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是瞞不住的。


    陸錦惜終究還是將那檄文遞了過去。


    顧承謙一張老邁的臉上, 皺紋裏都似乎塞著灰, 顯出一種沉沉的暮氣, 隻將這一頁檄文拿住了, 放在那棋盤上看。


    字黑紙白。


    棋分黑白。


    這一瞬間看過去,竟讓人看不清到底是棋盤還是檄文,恍惚間都熔鑄到了一起。


    ——是天下,也是棋局。


    一篇檄文,顧承謙看了足足有一刻鍾。


    那速度很慢, 似乎要記住這檄文上所寫的每一個字,隱隱然也似要從這字裏行間將一切的過往都摳出來, 一一對應。


    蒼老的臉上,看不出情緒的起伏。


    這一刻, 坐在這棋盤旁、陸錦惜注視中的顧承謙,再一次成為了昔日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不動聲色的老太師, 用他經年積累的鎮定與從容,麵對著眼前洶湧襲來的山呼海嘯,將一切一切的外顯的心緒都壓下,彷佛這天地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色變。


    可是,他看了太久了。


    久到陸錦惜覺得外麵的太陽似乎都要從窗邊掉下去, 久到她幾乎要以為坐在棋盤旁邊的乃是一座凋塑。


    她實在擔心, 終於還是憂心忡忡地開口:“太師大人……”


    “我沒事。”顧承謙終於將目光從這檄文上拔了出來,麵上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幻,甚至還笑了一聲,“聰明一世, 糊塗一時。善騎者墜於馬,善水者溺於水,善飲者醉於酒,善戰者歿於殺。我竟是看錯了人的!”


    又是一句陸錦惜沒辦法接的話。


    她雖從顧覺非處了解過那一場圍繞著薛況而在父子間爆發的決裂,卻無法去想象彼時彼刻、此時此刻顧承謙是怎樣的心緒。


    於是隻好上前,想將那檄文收起:“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大公子人還在宮中,不知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左右是從保定舉兵,便是打到京城還要一定時日呢。兒媳還是陪您,將這一局棋下完吧。”


    顧承謙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陸錦惜便當他是已經同意了,隻伸手把檄文收了起來,就要遞還給大總管萬保常,想要他拿下去。


    可沒想到,屋外這時候又來了人。


    是個平日裏在外院伺候的管事,負責太師府來客的接引與通傳,此刻過來也是腳步匆匆。


    人才到屋前,就被萬保常看見了。


    他便問了一句:“鄭管事,何事要稟?”


    “萬總管,外頭來了個人,要見老大人。我見此人麵生,問他是何來曆名姓,他也不肯說,隻將此物遞來,說是呈給老大人,老大人見了自然會見他。”


    說著,便將那物呈上。


    是一塊小小的紫檀木牌子,上麵凋畫著一些圖桉。因隔著一段距離,陸錦惜也看不清上麵到底是些什麽。


    萬保常顯然也不識得此物。


    他從鄭管事手中把東西接過之後,略略翻看一下,便走了上來,躬身將東西遞給了顧承謙。


    顧承謙接了翻過來一看。


    站在他身邊不遠處的陸錦惜,也終於順勢看清楚了上麵凋刻著的圖桉:是四爪飛魚紋。


    飛魚類蟒,有二角,並不是什麽特別常見的圖桉。


    她隱隱覺得有些眼熟,隻是一時沒想起來在哪裏見過。


    可顧承謙顯然如那不肯道明自己來處和目的的神秘來客所言,一眼就認出這東西的來曆了。


    手握著那牌子,他竟怔然了好半晌。


    鄭管事與萬保常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有些憂心,又有些麵麵相覷。


    萬保常沒說話。


    鄭管事卻小心翼翼道:“老大人,您看,這人要見嗎?要不小的一氣把人給轟出去?”


    “不必,請人進來。”


    顧承謙反手一壓,將這牌子放在了棋盤上,隻是無意之間那手指竟有些顫抖,以至於這一塊牌子撞到了棋盤上不少的棋子。


    一顆顆都錯了位。


    鄭管事得了準信兒,連忙應聲,去門口接待客人。


    陸錦惜還杵在原地。


    顧承謙轉過眼眸來看了她一眼,便慢慢道:“丫頭啊,我這裏有客要見,這棋便不下了,你先回去吧。”


    “是。”


    陸錦惜本也想著回避了,且她看顧承謙神情似乎不是很對勁,猜也猜到來的該不是什麽簡單人,又在這節骨眼上,實在不適合有她在場。


    所以她一躬身,就要告退。


    隻是沒想到走到門口的時候,顧承謙又叫住了她,那一雙因為年邁已經變得有些渾濁的眼眸注視著她,深深地看了一眼。


    似悲,似喜,又似有無窮盡的心緒浮蕩。


    但最終隻是道:“你的棋藝,尚需長進,有空多看看棋譜吧。”


    “……兒媳謹記。”


    隱隱然之間,她其實覺得有那麽一點不對勁,既覺得老太師這一句話裏藏著什麽,又覺得這眼神裏飽含著一種無法於外人言的深意。


    可她這一時已無法去深究了。


    人從屋裏退了出來,陸錦惜向外一看,才意識到黃昏果然要到了,殘陽血似的鋪在台階上,折疊出一條又一條的豔影。


    外麵喧鬧嘈雜的聲音已經小了下去。


    想是那些想要逃離的百姓都已經被街上戒嚴的官兵與禁衛控製威懾,不敢再出門。


    她順著來時的路,依著那一條長長的回廊,就要回自己院子裏去。隻是剛過轉角的時候,眸光一轉,竟瞥見另一側的走廊上兩道人影匆匆走過。


    一個是剛才去門外接引可人的鄭管事。


    另一個卻是穿著一身灰撲撲的長袍,身材精瘦,看著上了些年紀,頭發裏夾著幾根白,皮膚卻細嫩白皙,下巴上幹幹淨淨沒有半點胡須。


    還有那行走間的步態……


    陸錦惜腦子裏靈光猛地一閃,一下就想起先前那一枚木牌自己在什麽地方看過了,也同樣在頃刻間對今日這神秘來客的身份有了猜測!


    隻是……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這樣的人來找一位已經致仕的老太師,是何因由?


    心裏突兀地冒出一種奇怪的不安。


    今日驟發的所有事情都亂麻似的交織在她腦海中,從薛況變亂,到檄文上的內容,再到老太師的話,以及這一位身份絕不一般的來訪者……


    陸錦惜覺得不是很妥。


    她站住了腳步,遠遠注視著老太師那一間屋子。


    鄭管事領著人進去之後,便退了出來;很快,就連萬保常也從那屋子裏麵退了出來,還將房門給帶上了。


    這一下,裏麵發生著什麽、又進行著怎樣的交談,便一無所知了。


    陸錦惜思慮再三,想了想,還是快步回了臨窗小築,本是想找孟濟交代點事情,沒想到走進來一看,裏麵竟已經坐滿了顧覺非的門客,青年中年老年皆有,個個麵容嚴肅,低聲又急促地交談著。


    孟濟則站在一旁,盯著書桉上一頁紙看。


    她粗略掃過去便知道那是她先前才看過的討逆檄文。


    這場麵多少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讓她驚訝,一時沒說出話來。


    孟濟眼角餘光一閃,卻是一下看見了站門口的她。


    於是連忙就走了過去,兩手搭著一拱,詢問她道:“見過夫人,你這行色匆匆,是有什麽事嗎?”


    陸錦惜本想問問這一屋子的門客謀士都是怎麽回事,可一想到薛況舉兵造反之事,又覺得問了也多餘。


    倒是眼下的事比較要緊。


    她隻將老太師那邊的事情一說,然後道;“你盡快派個信得過的人,想辦法將消息遞進宮裏麵去,讓大公子知道。老太師這邊我另派人先盯著,防備出個什麽意外。”


    孟濟聽得老太師那邊有人來訪時便已經神情一凜,對於某些事情他知道得比陸錦惜還多,又加上今日那檄文,哪裏能不清楚這其中有點詭譎之處?


    當下是半分也不敢怠慢。


    他二話不說答複她道:“那府裏這邊您先著人看著,我立刻想辦法通知大公子。”


    說完,人便急匆匆去了。


    陸錦惜對他倒也放心,知道在這種敏感的情況下往宮裏麵遞消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且好未必能成,所以也不在這裏等消息,而是回了自己屋裏,讓下麵人去老太師那邊探消息。


    事情倒沒出什麽。


    那造訪太師府、拜會老太師的神秘客人,僅坐了小半個時辰便告辭離開。顧承謙也沒什麽異樣,隻讓人將棋盤收了,又用過了晚飯,便與往常一般,進了自己的書房。


    陸錦惜聽了下麵人報上來的這些消息,心是放下來不少,隻是孟濟那邊來人回,宮中正在戒嚴,別說是太師府的人,就是永寧長公主府的人都進不去,所以消息也沒遞出去。


    她隻好讓人先撤回來,幹脆等顧覺非回府再說。


    但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朝野上下都是一片的震動,下午時候百官便已經入朝,怕是要與薛況剛還朝那一日一般,在宮裏待上一整夜了。


    全程戒嚴的情況下,消息也難傳遞。


    陸錦惜既不知道保定那邊是什麽情況,也不知道宮裏是什麽情況,隻能在入夜之後先躺床上睡了。


    可一閉上眼睛,白日裏那一切的一切又在腦海裏自動地鋪開,她靈敏的思維甚至為她整理出了一切模糊的、尚存疑點之處。


    薛況的討逆檄文,幾分真幾分假?


    永寧長公主從頭到尾扮演的又是什麽角色?若皇室戕害薛氏,那她與她的駙馬薛還之間,又是怎樣的關係?


    七皇子乃是先皇後衛嬙的嫡子,衛太傅身為輔臣,又是衛嬙的兄長,是否真的參與了這一場宮變?在這一場宮變中,他又到底處於什麽立場?


    還有,便是老太師。


    在看檄文的時候,他整個人表現得萬分平靜,讓人難以窺見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也就無從得知這檄文裏有關於他的細節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他為什麽要參與這一場宮變?又為什麽要挑斷蕭廷之的腳筋,而不是簡單利落地殺掉……


    這其中是否有什麽隱情?


    甚至時隔十數年,當初病弱的皇子已然豐神俊朗,盡管在翰林院中接觸其餘老臣甚少,可也沒有旁人懷疑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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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


    在當日的長街上,老太師到底憑借什麽認出了他,且起了懷疑?


    一重謎團接著一重謎團,到最後全都糾纏到了一起,漲得陸錦惜腦袋發疼,在柔軟暖和的床榻上輾轉反側,竟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她想到了棋譜。


    這一時間忽然就有了些想法,也不叫人,自己披衣起身掌了燈,便將放在另一頭方幾上的匣子打開來。


    裏頭放著的便是前些日顧承謙派人送來的棋譜。


    一本疊著一本,一卷重著一卷。


    她坐下來,一本一本將它們從匣子裏撿出來,飛快地翻看著:棋譜,棋譜,還是棋譜……


    不看棋譜,單單翻閱的速度是很快的。


    沒一會兒,麵上那一摞裝訂成冊的棋譜都已經被翻完了,下麵都是一幅一幅的卷軸。


    陸錦惜同樣拿了起來,解開捆綁的細繩,一卷一卷看。


    前麵兩卷依舊是棋譜。


    她眉心已不由得擰了起來,莫名生出幾分焦躁。


    可等到將那第三支卷軸拿起來的瞬間,那種不對勁的手感,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外表看上去,這就是一封普通的卷軸,可看著卻要比別的卷軸更厚實一些,隔著卷軸頗為堅韌的紙頁摸上去,隻覺得內裏竟有些軟。


    就像裏麵貼著一層絹帛似的。


    陸錦惜的呼吸不由為之一屏,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找到了,便將這卷軸捧出來放在了桌上。


    綁著的細繩一解,她便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裏頭哪裏是什麽棋譜,赫然是一封貼藏於內的陳舊聖旨!


    起頭那“奉天承運皇帝”六個字像是一場風暴,霎時將她整個人席卷,比起白日裏那一張檄文,更狂猛,更凶悍!


    因為,這竟是昔年先皇傳位於七皇子的遺詔!


    隻是還不等陸錦惜平複心緒細看,遠遠地竟聽見府裏麵傳來了一聲驚懼的呼喊,緊接著便是一片哭號的混亂。


    “砰”地一聲,素來沉穩風鈴急急推門進來。


    那一張小臉上煞白,兩眼裏醞滿了驚慌的淚水,倉惶地朝她哭道:“夫人,老太師,老太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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