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一句話, 用在顧覺非和蔡修兩人的身上, 可以說是契合到了極點。


    兩人相互看著, 半點不讓, 竟都是好半天沒有說話。


    蔡修沒料到顧覺非會這麽“直接”,可這“直接”也是在他聽來。旁人若聽了,也不會覺得這話有什麽太大的問題,甚至還會覺得顧大公子用詞如此謙卑,實在可以是說是給足了薛大將軍的麵子。


    畢竟, 就算他還沒什麽太大的官祿在身,名聲也是響當當的。


    置喙不了。


    甚至他連一絲明顯的憤怒都不應該表露。


    這人當年能勾結匈奴, 害得大將軍落到那般慘境,哪裏又是什麽善茬兒?隻恐一不小心, 為他拿住什麽馬腳,可就得不償失了。


    心裏千頭萬緒, 最終還是把那翻臉的衝動壓了回去。


    蔡修把嘴角勾起來,是一臉的皮笑肉不笑,隻意味深長道:“那我們小公子,從此以後,可就要勞煩大公子多發費心了。”


    “應該的。”


    顧覺非也是要笑不笑的表情, 卻偏偏認認真真地答了蔡修。


    兩人這才三五句話說下來, 竟都是怎麽看怎麽恨不得弄死對方。


    這舊,當然也沒敘下去的必要。


    所以兩個人都懶得做什麽麵子功夫,寒暄到這裏,便都相互拱手, 虛偽地別過。


    顧覺非回太師府。


    蔡修想了想,竟是腳步一轉,往九門提督劉進的府上去了。


    這一檔子事兒,陸錦惜自然是不知道。


    永寧長公主的車駕一路送她回去,道中那話題幾乎都在今天的事情上轉悠,又提到薛廷之科舉那件事的後續。


    當然,有關為她擇婿的事情也沒忘記。


    對已經有了目標的陸錦惜來說,這件事也不過就是應付兩聲。


    可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不在意,或者感覺出了她態度上略微的敷衍和躲閃,永寧長公主盯著她,考量了半天,竟忽然問她:“你覺得方少行怎麽樣?”


    那一瞬間,陸錦惜差點嚇得把手裏的水杯給扔出去。


    若不是剛才與方少行說話的時候,確認過了附近沒有什麽人,她幾乎就要懷疑自己跟方少行那幾句話傳到了永寧長公主的耳朵裏。


    可饒是如此,她也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她們談的可是挑選夫婿的事情啊!


    永寧長公主前麵還對方少行十分不滿,如今竟然來問她怎麽看方少行?


    一時半會兒,陸錦惜沒鬧明白在這一位嬸母在想什麽,隻眨眨眼,看著她,也不敢輕易說話。


    永寧長公主卻是看出了她的顧忌,似笑非笑道:“方少行雖令本生厭,可自身本事不差,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大器。且如今皇上賞識他,不久就能上來。可以說,論出身他未必能與你相配,論品行也不一定有多端正,可你若看中他前途,覺得不錯,倒也不是不行。”


    不是不行……


    也就是說,她的確不喜歡方少行,可並不覺得陸錦惜不能嫁給這人。


    畢竟她是她,陸錦惜是陸錦惜。


    隻不過在陸錦惜這裏,這話聽著就有些令人心驚膽寒了。


    她對方少行有那麽一點點興趣。


    但這一點點興趣,並不與“改嫁”這兩個字有任何的關聯。更何況,就是那名滿天下的顧覺非,一旦要提什麽婚娶之事,她都避之如猛虎……


    所以,心電急轉之下,她立刻就準備出了一堆的說辭來婉拒:“方大人青年才俊,且還是大將軍舊部,莫說是世人目光,便是禮法也不容的……”


    “行了,本宮知道你對他沒意思了。”永寧長公主都不用聽完,就知道她是什麽想法了,隻擺了擺手,“隻不過是想問問你,看你能不能吃得下這年紀的……”


    吃得下。


    這三個字真是用得絕了。


    陸錦惜自己就算是臉皮很厚,可真要把這三個字明晃晃說出來,怕也會有幾分難為情。唯有永寧長公主,麵不改色心不跳,彷佛這話有多正常一樣。


    她一下就不知道應該怎麽接了。


    幸好永寧長公主也知道自己這話的威力,沒跟她計較,且一轉頭就已經發現將軍府近了。於是結束了談話,讓人送陸錦惜下去。


    這時候,陸錦惜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回到東院的時候,府裏已經掌燈。


    庭前的海棠盛放,一眼看去,燦如雲霞。


    明亮的燈火裏,貼身伺候的白鷺就守在門口,見她回來,便連忙迎上來幾步,圓圓的臉盤子上沾了幾分喜氣:“夫人,您回來啦,哥兒姐兒們都裏麵等著給您問安呢。”


    “這樣高興,出了什麽喜事?”


    她見了,有些奇怪,一麵往裏麵走,一麵問著。


    白鷺性子素來輕靈些,這會兒跟在陸錦惜後麵,腳步輕快得不行,像是帶著一陣小風兒:“還不是夫人您在宮裏麵長了臉?宮宴才一散,您都還沒回來,奴婢們就聽說您在宮裏是跟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還有長公主一塊兒觀禮的,還是在太極殿前麵。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榮呢!”


    殊榮?


    陸錦惜一聽,差點沒笑出來,心裏麵卻覺得有些諷刺。


    這殊榮,還不是她那倒黴的亡夫,拿命在沙場上換來的?而且,她在車駕裏聽永寧長公主那話,這事情怕還有些內情呢。


    “才議和你就這般高興,不知道的怕還以為你不是將軍府的呢。”她音色涼涼的,唇邊掛上了一點淺笑,隻道,“可長點心吧。”


    白鷺可沒料到陸錦惜是這反應。


    待聽了“將軍府”三個字,她冷汗立時冒上來一些,馬上就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隻低聲道:“奴婢該死!”


    “成了,就是點你兩句。”陸錦惜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說話間已經走入了門裏,“既不能哭喪著臉,可也別太高興,免得叫外人看了說閑話。”


    “是。”


    白鷺暗暗記在了心底,小聲地應了,跟著走了進去。


    薛明璃、薛明琅、薛遲,三個孩子都在。


    薛廷之也來了。


    陸錦惜在外麵跟白鷺說話的時候,他們就聽見了,此刻她走進來,便都規規矩矩地躬身行禮:“孩兒給母親請安。”


    這整齊的。


    雖然對著薛廷之這麽大個便宜兒子,老有一種不很對勁的感覺,可一看到其他三隻乖乖的模樣,陸錦惜心裏就舒坦了不少了。


    問題兒童都走向了正道,可喜可賀。


    “都別多禮了,快起來。”


    她走過去,一個也沒扶,隻隨便擺了擺手,便坐到了暖炕上。青雀沏了一盞熱茶上來,她吹了吹,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接著才放下。


    “我進宮了一趟,你們在家裏,可都沒搗亂吧?”


    “哪兒有?”


    某隻小霸王第一個表示受到了冤枉,不滿地嘟起了嘴,幾乎立刻就要從椅子上跳下來跟她理論。


    “娘親就知道我們搗亂,今天我們可都聽話得很。是吧,琅姐姐?”


    薛明琅今天穿著一身的粉藍,自打跟自家娘親講和之後,就什麽事都站在她娘這邊。若換了往常,她或許還要附和兩聲,但現在麽……


    她十分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我和姐姐當然在家好好的,還描了新的花樣呢。你?我們可就不知道了。”


    一旁的薛明璃抿著嘴,悄悄笑了起來。


    薛遲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劍眉都豎了起來,完全沒有想都昔日的盟友現在竟然就連站在自己這邊都不願意了。


    好生氣!


    “可,可我今天的確什麽都沒做啊!”他委屈得厲害,“我還想著今天也要去上學,後來才知道先生也要進宮,所以才玩了半天……可我也把《論語》抄了兩張紙呢!”


    今天顧覺非是入宮去了。


    想起議和大典開始之前聽見的那件事,陸錦惜隻覺得,顧覺非的仕途,隻怕沒有那麽容易。


    此刻聽見薛遲又提起顧覺非,她不由道:“我還當你不是特別喜歡這一位先生,跟以前一樣,能不上學就不上學呢。怎麽,現在想去?”


    “想啊。”


    薛遲笑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可一雙明亮的眼底,卻彷佛透著光。


    “那天顧先生說過了,議和之事一落定,以後治國就要靠經世致用之學。爹爹打仗是為了黎民百姓,我也要努力,學點有用的東西,好成為跟爹爹一樣的大英雄,大將軍!”


    這也是之前陸錦惜說過的話。


    隻是……


    她沒有想到,顧覺非竟然會對這樣半大的孩子,說這樣一句通透的話:議和之後,可不是要靠經世致用之學嗎?窮兵黷武,到底勞民傷財。


    唇邊掛上一點意味淺澹的笑來,陸錦惜看著薛遲的目光,變得溫溫然,隻給他打氣:“你知道就好,這樣娘親也放心了。你顧先生可是當世難得的有識之士,他的本事,你若能學來三分,將來也不用愁了。”


    “三分哪裏夠?”薛遲不肯,“既然要學,我一定要學個十分,甚至十一分,十二分!他們不都說,學生比先生厲害,叫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說的便是孩兒了!”


    十分不夠,還要十一分,十二分?


    這話可夠大的。


    陸錦惜莫名就笑了起來,唇邊的笑弧蕩開,收都收不住,隻順著他的豪言壯語道:“成成成,你就是青出於藍。不過還是不要學你先生的十分了,但求學個好的十分。”


    “那先生難道還有不好的地方嗎?”


    薛遲沒想明白為什麽,下意識就這樣問道。


    這話卻一下把陸錦惜問住了。


    她當然覺得顧覺非還有不好的地方,或者說奸詐狡猾的地方,所以才會說不讓薛遲學他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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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薛遲這話,她要怎麽回答?


    一時微怔。


    她眨了眨眼,沒說出話來。


    左手邊第一把椅子上坐的就是薛廷之,清瘦的身形,穿了一身淺藍的袍子,還有那略略帶著幾分病氣的麵容。


    陸錦惜沒敏捷回答的這時候,他濃長的眼睫便顫了顫。


    一雙幽暗的眼眸抬起,看了她一眼。


    晦澀,了然。


    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嘲諷與克製。


    陸錦惜沒察覺,因為她在思考說辭。


    頓了片刻後便有了答桉。


    她隻眨了眨眼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雖然你們顧先生馳名天下,可聖人也有不對的地方,他肯定也有。你取其長,補其短,這才是對的。若學他十分,那你又自己置於何處呢?”


    “啊……”


    薛遲聽過這一句話,之前卻沒想到這裏去,現在聽陸錦惜一說,就轉過來了,頓時吐了吐舌頭。


    “孩兒懂了,那反正先生有什麽優點,我都學了。”


    薛明琅在一旁聽得皺了皺瓊鼻,哼了一聲沒說話。


    陸錦惜聽見,卻是想起自己先前對她們姐兒倆的打算來,隻轉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明璃,問道:“如今遲哥兒的事情都落定了,我先前想要給你們姐妹也請個先生。雖是女子,也該識文斷字,不知你們兩個願意不願意?”


    薛明璃有些驚喜地抬了眼眸。


    薛明琅也是愣了一下。


    這話茬兒陸錦惜先前不是沒提過,甚至也一直有教她們識文斷字,可她們沒想到她真的要給自己找先生了。


    “怎麽了?”


    見她們不說話,陸錦惜還有些疑惑,但轉念一想便寬慰她們。


    “也不是要你們跟遲哥兒一樣出門去上學,就請個先生來,到咱們家裏。看看能不能有幾個合適的。須知,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萬裏路走起來是太難了,可讀書也是簡單的。”


    “我,我……”


    璃姐兒平時更愛針黹女紅,琅姐兒更愛讀書。可有時候看琅姐兒讀書,她也會很喜歡,很羨慕。


    這一時聽陸錦惜提起,心裏喜歡,卻又有些猶豫。


    可薛明琅就不管那麽多了。


    她素來年紀小,膽子大,有脾氣,也甚少露怯。


    反正是半點都不覺得女子讀書有什麽問題,還直接幫璃姐兒也做了決定:“當然願意,我和姐姐一起!娘您一定要給我們也找個好先生!”


    “好。”


    陸錦惜一看薛明璃,雖有些怔忡,卻也沒有反對,便放下心來,隻準備在宮宴事了之後就開始張羅這事兒。


    屋內的氣氛,融洽得不行。


    談完了些許正事,又問過他們今天看的書,做的事,陸錦惜照舊留了他們吃飯,還又講了個薛況那邊行軍打仗的故事。


    還是沒講薛況,而是接著前一天,講方少行。


    還沒開始講呢,薛遲就已經期待得不行,一個勁兒地哇哇大叫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今天外麵都傳遍了!方叔叔可厲害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直接就把那個匈奴的霍什麽給打到了地上!我要聽,我要聽!”


    陸錦惜暗地裏覺得好笑。


    前一天不講蔡修,要講方少行,這小子還不樂意呢。沒料想,宮門前那一件事傳開,他還崇拜上方少行了。


    正好,她今天這故事也精彩。


    《三國》裏有趙子龍白袍小將,被譽為“殺神”,卻是恰恰好套到方少行的身上,且他當年的確有個“殺神”的名頭在。


    今日這一出,講的便是“長阪坡”。


    在陸錦惜的世界裏,但凡有點文化的,都該聽說過:趙子龍長阪坡,單騎救主,七進七出,殺出個如入無人之境。


    如今,變成了白袍小將方少行,單騎衝殺敵軍,萬人陣中七進七出,取敵將首級。


    薛遲再一次聽了個目瞪口呆。


    因為有宮門單挑匈奴使臣這個前情在,他對方少行的崇拜已經無以言表,越聽就越是興奮。


    就算是故事講完要離開了,那模樣也是在興奮之中。


    陸錦惜心裏歎氣,隻琢磨這小子回去,怕是一晚上都不大能睡得著了,隻交代青雀給他多備些吃食,免得半夜餓了。


    這一下,才叫人把孩子們送回去。


    隻是臨到他們行禮要走的時候,她才看了一晚上都沒說一句話的薛廷之一眼,澹澹道:“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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