一對翠玉鴛鴦。


    武家阿奶是沒戴過好玉,但是三兒當初給自己稍過一個玉鐲子,成色比這幾個小配件起來,那顯得不如了。這幾塊玉啊,怎麽說,看著水潤潤、油汪汪的,摸著沁涼。應當值老鼻子了。


    這才是榮國府送來的幹貨。


    好了麽,武家阿奶也不是那死摳門的,一看這榮國府送禮的時候很周全,於是她說:“這男戴觀音女戴佛,這兩個小匣子當孝敬我老頭老太了。剩下那一對的鴛鴦寓意好,秀娘你收好。”


    …………………………


    武家阿奶原以為這大發了,沒想到到了下午,又有一輛馬車往自己家裏來。村裏人是好奇無比:這武三出去做活兒一年,現在可不是結識貴人了?


    不過馬車上下來的是一個老翁,比之中午的小哥,那相貌是差距頗大,再一打聽:哦,是回春堂的大夫,說奉命來給武家人診個平安脈。


    老大夫也沒說奉誰的命,先入為主的村裏人自然覺得還是什麽國公府的貴人給安排的吧。於是嘖嘖稱道。


    武家阿奶見過老大夫兩三回,很是熟絡地叫老頭子去招呼,又聽得可以免費診脈,叫大孫子去把村頭瞎混的小孫子叫回來。


    瞧熱鬧的人這便散了:人家武三本事大,能夠給家裏人請大夫回來,也沒啥看頭。沒事看啥病喲,不吉利。


    然後大家夥兒散了。


    老大夫微微顫顫地和武家阿爺牛頭不對馬嘴地寒暄,又給武家人都診了脈,說武家阿爺阿奶身體倍兒棒,武三媳婦兒要注意不能受寒,武平平日裏要多吃肉,武安則是相反要多吃菜少吃甜,又說小貓兒可多吃米油,如能買一隻母羊回來,日日煮沸羊奶與她喝一些則是更好。自然,那羊**養人,全家人都能喝得。


    武家媳婦倒是意動的,因為她生貓兒的時候傷了身子,奶水不足……是不知道婆母舍不舍得。


    然後老大夫把藥箱擱在武家的桌上,從來頭掏出一個小匣子,推過去給武家阿爺:“實不相瞞,老夫這次過來,也是我們東家醇親王的安排,說武三這回出京,救了個貴人,貴人不方便露麵,托我給送來酬謝。”


    【醇親王又是多大的官兒?三兒救了人?沒聽兒說這回事啊。】武家阿爺一開匣子,差點沒手抖給摔地上。


    又是一番推辭,老大夫說這事兒武三也是知道的,隻管叫武家二老放心收下是。


    於是今兒送走兩撥人,武家阿奶覺得晚上得睡不好覺了:頭枕著十張一百兩的銀票,這可怎麽睡?


    於是第二天,武家阿奶大手一揮:我與老頭子進城!兒媳婦看家!


    懷中揣著千兩銀票,武家阿奶的心喲……咱有錢,坐牛車!


    “武大娘去京城啊?”


    “對,兒子出遠門哩,方回來又進京了,放心不下,給他帶點醬菜去。”武家阿奶指了指自家老伴兒抱著的醬菜壇子。


    “您做的醬菜可是一絕!回頭叫我媳婦兒去和您學兩手?”


    “行,啥時候空了,隻管來是。”


    一路嘮嗑,時間也便過得快了。


    老兩口顛到城門口,尋摸了一會兒方向,倒是很快找到了回春堂。


    這醫館,背後的靠山來頭大,有名!


    這醫館,紅木牌匾鎏金大字,氣派!


    武家阿奶摸摸肚子(主要是摸懷裏的銀票),開口喚來小夥計,說找兒子,又把姓名相貌一說。那小夥計也不因兩個老人土哈哈而看低一眼,還是很熱情地給帶路:“您二老要找的人,那是沈大夫的病人哩,方才正在施針,我帶你們去外頭候著。”


    等了沒一會兒,見到一位膚白貌美的中年男人臭著臉出來,武家阿奶嘀咕:怪好看的,是臉黑的,白瞎了皮囊。


    武家阿爺拿胳膊肘捅了捅老婆子:“看哈呢,找兒子去。”一把年紀還老不正經的。


    武家阿奶撇撇嘴:德行。於是她不甘地走了,方看過美中年,一掀簾子又看到一個觀音座下金童一般的小娃娃,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巴,絕了!好看!


    隨後她才瞧見自己家五大三粗的兒子。


    【唉,我生出來的怎麽是這樣兒的呢?】武家阿奶默默感慨。


    這裏說的金童自然是賈寶玉。


    他昨個兒與賈母悄悄說了詳細,賈母思索了半天,倒是想起來原先好似聽薛家說過,碰到那起子黑心爛肚腸的庸醫,倒是打上人家的門去了,複而又與賈、史、王三家在金陵的人說了,一概不許請那姓沈的大夫出診——賈母記得族人來信的時候說了一嘴。當時隻記得又不是叫賈家人去砸人家的鋪子,倒不是什麽大事,便拋在腦後了。沒想到啊,可真是應了那幾句老話,莫欺少年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今兒寶玉能帶了家丁五六七八出門,也是不容易——一大早,他給賈母展示了不亞於能夠胸口碎大石的能力,把賈母都嚇到了,耳聽是虛的,眼見才知道多有震撼:難怪去年李嬤嬤那老貨與柳枝兩人奪剪刀都奪不過寶玉!


    老祖宗,您想錯了,那時候賈寶玉隻是爆發力,現在磕了藥已經變成了持久力了。


    這七年多的相處讓寶**夠了解賈母了:如果說她心裏第一位的是榮國府,那麽排在第二位的是自己了,沒的說。


    單看大哥哥提了一嘴那僧道之後,老祖宗發起了愁,說要去寺廟拜拜,然後又改口講應該去拜拜三清。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賈母又要舍出去一大筆香油錢。


    出門一趟,經曆頗多的寶玉決定不再那麽畏首畏尾,既然崔昊能從區區縣令成為一朝閣臣,自己身為官二代,起點不低,為什麽要做縮頭烏龜?


    反正見過通靈寶玉的人都會認為這麽大的玩意兒,絕對不可能從嬰兒嘴裏吐出來……身為落魄的國公府後人,什麽異相的,也沒啥好顧慮的吧。


    自上而下的叫改/革,自下而上的叫革/命,榮國府日後既然是落敗的局麵,那麽此時該思變,而不是幹等著出結果了才想著到底要不要出家——不能因為知道自己死不了抱著鴕鳥的心態。


    自己是死不了,那老祖宗呢?大哥哥呢?璉二哥呢?青鬆蒼柏呢?家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呢?


    一番帶著童稚的密談,賈母終於答應寶玉午後要出門的要求,又吩咐鴛鴦:“叫二老爺來我院子裏。”


    寶玉連忙添上一句:“叫大哥哥也過來,說我要問他一些書本子上的事兒。”


    …………………………


    今日賈政休沐呢,方泡了一壺香茗,準備細細品一副新得的拓本,被老娘喚去了。


    賈政此前還是略鬆了一口氣的:妹妹在寶玉等人到達揚州之前病逝了,也免去了叫人難以抉擇之苦。現在老太太的傳喚,倒是叫他覺得“終於來了”的感覺。畢竟之前因為憂心寶玉等人,老太太喪女之痛還沒發出來呢——賈政以為賈母還是為了私事兒。


    賈珠則是一聽寶玉的話,如釋重負,拿上一本《春秋》,想了想,又加上一本《論語》,趕在與賈政前後腳到了。


    還沒進屋子的兩父子打了個照麵,賈政一瞄大兒子手頭上的那本書:“寶玉開始學論語了?”


    “寶玉說族學還在教《聲律啟蒙》,那些他盡會了,叫我給他講點別的。”


    “哼,驕傲自滿。你也別顧著貪玩,後年會試可有把握?”(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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