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風情?


    天下竟還有女子敢當著一男子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也真不怕閃了舌頭?


    顧覺非真是很想叫她知道什麽叫“解風情”, 但眼下這狀況, 兩人的處境, 又實在讓他心底裏暗自氣惱。


    就這麽定定看了陸錦惜半晌,他才把藥碗放下,澹澹地、也冷冷地,直接轉了話題:“太師大人與你說了什麽?”


    又是一句“太師大人”,陸錦惜自然聽得出其中的冷澹與疏離來。左右想想, 其實顧承謙真沒跟她說什麽話。


    “敘了敘舊,問了我怎麽看你。之後陳飯便來了, 把我叫走。所以統共也沒說上幾句,都是些閑話。”


    她打量著顧覺非神情, 對他跟顧承謙之間的事兒,到底還是存了幾分好奇。又因為顧覺非不肯讓她多啃兩口, 心裏麵覺得乏味,隻好做出一副規矩的模樣,端端莊莊、淑淑雅雅地坐在了靠窗的椅子上。


    “我怎麽看著,你好像很不願意我跟太師大人一塊兒說話?不然,怎麽會我前腳去見了老太師, 你後腳便讓人來請?”


    “那老頭子不願意成全我心願, 一心覺得我顧覺非配你不上,我豈能讓你們多待?”


    這話說來,正常到了極點。


    若非顧覺非自己知道這個中的因由與根底,說不準都要被自己這荒廢給欺瞞了去。


    如今陸錦惜一聽, 也覺得尋不著半點破綻。


    但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越是完美,越是合理,越是沒有破綻,就越是有問題。


    隻是問題到底在哪裏,她目前也想不出來。


    這麽思考著,她索性也放下了。


    垂著那眉眼一瞧,茶幾上竟然還擺著一小碟蜜,她便端了來,自己拈了一顆起來吃,又問:“看不出來,顧大公子喝藥也要搭蜜餞,竟是個怕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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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本已經夠苦了,難不成吃藥還得受著嗎?”


    顧覺非這說的是心底話,但卻偏偏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來,對陸錦惜拿走他那一盤蜜餞也半點沒意見。


    換了是旁人來聽他說這話,必定是不相信的。


    畢竟顧大公子名聲在外,即便在雪翠頂六年,如今回來照樣如日中天。哪裏是尋常人比得上?


    但這話聽在陸錦惜耳中,卻有種別樣的味道。


    舌尖上的蜜餞,帶著點果子的酸甜,慢慢在口中化開。


    陸錦惜低眉垂眼,唇邊的笑弧卻緩緩勾起,似乎就想要說什麽,不過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覺得自己腳邊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


    “嗯?”


    她略有些驚訝,一時低頭看去。


    竟是一隻雪白的小狗。


    身子小小的一團,毛茸茸的,看得出才出生沒多久,還帶著一身的奶氣。也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就縮在那椅子下麵,撞在了陸錦惜腳邊。


    兩隻小小的前爪,就壓在她落在地麵的裙角上。


    “這是哪裏來的?”


    陸錦惜這麽瞧見了,隻覺得它頗有幾分憨態可掬,便將那蜜餞碟兒給放下了,反而俯身將這小狗抱了起來。


    “你養的嗎?”


    “嗚嗚……”


    小狗的確還小,乍被陌生人抱了起來,還有些不安,撲騰著前爪想要掙紮,但那爪子下麵卻是軟軟的肉墊,壓在陸錦惜手上也是不疼不癢。


    她是不怎麽養寵物的,但見著這麽毛茸茸的一團也起了幾分興致,就將它放在自己腿上,用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它小小的腦袋。


    不一會兒,這小家夥那不滿地嗚嗚聲,就變得舒服起來。


    顧覺非在旁邊冷眼看著,也不知道為什麽,竟覺得這一幕有些礙眼起來,隻掐了桌上一枚蜜餞起來,放入口中。


    “前陣子路上撿來的,瞧它可憐,便帶了回來養上兩日。”


    難怪了。


    這小狗除了毛色雪白,看著倒也不像是什麽名貴的品種。隻不過,顧覺非這回答,卻有些在陸錦惜意料之外了。


    她揉著手底下這毛茸茸的狗頭,懶懶地將身子窩進了椅子裏,一雙頗有點豔冶的眼卻斜斜地飛了過去,目光落在旁邊那人身上。


    “我竟不知,顧大公子還是個這樣心腸軟的人。”


    這話裏,就有點怪異的刺探和諷刺之意了。


    顧覺非聽得出來,也知道似陸錦惜這般的同類應該能看明白自己,但這一句話,竟莫名讓他想起了顧承謙,想起了顧承謙對他的評價。


    心裏,一下像是被什麽刺給紮了一下。


    他垂了眼簾,澹澹一笑:“你說得對,不過是條小狗,養著逗個趣兒罷了。”


    “我這麽說你,你不高興了?”


    陸錦惜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起伏和變化,隻覺得今天的顧覺非與往日格外不同。


    “千年的畫皮妖,可不會因為這點子事兒就鬧脾氣。看來,大公子這是心裏麵有事啊。”


    “有事你也不知道,別想費心思打聽了。”


    個中原因,顧覺非是不可能告訴她的。


    陸錦惜也不惱,表麵上看著脾氣簡直跟聖人一樣:“那我也不問。不過你這小狗是真的可愛,起名兒了嗎?”


    “……”


    顧覺非眼皮跳了一下,才伸向那蜜餞碟兒的手都跟著僵硬了一瞬。過了有那麽好久,或者說一瞬,他才波瀾不驚地回道:“還沒起。”


    “是嗎?”


    老覺得他那小片刻的沉默裏,似乎藏著點什麽。


    陸錦惜心裏這個想法一掠而過,但轉瞬又被腦海中新冒出來的點子給衝散了:“我看你這小狗毛色可好,給它們起名也不用很費腦子,嫌麻煩叫小白大白,招財進寶,都成,也吉利。大公子若不嫌棄,我幫你起一個吧?”


    幫他起一個……


    顧覺非被她這話哽住了,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再想起自己給這小狗起的名,一時臉色都有些難看起來,隻生硬地回了她三個字:“我嫌棄。”


    陸錦惜愣住了。


    顧覺非這回答,真是半點也不在她意料之中。一時覺得今天的他真是不對勁,一時又覺得這樣不對勁的顧覺非,格外有一種吸引人探究的魅力。


    她怎麽覺得,這人身上像是有毒呢?


    “不就是給小狗起個名字嗎……”


    怎麽就忽然生氣了?


    陸錦惜摟著那小白狗,一麵疑惑地抱怨著,一麵還摸著那小狗的頸窩,舒服得它直哼哼。


    顧覺非見了,即便是原本不生氣,現在看了也是無名火起。


    他強壓著,半點也不客氣,直接起身來,伸手便將小狗從陸錦惜懷裏拎了起來,放回了地上去,隻道:“雖是因薛遲之事來,可夫人是已嫁之身,到底不便在此久留。有關令公子的事情,覺非自當盡心竭力,若有什麽變化,會修書以告。時辰不早,還請夫人早些回去吧。”


    這就開始趕人了?


    陸錦惜真是大跌了一回眼鏡,不由納悶:“你今天怎麽這樣不講道理?”


    那小狗離了陸錦惜懷抱,也老大一陣不滿,才落地就又要往陸錦惜那邊去。


    顧覺非腳底下一伸,便給攔住了。


    抬眼來,一雙深邃的瞳孔,注視著陸錦惜,笑得完美無缺:“旁人麵前我是極講道理的,畢竟夫人也知道你我一路貨色。但如今麽,夫人見不慣我這模樣,也不必勉強自己啊。”


    “……”


    這一瞬間,陸錦惜眼角一跳,忽然有種把桌上那蜜餞都給顧覺非摔身上的衝動。


    這貨,真的是有恃無恐啊!


    她盯了他好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咬牙切齒,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你不就是仗著我喜歡你、想睡你嗎?”


    “夫人心裏有數就好。”


    不知怎地,先前還不很高興,可聽了陸錦惜這話,他一下又笑了起來。一張清雋的臉上,一下透了點暖意,像是三月裏的桃花開了滿山,竟十分晃眼。


    陸錦惜有片刻的失神。


    但顧覺非下一句話,便將她拉回了現實:“所以,今日還是請夫人先回吧。陳飯——送客!”


    “你!”


    陸錦惜被他氣得噎住,又見他一臉笑眯眯的模樣,真是心口都疼了。但轉念一想,的確不適合待太久。


    正如顧覺非所言,來日方長。


    眼下怎麽說還在太師府裏,且她根基還不很深。即便是她不在乎,也得看看太師府這邊的反應,更不用說,要顧忌著將軍府那邊。


    無論什麽事,如今都不可操之過急。


    一切,還是那句話:要耐得住。


    這麽一琢磨,陸錦惜臉上那有些惱的表情,便收了回來,重新恢複到原本那頗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上來。


    “成,顧大公子所言也有理,那便改日有機會再說了。”


    說著,她倒也真的沒半點留念,略略地欠身一禮,也就告別去了。那灑脫與端莊的模樣,渾然像是先前做出種種出格行徑、撩得人心神不寧的那個人,於她沒有半點關係一般。


    顧覺非就站在窗邊,瞧著她轉身下了樓也沒回望一眼,一時心裏有些失落悵惘,又有一種奇異的荒謬。


    怎麽偏偏就是這麽個人,這麽個身份……


    他又怎麽偏偏看上了她,還不願意撒手?


    往後的日子,怕還有得熬煎。


    顧覺非慢慢地歎了一口氣,低頭見那小狗張嘴咬著他衣角,討好一般巴巴地望著,回想起之前這小東西與陸錦惜親密的場麵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怎麽就一時鬼迷心竅,給這小狗起了自己的名兒?


    說出去怕都要讓人笑掉大牙。


    誰能想到,顧覺非養的狗,也叫顧覺非呢?


    他著實有些無奈,隻是念及當初為這小狗取名的心境,又覺得一片的荒涼。


    就這麽垂眸瞧著它,顧覺非終沒忍住歎了口氣,笑罵:“真真是人不如狗。你這日子,過的卻是比我舒坦的。”


    那同叫“顧覺非”的小狗,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依舊隻是嗚嗚地叫喚上兩聲。


    顧覺非這裏,卻忽沒了再說什麽的心思。


    昨夜忽然與顧承謙撕破了臉皮,隻怕後麵的事情,不能如他所想的那般容易了……


    顧氏一門雖大,可算到頭來,他能靠的卻隻有自己。


    將來。


    一一切都是未知。


    顧覺非心裏沉沉的,靜靜地在樓上站了許久,就透過那一扇窗,看著陸錦惜下了樓走遠,漸漸消失在太師府重重的回廊之間,隱沒不見。


    陸錦惜這邊,心裏也不特別平靜。


    她下了樓,麵上看不出什麽來,隻下去與陶庵書生孟濟寒暄上了兩句,又叮囑了薛遲,叫他在這裏好好的,之後才帶著人離開了太師府。


    隻是等上了馬車,一路回將軍府,她回想起今日,那些壓下來的想法便又冒了出來。


    顧覺非是個同類,這沒有半點疑問。


    絕好的樣貌,令人驚豔的才華,還有那誰都羨慕不來的身世,更不用說他待人接物時候那種春風拂麵似的感覺,可以說,從各方麵都足以令人傾倒。


    她也不例外。


    隻不過,她這個傾慕者,比起別人來說,特殊了許多。


    一是因為身份,二是因為脾性。


    即便顧覺非往日見過的女人再多,她這般的也必定找不出第二個來。


    原本她以為,撩個顧覺非,應該還是很容易得手的。畢竟美人投懷送抱,是個正常男人都不會拒絕。


    可誰想到,她低估了顧覺非的“操守”。


    閱微館是第一次,今日他閣樓中是第二次,兩次竟然都表現出那種“比起睡,更想娶”的意思來,而且看著還不像作假。


    這可就尷尬了……


    而且,更讓陸錦惜覺得不妙的,或許是今日她對顧覺非的感覺。


    顧覺非是隻畫皮狐狸的時候,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她看得固然喜歡,也的確想試探他、揭穿他,可沒想到今日——


    心情不那麽好的顧覺非,藏針帶刺的顧覺非,噎得她無言以對的顧覺非,還要偶然一笑晃得人眼花的顧覺非……


    她不僅沒覺得不悅,甚至覺得格外有趣,想繼續往下撩撩看,好奇他會是什麽反應。


    對於她來說,這可不是什麽好信號。


    就像是先前在閣樓裏,忽然咬他耳朵一樣……


    也許顧覺非覺得她那是故意的,可隻有她心裏麵明白,那一刻是真的情不自禁、鬼使神差。


    越想越覺得不很妙……


    “這家夥,該不會是故意套路我吧?”


    陸錦惜琢磨著,忍不住犯了嘀咕,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應該不像。


    “我的道行,怎麽著也跟他差不多。若是被他套路,沒道理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夫人,夫人?”


    旁邊白鷺隻聽她靠在引枕上一個勁兒地嘀咕,卻始終不怎麽聽得清她到底在說什麽,忍不住喊了兩聲。


    陸錦惜回過神來,隻擺了擺手,道一聲“沒事”,心裏卻迅速將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給清除了出去。


    到底目前也隻是對顧覺非感興趣而已,她也不覺得以自己的道行會混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那種境地。


    畢竟,她對這些所謂的情和愛,看得其實挺透。


    無非那麽回事。


    要她在這上麵栽跟頭,機會恐怕不大。


    所以很快,陸錦惜便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思。


    不一會兒,將軍府便已經到了。


    車夫將車趕進側門,丫鬟婆子抬來了腳凳,陸錦惜搭著白鷺的手,便下了車,一路回了東院。


    府裏的事情上午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如今距離日落還有好一段時間,她便將自己手裏的事情仔仔細細梳理了一遍。


    府裏太太孫氏那邊素來沒什麽事情,不用她管;守寡的大嫂賀氏上回吃了好些苦頭,如今也不折騰了。


    幾個孩子這裏,前陣子處理過,也省心了不少。


    璃姐兒一向乖巧,琅姐兒經過上次也懂事了許多,更不用說薛遲,走了大運拜了顧覺非為師,滿京城都羨慕他。


    隻是近來薛遲老纏著她講大將軍薛況那些事兒,卻是有些讓她無奈。好在已經從永寧長公主那邊借來了薛況當年諸多戰役的卷宗,解了一時的燃眉之急。


    今日回來,她想著薛遲晚點回來,肯定又要纏著她講故事,便早早進了書房,把那些卷宗翻了出來,細細地查對,看有沒有哪個故事能跟《三國》裏的故事對上。


    隻不過,現在的陸錦惜,並不像往日一樣,隻把什麽傳奇故事都往薛況的身上套了。


    諸葛亮七擒孟獲,那耶紮從薛況手中六次逃生,雖是八竿子達不到一塊的兩件事,但她心中到底生出了疑慮。


    而且,退一萬步想:她雖還沒準備改嫁,但也沒打算就這麽清心寡欲地一輩子過下去。


    若是一味在薛遲心裏堆砌其父薛況戰神之名,把他對父親的向往和孺慕之情養得太過,他日不好過的還是自己。


    所以今日的陸錦惜,照舊是從這些卷宗之中尋找故事,但著重找的卻是其餘有功將領的名字。


    比如……


    方少行。


    這白袍小將,年輕,狂妄,還帶點邪氣,且對著自己的時候也不很客氣。陸錦惜私心裏不很喜歡他,可仔細一看卷宗,卻發現這人當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他在薛況身邊還不到兩年,立下的功勞卻能跟如今九門提督劉進相比了。


    難怪年長那許多的劉進待他,能跟兄弟一般。


    雖然對這人有偏見,對對著如此驕人的戰功,陸錦惜還真不能視而不見。


    畢竟,這人身上頗有點傳奇故事。


    於是,她比照著卷宗,搜尋者自己腦海中《三國》裏的故事,便將一個一個回目列在了紙麵上。


    如此不知覺間,寫下了三五個故事的綱要,外麵日頭竟已經漸漸斜了。


    金紅的光芒,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頗為明媚。


    陸錦惜抬起頭來瞧見,便把筆擱下,伸了個懶腰,喊了一聲:“白鷺。”


    “夫人。”


    白鷺照舊在一旁桌邊繡花,等著聽候差遣,聽見這聲音,便放下了手中的針線,起身來。


    “要給您添盞茶嗎?”


    “不用,”陸錦惜擺了擺手,“我看著天色也不算早了,接哥兒的馬車應該去了太師府吧?且打聽打聽,什麽時候回。”


    “是。”


    薛遲畢竟是第一日上學,所以是青雀配著去的,等熟了一些就會單純讓書童跟著去。所以今日,還是白鷺伺候在府裏。


    她聽了話,便忙忙的去了。


    陸錦惜自己倒是一點也不著急,料想薛遲在太師府穩當得很,隻漫不經心地把桌上那兩頁落了不少墨的宣紙給卷了起來,出了書房,便回了西屋。


    屋裏一應擺設照舊。


    丫鬟們見她來了,連忙去備了茶端上來。


    陸錦惜自己在暖炕邊上落座,隻等著待薛遲回來,給他們幾個講故事。


    隻是沒想到,才一坐下,將那兩頁宣紙放在桉上,她便瞧見了那上頭放著的另一樣東西。


    《反經》。


    那本她從薛遲處借來的、今早才翻過兩頁的舊書。


    那中間某一頁裏,還露出一角淺青色灑金花箋的模樣。


    這是她今早隨手放進去的。


    陸錦惜怔了一怔,伸出手去翻開,便是花箋所在的那一頁。


    正是自己早上看過的內容:


    詭順篇,第二十七節。


    謀士蒯通勸齊王韓信爭奪天下,韓信不聽,待劉邦登基後因功高震主為劉邦所忌憚。此時謀反,已然太遲,終落了個淒慘下場。


    轉眸一看,這一頁的邊緣,依舊起毛,顏色也略深。


    於是,陸錦惜一下就想起了上午被自己暫時放下的那個疑問——這一本書、這一頁、這一個篇目,翻得這樣陳舊,是舊日薛況所讀,還是如今薛廷之所閱?


    “啟稟夫人,大公子來了。”


    正自思索間,外頭守著的丫鬟,忽然躬身進來通傳。


    薛廷之來了?


    是了,昨日因為閱微館的事情,是免了請安的。所以薛廷之今日來,也說得過去。


    而且正正好。


    陸錦惜眉梢微微一挑,垂眸一看這一本《反經》,便若無其事地將其合上了,卻偏留了那花箋在那頁,看著還挺明顯。


    眼底神光一閃,口中吩咐道:“請人進來吧。”


    “廷之給母親請安。”


    薛廷之今日穿著一身雪白錦緞袍子,上頭繡著清澹的湖藍花鳥紋,很有一點精致的感覺,進到了陸錦惜身前不遠處,就躬身道了個安。


    脊背一如既往地挺直,讓人不大能看出他左足微微跛著的異樣。


    隻不過……


    陸錦惜抬眸打量他,眉頭卻輕輕一蹙:“你這麵色,瞧著比昨日還蒼白許多,這是怎麽了?”


    薛廷之的麵色,的確很蒼白。


    因他站在亮處,隻讓人覺得那皮膚都有點透明的感覺,透出一股十足的病態。


    那頗有鋒芒的五官,卻在這樣的蒼白中,越發淩厲顯眼。


    他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沉靜,看不出什麽來。


    隻是在陸錦惜問起的時候,卻不由得抬眸看了她一眼。這一位嫡母,眉目秀麗,就這麽倚在引枕上,端端地看著他,貌似關懷模樣。


    於是,昨夜那些荒唐,都盡數浮現的眼前……


    垂在身側的手掌,籠在袖中,卻悄然收緊。


    薛廷之低垂著眼簾,恭敬地回道:“昨日在白月湖,略受了些涼,並不很礙事。”


    “這還不礙事呢?”


    陸錦惜本還想“關懷”兩句,但不知怎地,一下想起今早青雀白鷺說的那事兒來,她安到薛廷之身邊那個叫香芝的丫頭。


    臉色蒼白,該不會是?


    咳。


    陸錦惜想的一時有些遠了,隻掩飾性地將茶盞抬了起來,略飲了一口道:“你雖是年輕,可身子骨畢竟不如尋常人,到底多將養著,自己注意些。”


    這話……


    怎麽聽,怎麽不很對味兒,隱隱竟似意有所指。


    薛廷之並不是不知道早上香芝忽然加了月錢的事情,隻是他當時聽人來報的時候,心情卻跟他以為的平靜不一樣。


    冰冷,倉皇,又帶著一點狼狽。


    眼前這個女人,是自己名義上的嫡母。


    她已經二十七歲,膝下有幾個孩子,還是薛況的孀妻。如今她渾然似個長輩,說著這般的話,來提點著他。


    可這一刻,他腦海中的,隻有當日站在閱微館蘭字間外麵,聽見的那微顫的聲音……


    一字一字,每一個聲調,都如同螞蟻一般,啃噬著他的理智。


    那個時候,他便忽然看明白自己那齷齪的心思了。


    身側的手指,暗暗掐得更緊。


    薛廷之閉了閉眼,才將喉嚨裏忽然冒出來的那一股血腥氣和胸臆中那滿腔的騰起的熱氣壓了下去,平靜道:“多謝嫡母關心,廷之記得了。”


    “坐吧。”


    陸錦惜打量著他,隻覺得神色似乎有些異樣,但也沒有多想,隻以為是自己說的這話太“內涵”。


    待得薛廷之落了座,她才重將先前放下的那一本《反經》撿起來,遞給一旁的丫鬟,叫她給薛廷之。


    “你這書我也看得差不多了,你拿回去吧。”


    “是。”


    薛廷之從丫鬟手 中將書接過,隨後便不出陸錦惜意料地,一下看見了夾在書頁中的那一張灑金花箋,便微微一怔。


    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將那一頁翻了開來,於是淺青色的灑金花箋,一下掉到了地上。


    “母親,這是……”


    薛廷之似乎有些沒有反應過來,聲音裏有些遲疑。


    陸錦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不著痕跡,也不曾移開,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楚。


    隻見著那一頁已經翻了出來,十分明顯,可薛廷之竟沒多看一眼。


    那目光,反而更多地放在那落下的花箋上。


    這一時,他已經俯身將這花箋拾起。


    陸錦惜見他這般,隻覺得他對那一頁上的內容也沒有太特殊的反應,像是這一頁很尋常似的,心裏就有了數。


    隻是這結果……


    到底讓她有一種莫名的心顫。


    這一頁,不是薛廷之常看,那剩下還能有誰呢?


    陸錦惜想起了那一位六年前葬身沙場的大將軍,想起那一位大夏人所共傳的英雄,隻覺得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但麵上,卻若無其事地笑著道:“是我看忘了,把這東西當書簽用了,你給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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