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永寧長公主, 陸錦惜心裏總是有那麽一點猶豫的。


    這一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 僅僅是因為薛況當年的囑咐, 所以就對她如此照顧嗎?


    可她對顧覺非那隱隱之間的忌憚, 又所從何來呢?


    看不清,也猜不透。


    對顧覺非有沒有所謂的“男女間”的私情尚且兩說,至少她知道一點:那就是她若真承認自己與顧覺非之間有什麽,永寧長公主怕是不肯幫忙,讓她出府的。


    所以, 何妨否認呢?


    在陸錦惜的世界裏,偶爾的謊言並沒有什麽了不起。


    或者說, 畫皮這麽厚,這麽虛偽……


    三兩句謊言, 又能算什麽?


    對長公主,她沒有半點的愧疚。


    因為她不覺得自己的謊言藏有任何的惡意, 隻不過是不想將真實的自己表露處理罷了。


    無傷大雅。


    送走了永寧長公主之後,她心裏便安定下來不少,想她先前所勸也有道理。


    即便要去看顧覺非,她自己的身體也要養好。


    所以早早地,陸錦惜便躺下來睡了。


    接下來的幾天, 休息, 吃藥,半點也不馬虎。同時也吩咐了青雀白鷺,留意著外麵傳的消息,尤其是顧覺非的。


    不打聽不知道。


    真一打聽了, 她才知道現在這事情已經傳了個滿城風雨。


    就連這些天來,宮裏麵和三司來查桉的那些主簿,在她麵前提及顧覺非時,神色也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自然。


    好像他們之間真有什麽一樣。


    畢竟是一樁大桉。


    宮裏麵慶安帝蕭徹對此事甚為關照,自陸錦惜醒後,先後派了三批人來將軍府詢問當時的情況。


    除了一些隱秘的細節,她皆據實已告。


    旁的她不甚清楚,但她清楚地記得,在她說出懷疑這些山匪與匈奴人有關,並曾聽人提過“蘭大人”三字時,那些來問詢的人全都麵色大變。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匈奴使團之桉與山匪劫桉相聚如此之近,且針對的人還如此特殊,這裏麵必定有恐怖的圖謀。


    很容易的,便會讓人想到前陣子兩國才達成的“議和”。


    這群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陸錦惜不是沒想過從他們的口中挖掘一些有用信息,怎奈這些人的嘴實在是太緊了,或許是上麵早下過了嚴令。


    她多番旁敲側擊,竟是什麽消息都沒能得到。


    在家中這一休養,就是三天。


    第四天的時候,她已經可以下床走動,身上的傷雖還隱隱作疼,但宮中來的太醫看過,都說沒什麽大礙了。


    所以下午的時候,陸錦惜便招呼了青雀,準備去回生堂了。


    說來也巧,她前腳才穿好了一身鵝黃繡綠萼梅的衫裙,綰了發髻準備出門,後腳白鷺就興衝衝從外麵跑進來,滿臉喜色地對她道:“醒了,醒了!夫人,回生堂那邊傳來消息,說顧大公子中午時候已經醒了!”


    “醒了?”


    陸錦惜聞言一怔,卻是站在原地,好久沒動。


    白鷺隻當她聽了這消息會高興,哪裏想到她竟然是這般反應,一時又是納悶又是擔憂:“夫人,怎麽了?大公子醒了,您不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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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興?


    是應該高興來著……


    可這心裏麵瞬間湧出來的感覺,竟是夾雜著一種不知道該怎樣去麵對的茫然和無措。


    顧覺非喜歡她,她知道。


    可她並不知道,他竟然還會為了她以身犯險,甚至舍身來救她這麽一個怎麽看,怎麽薄情寡義的女人。


    甚至有時候她會想,也許這才是真的“套路”。


    試想,全天下有誰會拒絕一個肯用性命去救你的人呢?更不用說,你原本便對此人有超乎尋常的想法。


    隻不過……


    拿命去玩套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一些。


    此時此刻,她腦海裏冒出這種想法來,也不過隻是這麽閑著沒事兒了,胡亂的想一想,不會真的這樣以為。


    更不用說宣之於口了。


    陸錦惜麵上掠過幾分難以捉摸的恍惚,最終還是看了一眼庭院中那漸漸蔥蘢的綠意,道:“正好,我們去回生堂吧。”


    初夏的京城,已有了幾分炎熱。


    午後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氤氳出幾許蒸騰的滾沸。生長了一春之後,變得鮮豔而茂盛的樹木,都在日光裏抖擻。


    忽聽得天際一聲滾雷響動,烏雲便飄來了。


    夏日午後的雨,說來就來,沒有半分征兆。


    豆大的雨點劈啪地砸了下來,京城各處街道上的行人紛紛驚慌地用袖子,或者是別的東西,遮擋住了自己的腦袋,朝著各處奔去避雨。


    回生堂中也是一般的忙亂。


    “哎喲這雨說下就下,快,快去外麵把曬著的黨參收起來!”


    “還有外頭的藥罐!”


    “快,快!”


    ……


    醫館的夥計們都慌慌忙忙地衝進了雨裏,生怕曬著的藥材被雨水衝刷,失了藥性。


    鬼手張的小徒兒紀五味則是端了一碗藥,穩穩地從這一片的兵荒馬亂之中穿過,神情間帶著萬分的小心,生怕旁人不長眼,過來撞了他。


    “當心當心,可別磕了我的藥!”


    這一碗藥,可不簡單。


    就是它吊著太師府那一位顧大公子的性命。


    如今人才醒沒多久,正在關鍵的時刻。師父雖然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醒過來了也就沒大礙,剩下的好好調養也就是,可也說了,還不能掉以輕心。


    這傷啊,病啊的事情,總是說不準的。


    天知道什麽時候就出點岔子!


    所以越是在這種時候,紀五味越發不敢鬆懈,一路腦袋裏繃緊了一根弦,端著藥有驚無險地來到了醫館後麵院中簡單的客房,在外頭喚了一聲:“大公子,我給您端藥來了。”


    “請進。”


    原本清潤的嗓音,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猶如幹涸了的泉眼,聽上去竟有些刺耳。


    可紀五味知道,這就是顧大公子的聲音。


    他得了首肯,便推門進去。


    這屋子還是臨時打掃出來的。


    回生堂畢竟是個救死扶傷的地方,這些多餘的房間隻是為留著收留尋常病人的。


    但他們從沒想過,竟有一日能收治顧覺非。


    紀五味對這一位顧大公子的印象,大多來自於那一晚他拎著一壇般若酒,在回生堂要關門的時候擠了進來,然後與師父喝了一夜。


    他不知道他與師父有什麽交情。


    但以他對師父的了解來看,師父大約是很喜歡這一位大公子的。


    盡管,他老人家,最厭惡的是大公子的父親,當朝太師顧承謙。


    “剛熬好的藥,已經放了一會兒,您趁熱喝了吧。”


    心裏轉著些不著邊際的念頭,紀五味將托盤放下,又從中將那七分滿的藥碗端了起來,遞給顧覺非。


    他是中午醒的。


    身上的傷太深了,一箭直接穿透了他右肩,還帶得整個人摔下馬去,斷了兩根骨頭。


    若不是鬼手張醫術超絕,怕是早熬不過去了。


    過度的失血,虛弱的身體,讓他前陣子高燒不退,需要人整夜整夜地守在旁邊,隨時看著,生怕出什麽意外。


    直到今早,燒才退下去一些。


    他師父又來施過了一輪針,人才慢慢醒轉來。


    看上去,他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大圈,臉上更沒有什麽血色,隻穿著雪白的中衣,蓋著薄被,靠坐在床邊。


    人瘦了,五官也就越覺突出。


    這一時看上去,竟有一種奇異的頹唐氣,可偏偏那一雙眼眸,一如既往,沉凝深邃,猶如滿布著星辰的夜空。


    顧覺非還是那個顧覺非。


    藥碗遞到他麵前,他隻微微勾起了那色澤有些薄澹的嘴唇,和氣地笑了笑,道:“先放一旁吧,我待會兒就喝。”


    “可……”


    紀五味想說他師父交代過了要趁熱喝,可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又覺得這一位實在不像是聽勸的。


    想想藥現在還熱,放會兒也就放會兒吧。


    大不了,他一會兒再來提醒他喝。


    這麽一琢磨,紀五味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什麽反駁的話來,隻點了點頭,叮囑道:“那一定要記得喝啊,我一會兒來收藥碗。”


    顧覺非笑著點了點頭。


    紀五味似乎不是很放心,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帶著幾分猶豫,悄然退了出去,又將門關上。


    刷拉拉,外麵的雨聲又大了不少。


    居住在京城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夏日午後這時不時來一場的陣雨,隻是今時今日,躺在回生堂這彌漫著清苦藥味兒的屋子裏聽雨,還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更不用說……


    是命懸一線,死裏逃生了。


    紀五味走後,他也沒去看那藥碗一眼,而是重垂了眼眸,看著自己指間的東西。


    一支箭。


    一支沾血的箭。


    精鐵鍛造的箭矢,尖端閃爍著鋒銳的銀光;筆直的箭身,上了一層紅褐色的漆;原本灰白的、規整的箭羽,則已經被i幹涸的鮮血染成暗紅。


    這不過是天下間最普通的一支箭。


    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見到。


    可就是這樣普通的一支箭,在七天之前,從一柄彎成滿月的弓上射出,穿透了他的身體,讓他在閻王殿前走了一趟。


    能活下來,完全是僥幸。


    試問,而今天下,還有誰能射出這樣恐怖的一箭呢?


    顧覺非慢慢地將這一支箭翻轉了過來,思量間,眸底的暗光不斷閃爍,一時是陰翳,一時是晴嵐。


    他一下想得入了神。


    窗外是喧囂的雨聲。


    回生堂內一片嘈雜。


    有腳步聲混雜著雨聲,從遠處慢慢靠近,間或夾兩句旁人引路的聲音:“在這邊。”


    “……”


    像是有誰來了。


    顧覺非眨了眨眼,便慢慢抬首轉眸,看向了門口。


    下一刻,“吱呀”地一聲,門開了。


    去而複返的紀五味臉上帶幾分笑意,就站在門邊上,還朝旁邊退開了一步,似給來人讓路。


    “夫人,您請進。”


    初夏午後的大雨,消解了炎熱。


    雨幕如霧靄,籠罩了門外的世界。


    那女子腳步輕緩而無聲地來到了門前,麵上掛著盈然的笑意,低聲向紀五味道過了謝,便抬首向門內望去。


    於是又相互看見了。


    一如當日雁翅山前,隔著那一片空茫的虛空,一眼望見彼此。


    心底分明有千言萬語,甚至他也覺得這時候要說一些格外動情的話,才符合此刻曆經了生死再次重逢相望的心境。


    可不知為什麽,顧覺非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那話少見地沒過腦子,脫口而出:“馬上麵栽下去還能安然無恙,看來老天爺是真偏心。厚待你,刻薄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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