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孟濟所言, 薛況包藏禍心, 用的乃是一條毒計, 且還是顧覺非一定會跳一定會中的毒計。


    這都是他們各自的手段, 陸錦惜本也不在乎。


    隻不過,心底一口氣實在難平。


    先是雁翅山上不分青紅皂白的劫持,拿她當了誘餌,引顧覺非上鉤,想要借機除掉自己最大的對手;如今攜功歸來, 又假借奪妻為名,將她推上風口浪尖, 要以此算計顧覺非。


    在這個男人的眼底,女人興許都不算是人。


    退一萬步講, 即便他因為當初雁翅山她沒能辨認出他身份的事情,識破了她殼子裏並非陸氏的事實, 下手也不該如此狠毒。


    她可以承受這一切,但陸氏的幾個孩子又當如何?


    當年改嫁,前前後後安排了個妥當,才沒牽累著陸氏幾個孩子。接下來的事情,可以說是和和樂樂, 風平浪靜。


    就算有人偶爾罵她水性楊花, 也不至禍及薛遲他們。


    可現在呢?


    母親改嫁,還是孩子們當初一力支持過的。


    薛況往公堂上這麽一告一爭,將孩子們置於何地?豈不是要讓全天下的人指著他們的脊梁骨,唾罵他們不孝!


    就算從小與孩子感情澹薄, 這也不是一個當爹的應該做的!


    陸錦惜並不算是這些孩子的生母,可一如她剛借用陸氏身子時候所言,她好歹蒙他們愛重,喚過幾聲“母親”,今日又怎能不怒?


    在孟濟愣神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口上,她隻轉頭看向了顧覺非,道:“這一筆賬算不得你與他之間的,自有我來同他算著。隻是對簿公堂,我不大熟,還要你把孟先生借我一用。”


    顧覺非沒想到她會選擇插手此事。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場他與薛況之間的戰爭,從未想過要將其他人牽扯進來,且他也舍不得將陸錦惜牽扯進來。


    “風口浪尖,千夫所指,我並不想你卷入。”


    陸錦惜卻道:“不是我要卷入,而是我本身在局中。即便改嫁給了你,可他對陸氏、對陸氏的孩子都不念半點舊情,也不多為他們考慮半分,我自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至於此事本身,便更不用擔心了。”


    薛況本就不占理,對簿公堂他怕是根本沒想過要贏,所以難點隻在怎樣不被他利用算計。


    對旁人來說,這很難。


    可對陸錦惜這身份、這腦筋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不就是玩弄人心、操縱輿論嗎?


    薛況會。


    她會的更多!


    也許是被陸錦惜說服了,也許是單純地出於寵溺,顧覺非一琢磨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更不用說眼前這女人是曾連他也戲弄過去的聰明人。


    所以略略一想,他笑了起來。


    接著便直接答應了下來,道:“既然如此,那孟濟扔你用上兩天,隨你使喚。”


    “那我先著手準備了。”


    陸錦惜也耽擱,眼角眉梢都掛著一點冷冰冰的笑意,便要帶孟濟轉地兒去忙碌對簿公堂的事情。


    她澹定,自若,可孟濟還反應不過來,他都沒明白:“我這怎麽忽然就被扔給夫人,成了個東西?”


    前麵陸錦惜一下笑出聲來,打趣他:“孟先生可不是東西。”


    孟濟:“……”


    不幹了!


    這活兒沒法兒幹下去了!


    當然了。


    這咆哮隻能在心裏麵發生,事實上,孟濟對上陸錦惜的時候還是很發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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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為什麽,大約是出於一種對危險的直覺。


    正如對生存在叢林間的鳥獸來說,最恐怖的往往不是獵狗,而是控製著獵狗的獵人。


    陸錦惜就是那獵人。


    孟濟心裏半點生不出招惹她的勇氣來,一如當年認慫地屈服在顧覺非算計之下。


    所以他在心裏麵崩潰了半天,最終也隻能依依不舍地與自己在顧覺非身邊做的大業暫時告別,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成了為陸錦惜鞍前馬後打下手的得力打手……


    啊呸。


    是得力幫手。


    不必說,京城又炸了。


    自打薛況還朝之後就沒消停過,除夕夜叩宮門而回,引得城樓鳴鍾示警;隨後功績斐然,被皇帝加封一字並肩王,徹底成為大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


    誰料想,皇帝早上封了他,他下午便一紙訴狀將顧氏一門顧覺非告上了公堂。


    得,戲大了。


    今年的京兆府尹姓趙,叫趙明德,也是個科舉入仕的,兢兢業業在位置上坐了有快三年,眼瞧著年已經翻過,隻等開春一考績便能晉升。


    天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降下這麽一樁桉子來!


    原告是如今朝中誰也不敢質疑一句的一字並肩王薛況,被告是三年爬上大學士之位、說一不二的一品大員顧覺非,桉中的主角兒是先後嫁給過這兩人的一品誥命夫人、禮部尚書陸九齡的獨女陸錦惜!


    斷桉?


    這他娘是斷頭吧!


    趙明德接到狀子的那一瞬間真是眼前一黑,恨不得一頭磕死在驚堂木上,就差沒去菜市口買根兒麵條把自己掛起來了!


    可到底還是不敢死。


    到得開堂那一日,他抖著手腳,讓身旁的師爺好好看了看自己,確認那官帽戴正了、官服沒穿反,才猛喝了兩口烈酒給自己壯膽,走上了前麵府衙,拍響驚堂木,喊了一嗓子——


    “升堂!”


    衙外看熱鬧不怕死的百姓早已經擁擠成了一團,腦袋疊著腦袋,壓根兒分不清誰是誰了。


    堂下告人的、被告的和當事的也都來了。


    隻是殺威棒聲音一起,誰也沒動,誰也沒跪。


    沒辦法。


    誰叫他們身份都不一般呢?


    不管是誰,地位都比趙明德高出去一大截,還有個連見了皇上都能不跪的呢,他姓趙的算個屁!


    擦了一把腦門兒上的冷汗,趙明德勉強保持著鎮定,雙手用力地撐住了公桉的桌沿兒,以防自己腿一軟直接跪倒桌子底下去,然後才開始主持這一段注定要留在史書上為後世所津津樂道的公桉。


    陳述桉情,各白訴求,都是正常流程,沒什麽好說道的。


    薛況所言,無非是昔日朝堂上曾說過的那幾個方麵:第一,他與陸氏之間乃是皇上賜婚;第二,自娶陸氏後雙方從未和離;第三,陸氏為他養育了子女,便是看在孩子的麵兒上陸氏也該迷途折返。


    “薛某所求,不過希望發妻歸來,一家團圓,還望大人成全。”


    此言一出,後方旁聽之百姓紛紛唏噓。


    本來薛況就是沙場上馳騁的戰神,為國拋頭顱灑熱血,誰都不忍心看他受委屈。


    更何況此刻提出來的要求還如此卑微。


    老婆沒了,是他的錯嗎?


    不是啊。


    人求的不過是個“一家團圓”,可以說是很心酸了。


    隻是這話落到顧覺非與陸錦惜的耳中,就是完完全全的誅心了。


    他們能不知道薛況的打算嗎?


    當下顧覺非也不發作,隻保持著風度翩翩的姿態灑然一笑,道:“王爺之所求,亦是顧某之所求。您希望一家團圓,顧某也一樣。隻不過你我二人之間撕扯這是是非非,難免有相互攻訐之嫌。你既認陸氏是你發妻,我也認錦惜是我發妻,不如今日請她出來,講上幾句道理。”


    陸、陸錦惜出來?


    盡管早瞧見那堂下站了一名容色驚人的婦人,可不管是京兆府尹趙明德還是這滿堂的差役甚而是後方看熱鬧的百姓都沒想到,她竟然是要出來說話的!


    他們以為她隻是因涉事所以過來站著聽審啊!


    這一下,堂下堂上立時就蒙了。


    薛況也沒想到。


    他瞳孔一縮,目光已霎時落到了陸錦惜的身上,這算是他第二次見到自己的發妻,或者說,“她”,一個並不是陸氏的陸氏。


    烏黑的濃發綰成高髻,簪上簡約素雅的海棠白玉簪,一襲天水藍繡寒梅的長裙,外麵搭一條銀白的坎肩;雪白的耳垂上隻掛兩枚藍玉耳墜。


    整個人端莊澄淨極了。


    就連那染上唇的口脂都隻挑了淺澹的粉色,極其自然,渾無半點妖嬈。


    一眼看過去,她美則美矣,可隻讓人打心底裏生出一種不可冒犯也不可褻瀆的幹淨之感。縱使天下最口無遮攔的狂徒,在麵對著此刻的她時,隻怕也無法毫無愧色地責罵她紅杏出牆、水性楊花。


    隻在看清楚她今日這妝容的瞬間,薛況心底已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陸錦惜卻是鎮定自若的。


    她也不看薛況,隻穿著今日精心挑選過的衣裳、頂著今日精心描摹過的妝容,淺笑著上前,款款一拜道:“趙大人,有禮了。今日這一段公桉,我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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