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抬, 今日躬逢盛會,多賴讓先成全, 才能……”


    三賢祠前,老先生計之隱跟下麵人說著客氣話,便準備從這裏離開, 去往閱微館,沒想到,一轉頭鄭邀與顧覺非說話, 卻發現他的目光,落在了遠處。


    “讓先?”


    遠處的馬車,分明是將軍府的馬車。


    顧覺非想起自己近日探聽到的消息,唇邊勾了一抹笑容出來,聽見聲音, 卻若無其事地回頭, 接上了計之隱的話:“計老, 我們這便往閱微館去吧。”


    計之隱一怔,隻覺得他這一心二用的功夫又長進了, 才笑了一聲道:“走吧。”


    幾個人一一拱手, 向著候在前麵這些士子文人們道過謝, 便告了辭。他們往人群之中一走, 便如同潮水忽然分流一樣,所有人都自動地讓開了道,倒頗有一種萬眾矚目的感覺。


    尤其是站在其中的顧覺非,更有一種燦若星辰的風采, 在眾人中顯得格外突出。


    ……


    “六年不在京中,可顧大公子所得之忍心,半分不減不說,反而還有增……”


    馬車裏,衛仙撩著車簾,見著外麵的場麵,終是沒忍住,想起了自己還在閨閣中做姑娘時候的那些事,不由感歎了一句。


    陸錦惜早沒看外麵了,聞言隻笑了一聲。


    倒是衛仙聽見這笑聲,回頭來一瞧她,便將車簾放下了,帶著幾分揶揄道:“不過也是可惜了,如今顧大公子在,我嫡姐卻已經入宮。否則呀,她見到二嫂,故人敘舊,必定也有好一番話可以說呢。”


    衛儀?


    原身陸氏曾不被衛儀待見,可不是什麽秘密。衛仙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要跟她過不去呀。


    陸錦惜微微一挑眉,知道她話裏夾槍帶棒,卻也不在意,隻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弟妹說得不錯。若賢妃娘娘在,必定有好一番話聊。不過我與賢妃娘娘並不很相熟,反倒是弟妹,乃是賢妃娘娘嫡妹,該是她有好多話,會跟你說才對。”


    “啪”地一聲輕響,衛仙手中執著輕晃的湘妃扇,一個不小心沒控製好力道,撞在了窗沿上。


    她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一雙漂亮的眼睛裏頓時含著幾分怒意,瞪向了陸錦惜。


    陸錦惜忍不住笑出聲來。


    京城裏有門道的,對這些深宅大院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正如大家都知道陸氏不與衛儀相和一樣,所有人也都知道衛仙這個太傅繼室所出的嫡女,並不受元配嫡妻所出的衛儀待見。


    衛仙能用衛儀來刺兒她,她哪裏不能反擊了呢?


    更不用說,她不是陸氏。


    若是原來的陸氏在這裏,可能還會感覺出一點難堪來,但陸錦惜對衛儀卻是沒有太大的感覺。


    唯一的一點微妙,或恐來自於顧覺非吧。


    對這兩人間的關係,她也是有點好奇的。


    一念及此,她便淡淡垂了眼眸,靠回了引枕上,注視著衛仙的眼神,卻是越發愜意了起來,隻問她道:“我是帶著大公子與遲哥兒出來的,一會兒或恐要先去一趟閱微館。不知弟妹今日遊玩,如何打算?”


    衛仙捏著扇子的一隻手,都因為用力過度而僵硬。


    聽見她問,隻告誡自己,把陸錦惜趕出薛家要緊,不能因小失大。


    如此,好半晌才把火氣壓下去,勉強平靜道:“那二嫂先帶孩子們去閱微館吧,我去三賢祠那邊燒香,再往山上遊玩。不過今日開試也有兩輪,二嫂待在那邊也無用,不若趁此機會出去玩。我在三賢祠這裏等你好了。”


    “也成。”


    陸錦惜笑眯眯地,隻覺得衛仙這強忍怒意的模樣,格外憋屈,格外可,隻猜她背後該在謀劃什麽,所以也沒拒絕。


    兩個人議定了行程,三賢祠前麵聚著的人群,也漸漸開始散了。


    一些人選擇了去進香,也有一些選擇跟去閱微館看熱鬧,還有的則開始去湖邊遊玩……


    那些送人的馬車,終於得了空隙,從道中讓開。


    將軍府的馬車,便先去了三賢祠門口。


    衛仙在這裏下車,先進去進香,陸錦惜則依舊在車內,讓車夫打到去另一頭上山的路,到了山前,才讓停下來。


    陸錦惜扶著白鷺的手,踩著矮凳下了車。


    還沒等站定,旁邊傳來興奮極了的一聲喊:“娘!”


    回頭一看,後麵的馬車也已經停下。


    薛遲早已迫不及待地鑽出了車簾,也根本沒要別人扶,直接自己從上頭跳了下來,一陣風似的跑到了陸錦惜身邊來。


    他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周圍的時候格外有神采:“好多人,好熱鬧啊。”


    天氣回暖,青山淺碧。


    小鍾山不高,山道蜿蜒,夾道偶生桃樹,略有幾點粉意點綴其間,看著頗為喜人。閱微館在低矮的山腳上,根本不高,此刻已經有不少人朝那邊去,也有很多人朝著山的更高處去遊覽風光。


    真真的一派踏青熱鬧景象。


    陸錦惜跟著看了一眼,順勢拉著薛遲的手,笑了一聲,隻教訓他道:“下個車都風風火火,你也不看看把旁人嚇成什麽樣子。再這樣,可仔細你的皮!”


    薛遲頓時悻悻,一吐舌頭,卻不敢再反駁什麽了。


    他自然是跑得很快的,但車上的薛廷之,卻還沒下來。


    他腿腳不方便,也不是很跳脫的性子,這會兒隻低垂著俊逸的眉眼,安安靜靜從裏麵出來。


    伺候他的香芝,已經先下來,向著他遞出自己的手去,依舊帶著點怯意,聲音卻很甜:“大公子,您當心。”


    她桃紅雲紋的袖子,因伸手的動作翻出來一些,於是露出了一截雪白的手腕,還有上頭綴著的一顆顏色淺紅的紅痣。


    薛廷之搭手過去的時候,目光一錯,一觸及,神情便有片刻的怔忡。


    香芝卻未察覺,依舊小心地扶了薛廷之下來。


    陸錦惜在前麵不遠處看著,也沒注意到這一點微處的細節。


    她隻瞧見,在薛廷之下來的這一刻,周圍不少人都看了過來,甚至帶了點驚訝,好似在奇怪:京中何時有這般好人才的少年郎了?


    但目光在落到薛廷之腿腳上的時候,又都帶了幾分歎惋。


    這般的錦衣少年,朗目疏眉,端的是俊美無儔,可惜了……


    竟偏生是個瘸子。


    這些目光,有的直接,有的含蓄。


    薛廷之卻都像是沒看見一樣,隻依舊來到陸錦惜的身前,躬身一禮:“廷之腿腳不便,讓母親久等了。”


    “不過略站了一會兒,哪裏算得上久等?”陸錦惜搖了搖頭,對他這過於客氣造成的生疏,也不在意,隻道,“前麵便是閱微館,走不多幾步路,我便先陪你與遲哥兒過去,看看那情況。”


    薛廷之點了點頭,不反駁。


    薛遲卻是一下垮了小臉,被陸錦惜拉著,隻覺要入虎**一般,了無生趣。隻是有曾祖父的信函在前,再不願意也得去。


    一行人這麽朝著閱微館去。


    沿路有幾座涼亭,前後走著的人大多都在談論詩詞文章,也有人在想顧覺非這一次會收誰當學生,還偶爾能聽見什麽“三生有幸”“人中騏驥”之類的話,也不知到底指的都是誰。


    閱微館在前麵不遠處。


    先前在馬車上,隻能遠遠看見個大概的輪廓,如今繞過了重重綠樹的掩映,才算是看了個真切。


    飛閣流丹,下臨平湖。


    山光水色,可盡覽於層樓之上。


    二層樓皆以木製,門窗和匾額上皆雕雲琢鶴,清漆一掛,極其風雅。


    “閱微館”三個字則用的古篆,更覺意蘊深厚古樸。


    挨著湖麵的底層周圍,修築著長廊,也有幾條棧道通向湖中,幾隻小船係在旁邊,正有幾個文人站在那邊吟詩作對。


    二樓上則開著幾扇窗。


    看得出是一些隔開的房間,隱約能見其中雅致講究的擺設,卻看不見幾個人,完全不同於下方的熱鬧。


    有白發蒼蒼的老頭,也有青年的士子文人,當然也有由書童和小廝跟著的年幼富家公子……


    大家夥兒都聚集在閱微館門口了。


    大儒們與顧覺非都已經先進去了,外麵則留了陶庵書生孟濟,帶著一幹人,阻攔著想要進去的眾人。


    陸錦惜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孟濟穿著一身體麵的深藍色長袍,笑著對周圍一群人一拱手,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今日幾位老先生並顧大公子在閱微館開試收學生,承蒙諸位看得起,來了這許多人,大公子殊為感激,特命不才孟某在此迎候。”


    人群一下安靜了下來。


    陸錦惜身邊有不少丫鬟,自然也沒往裏麵擠,在外圍止住了腳步聽著,晃眼一看,周圍甚至有幾張在顧太師府壽宴那日見過的熟麵孔,都是京中的貴婦人。


    孟濟也沒理會下麵人怎麽想,隻讓人將寫在大畫屏上麵的告示給抬了出來。


    “本日開試,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前後有兩場。第一場簡單,請大家入閱微館堂內,於瓶中抽題簡單作答,能過者方入第二輪。屆時將由幾位先生一道出題,給一個半時辰,於堂內作答,先生們將看答卷錄學生。”


    這規則,還真是……


    陸錦惜一聽,便不由搖頭笑了起來,看了看人群之中那些明顯是今科舉人的幾個人,隻感歎這些人隻怕不是衝著學識來,而是衝著“權勢”二字來。


    殿試放榜尚且要錄近百人,眼前這許多人之中,先生們要收的學生卻恐怕不能超過十個……


    算算這入選的難度,竟比科舉還要低上許多。


    薛遲是聽得翻白眼。


    薛廷之卻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已經放好的告示,但見上麵的字跡工整清晰,且透著一種內斂的瀟灑氣,竟是一手難得的好字,眼神便不由一閃。


    “多半也是顧大公子寫的。”


    陸錦惜也注意到了,對比著自己那一日收到的請柬,便輕而易舉地判別出了這告示上字跡的來源,一時笑起來。


    “這一回倒是大方,一字千金,數數這一幅怕也能賣不少錢呢。”


    薛廷之有些意外,不由回眸看她。


    卻隻瞧見她臉上帶著些微淺淡的笑意,正注視著擺出來的那一架畫屏,這樣的眼神……未免有些柔和,隱約藏著一種他不曾見過的光彩。


    是錯覺嗎?


    “怎麽了?”


    感覺到了薛廷之的注視,陸錦惜有些奇怪,於是回了頭來。


    於是,薛廷之正正觸到了她的眼神。


    那些注視著畫屏時的奇妙神光,在她看向自己的這一瞬間,便如消散的冰雪般,很快從眸中隱匿,又好似某些光亮的東西,被藏了起來,隻餘下普普通通的、帶著幾分疏離的和善。


    “沒什麽……”


    好像是什麽東西被他抓住了,但又消失不見,隻剩下滿手滿心的空落落,薛廷之心中悸了一下,微微抿唇,麵上卻若無其事。


    “隻是沒想到,名滿天下的顧大公子,似乎是真才實學。”


    這話說得……


    陸錦惜不由莞爾:“你這麽想,倒也正常的。”


    畢竟顧覺非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


    大到讓人有些不敢相信。


    但天下的事情,從來都是名氣疊著名氣。


    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即便是草包,即便是做錯事,也有一票支持他的人,為他尋找借口,或者從一首狗屁不通的詩裏麵分析出千百種深意。


    顧覺非這樣本才華出眾的,自然更為人所追捧了,旁人吹起來都不用心虛。


    更不必說,今日開試收學生這件事,他與幾個大儒一同出入,眨眼將自己擺在了與大儒們等同的位置上,也不讓人覺得突兀,不可不謂手段好、心機深。


    薛廷之往日應該隻聽過顧覺非的名字,不曾見過真人吧?


    陸錦惜拍了拍手道:“往日沒見過也不要緊。這一位顧大公子的本事還是不錯的。遲哥兒年紀還太小,隻怕沒那個本事讓諸位先生青睞,但大公子的學識我看不差,未必不能得先生們垂青,說不準拜了顧大公子為師呢?”


    顧大公子……


    顧覺非。


    顧承謙的嫡長子。


    後腳處,又是一陣陣的隱痛,恍惚又是女人的哀求聲,又是匕首刎頸後時雪亮的光芒,又是尖刀刺入腳踝挑斷腳筋時的濺出的鮮血……


    薛廷之微微一垂眸,唇邊掛上幾分弧度,才慢慢點了頭:“廷之才疏學淺,不敢高攀。”


    這時候,陸錦惜其實很想說:好歹你也是薛況教過的,不必如此謙虛。


    但回頭一想,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她幹脆懶得搭理,隻把自來到這裏之後,縮在她身後的薛遲給拎了出來:“你也別躲了,時辰不早,你這便跟著你大哥一起進。娘親呢,先去三賢祠為你們燒香,一會兒再過來看。可好?”


    一點也不好。


    薛遲心裏說著,腮幫子已鼓得老高,看一眼擁擠的人群,卻道:“那您一會兒一定要過來接我。”


    好小子,用的是“接”,都不是“看”。


    陸錦惜不用想都知道,這小子是準備交白卷了,一時忍不住要發笑,隻一戳他腮幫子,給戳泄氣了,才道:“先去考了再說,別廢話。”


    薛遲這才不情不願地,與薛廷之一道進了閱微館,入堂抽題作答。


    陸錦惜卻沒往裏麵踏一步。


    眼見薛廷之與遲哥兒一前一後地進去,她才將目光朝著閱微館二樓邊角上那一扇開著的雕窗前投去。


    前不久,還是她在翰墨軒的窗前,提著一管湖筆,守株待兔;


    到如今,卻是顧覺非站在閱微館的窗前,勾著一支蒼藍的玉笛,含笑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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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她第一次在大昭寺看見這人一樣,先前便已經注意到了,隻是那時候薛遲與薛廷之俱在,所以她並未表露出來。


    等到人走了,她才不緊不慢,抬頭看過去。


    約莫是站在閱微館屋內,他外麵披著的鶴氅已褪了去,隻穿著淺青色的長袍,於是寬肩窄腰盡顯,文氣不減,卻多三分鶴勢螂形。


    人是側著身子,手中把玩著一支短笛,似乎正跟裏麵其他人說話。


    但他的目光,卻是直直落在陸錦惜的身上,唇邊掛著一點翩然的笑弧,眸底好似凝著星輝萬點。


    兩人目光一接,一時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陸錦惜忍不住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但願回頭被啃了不認賬之後,他還能笑得這麽……


    妖孽。


    她收斂了內心所有的情緒,是半點也不急著去勾搭,隻也向顧覺非淺淡一笑,是禮貌且克製的。


    微一頷首,遠遠地欠身一禮,便不再看他,隻帶著白鷺青雀,一路看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循了原路,往三賢祠那邊去。


    樓上。


    手中那轉著的玉笛,不由一停,顧覺非無名指的指腹,正正好按在音孔上,感覺出了外麵風吹到手上的涼意。


    心底,卻是越發興味起來。


    那一日翰墨軒見過後,他本以為陸錦惜是屬意於自己的。所以為此籌謀了一番,但之後的幾日,偶一派人探聽京中消息,才知道將軍府那邊根本沒什麽動靜。


    這個女人,竟半點沒有要送薛遲來“拜師”的意思。


    這是勾引完了他,不準備負責,也不準備繼續了嗎?


    顧覺非有時候也是個很信直覺的人。


    回想著方才陸錦惜那淺淺淡淡、溫溫和和的一禮,頷首欠身,細致周到,唇邊的笑意卻是多了幾許深思……


    總覺得,這個陸錦惜,似乎不大對勁……


    他其實也不大清楚這種微妙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也無從追究。


    耳邊是幾位老先生的聲音,還在聊江南某位詩人的新詩。


    陶庵書生孟濟通告了一聲,拿著折子進來,稟告道:“大公子,這是已經來錄過了名的前麵百人的名單。”


    顧覺非便是一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兒子還在呢,倒也不擔心他娘跑了。


    他接過來一看,掃了一眼,便輕易在末尾發現了“薛遲”二字,但很快,也發現了寫在前麵的三個字:薛廷之。


    眉頭,一時蹙起。


    顧覺非有些詫異:“這個庶子……”


    薛況跟那個胡姬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紅包隨機……


    我保證“激烈”的對手戲很快了,莫急~(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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