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 旁人興許還聽不明白, 可陸錦惜這裏頓時就清楚了, 還一下想起了先前賀行提到的事。


    說是大老爺盛宏那邊也來了保定。


    隻是這麽快就撞見了兩家的爭端, 倒是讓她有些沒想到。


    這兄弟倆,一家在陝西,一家在江南,所以這些年來,旁人為了區分, 都將其成為“北盛隆昌”和“南盛隆昌”。


    到保定來,她就是單純想同盛宣, 也就是北盛隆昌談生意,現在也就是想來看看商號的情況, 並不想摻和進這兩家的事情裏麵去。


    這姓陳的賬房一來,陸錦惜就知道怕是沒戲了。


    但她也沒走, 就站在旁邊,靜觀其變。


    顯然,來的這一撥人都是不速之客。


    盛隆昌分號裏麵自有分號的掌櫃的坐鎮,幾乎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從櫃台後麵走出, 質問: “搬出去?我們商號開得好好的, 讓我們搬?這是什麽意思!”


    “哼。”


    那陳姓賬房身形不高,氣焰卻不低。扇子一甩,便先冷哼了一聲,隻在盛隆昌商號內踱步, 說話半點不見客氣。


    “你們商號?我呸!我們大老爺才是名正言順該繼承家業的人,他盛宣算個屁!這盛隆昌,連著陝西那邊的地盤,都該是我們大老爺的!你們鳩占鵲巢這麽多年,也該挪位置了。反正話我們老爺就放這裏了,時間就三天,你不搬也得搬!”


    “你,你們,你們信口雌黃,胡說八道!”


    掌櫃的氣急,說話聲音都抖了起來。


    “老東家當初就是被大爺給氣病的,早說過盛隆昌一個字兒也不留給他!不知暗地裏有多少醃臢,竟還有臉提承繼家業!”


    “大爺一是嫡,二是長,憑什麽不能承繼家業了?老東家留了話兒了嗎?立了字據了嗎?還有遺囑在嗎?沒有你跟老子說個屁!”


    自稱姓陳的長房先生直接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屑極了。


    “三天,不搬就等著見官吧!”


    狠話一撂,他抬腳便又從盛隆昌走出來,喊了一聲:“我們走!”


    那些精壯的漢子,或者說打手,卻沒這麽輕易地離開。


    在陳姓賬房說了走之後,竟走進商號裏麵,把裏頭堆得整整齊齊的貨物全都摔在了地上,大鬧了一通,這才出來。


    一行人來時浩蕩,去時也囂張,鼻孔朝天地走了。


    盛隆昌裏一片狼藉,掌櫃的破口大罵,夥計們忙著四處收拾;外頭看熱鬧的則是指指點點,相互都議論了起來。


    這一來,商號也不能迎客了。


    索性將門麵關起來大半,隻留了半邊門出入。


    陸錦惜遠遠看著,眉頭皺得死緊,半晌沒說話。


    賀行也感覺到了事情的棘手,回頭來問陸錦惜:“夫人,您還去看嗎?”


    “今天怕是看不了了,先回去吧。”陸錦惜搖了搖頭,目光從外頭盛隆昌那些愁眉苦臉的夥計們身上劃過,“這盛隆昌南北兩家之爭比我想的大多了,還得回頭再讓人打聽打聽。”


    賀行也沒意見。


    陸錦惜沒再多看,往回走,他便也跟上。


    隻是在回客店的路上,她卻忽然想起來什麽,問道:“說起來,當初你護送盛隆昌的商隊,到過洛陽,還說顧覺非也在盛隆昌住過兩天。那時候,盛老爺子還沒去吧?”


    “沒呢,隻是身體也不是很康健了。”賀行回憶了一下,道,“那時候也沒聽說盛隆昌有什麽矛盾,大爺和二爺之間好像還好好的。聽說他們鬧分家的時候,屬下已經在京城了,並不清楚其中的原委。”


    竟是這個時間?


    陸錦惜心底生出幾分疑竇來。


    她原本以為盛家兩兄弟的恩怨是早就有了的,沒想到賀行竟然說他到洛陽的那一年,盛隆昌好好的,沒聽說一家子有什麽不和。


    腳步緩慢。


    她一麵往回走,一麵想著。


    也不知為什麽,念頭竟一下轉到了顧覺非的身上去:從京城這一路過來,看似風平浪靜,可若仔細周詳地把這些新新舊舊的事情排一下,竟好像件件都與顧覺非有聯係。


    從別的地方往盛隆昌運貨的商隊裏,為什麽會有顧覺非?


    他到洛陽之後,又憑什麽去盛隆昌住了兩天?


    一開始質問賀行為何不參軍報效家國,後來卻直接修書一封讓人去了京城……


    還有眼下。


    盛家兩兄弟分家,他為什麽與盛宣有往來,卻對盛宏隻字不提,對於盛家的家變,他是不是知道點內情?


    原本她覺得,自己差不多算是把顧覺非給看透了。畢竟他那一日在她麵前喝醉,吐露了不少本不應該說出來的真心話。


    可現在重重疑雲一交織,又變得模糊。


    這個人的身上,忽然又籠上了一層神秘,比當初太師府側巷裏麵遇到的時候更甚。


    皺緊的眉頭沒有鬆開,陸錦惜低垂著眼簾,慢慢地走著。


    賀行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是回想起方才的事情來,忽然想起了一個有些奇怪的細節:“對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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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陸錦惜從沉思中轉頭,看了他一眼。


    賀行遲疑了一下,才道:“剛才一時沒認出來,屬下現在才想起,剛才帶著人去大鬧盛隆昌的那個賬房先生,好像是大老爺盛宏的大賬房,叫陳文儒。這人平日幾乎都留在江南那邊處理事情,輕易不帶出來的。”


    陳文儒?


    名字是好的,但人麽,實配不起名。


    陸錦惜聽完賀行的話,想了想,也覺得不很理解:“照你這麽說,這陳文儒該是平日替盛宏坐鎮南盛隆昌的人。一個小小的保定,也沒什麽大的商機,怎麽會把他都帶出來了?”


    她想不明白。


    賀行也不理解。


    兩人心中都存了幾分疑慮,隻待回了客店再好好說商議。


    但另一頭,那一位為他們所懷疑的賬房先生陳文儒,卻是帶著人走向了與他們方向相反的街道。


    在街口上,便將那些打手遣散了。


    接著才自己一個人,優哉遊哉地踱著步,到了胡同深處一宅院門口。


    先前那囂張跋扈的氣焰,到這門前全小了下去,再瞧不見丁點兒,那姿態裏甚至還透著一種帶著幾分懼怕的恭敬。


    頭垂了下來,脊背也彎了下來。


    陳文儒定了定心神,才叩響了門環。


    “叩叩。”


    兩聲。


    裏麵有人應門,問:“誰?”


    陳文儒忙道:“小的是大老爺身邊的賬房,方才辦事回來,聽聞老爺喚小的,所以趕來聽候差遣。”


    “吱呀”一聲,門開了。


    裏麵站著是一名穿著灰色勁裝,係著綁腿的男子,尋常樣貌,但身上有一股沙場上拚殺過才攢得下來的淩厲氣。


    他看了陳文儒一眼,隻道:“進去吧。”


    陳文儒光聽著這聲音都覺得兩腿發軟了,雖知道這應門的不過是大人物身邊一嘍囉,卻也不敢小視了,忙點頭哈腰地道謝。


    那青年不很耐煩,神情也冷冷的。


    但他也不說話,隻當是什麽都沒聽到。


    這態度陳文儒自然也察覺出來了,於是乖覺地收斂了,接著才穿過了這簡單的庭院,向東麵書房走去。


    書房門口也守著人。


    一個是盛宏身邊伺候的小廝冬兒,剩下的兩個一個提刀,一個抱劍,都是冷麵殺神模樣。


    他還沒走近,那兩道淩厲的目光便已經射了過來,陳文儒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還好那小廝冬兒認得他,人也算機靈,見他來了,忙向那兩人道:“兩位大哥,這就是我們老爺的賬房先生了。”


    那兩人其實也不凶惡,隻是眉目間都冷澹,一副不大喜歡陳文儒的樣子。


    但冬兒既然說了,他們也沒懷疑。


    或者說根本就不覺得陳文儒這孬種慫樣兒能鬧出什麽事來。


    所以那抱劍的隻看了他一眼,便回轉身,輕輕叩了那門框三下。


    裏麵便傳來一道帶笑的聲音,卻是十分有禮貌,客氣得很:“人來了,便請進來吧。好歹也是盛老板的客人,莫怠慢了。”


    抱劍的麵色不豫,似乎對裏麵那人的話頗不以為然,但又似乎不得不聽,伸出手來,就要為陳文儒開門。


    陳文儒最會察言觀色。


    這一下,他聰明地上前,趕在這抱劍的青年為他推門前,自己將門推開了,滿臉訕笑:“小的來,小的來,不妨事的。”


    抱劍青年這才甩了他個正眼。


    但也僅此而已了。


    見他自己開了門,他也就退回到旁邊去,與那提刀的青年站在一起,又成了一尊殺氣滿身、一動不動的門神。


    陳文儒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開了門,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繞過前頭那屏風,飛快地一掃,便瞧見屋子隻坐著兩人。


    下首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上首卻是個三十多歲的青衫文士。


    這兩個人他都認得。


    下首那個自然是他東家、南盛隆昌的老板盛宏。


    上首的青衫文士,則是這些年來一直在跟他東家打交道的那一位大人物。


    所以隻看了一眼,陳文儒便不敢再看,進屋來就跟跪祖宗似的跪地上磕了個頭:“小的拜見蔡先生,問您老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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