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意外的是,她到那邊的時候,孫氏屋裏已經坐著兩個人了。


    一個盛裝打扮,正是今日要跟她一同去壽宴的衛仙;另一個卻是弱如蒲柳,帶著一點寂寂的意味兒,像盤冷月。


    陸錦惜一打量,便認了出來:後者正是她昨日在抄手遊廊那邊瞧見的大嫂賀氏。


    對方雖換了一身更素淨的蒼青挑線棉裙,可當時的模樣和身段,陸錦惜都還記得。這一次看見正臉了,是個內斂的美人,修的是兩撇柳葉眉,眉梢微微下墜,便把整個人的氣韻給壓了下來。


    這沒什麽生氣的寡淡模樣,一時讓她想起個把月前,自己剛穿來,攬鏡自照時的模樣。


    可不跟這樣子差不多嗎?


    她心裏暗暗皺眉,卻如常給孫氏道了個安,才坐到了右邊第一把椅子上,在衛仙上頭,也在賀氏的對麵。


    “倒是沒想到這樣趕巧,也碰見大嫂和三弟妹了。”


    孫氏沒說話。


    衛仙卻瞧了陸錦惜一眼,嗓音似黃鸝一般好聽:“二嫂在太太這裏遇到我,算不得巧,在這裏遇到了大嫂才是巧呢。”


    賀氏似乎是個沉默的人,她那一雙沉寂寂的眼眸,抬起來,看了衛仙一眼,又垂了下去,聲音細細地:“也沒什麽巧的。”


    衛仙頓時甩了她一對白眼。


    陸錦惜側頭正好瞧見,隻覺得衛仙似乎不大待見賀氏。


    隻是她也沒說話。


    上頭坐著的孫氏剛好把茶盞放下,抬起頭來,也不知是看沒看到剛才的情況,隻道:“你們大嫂是常日來瞧我的,隻是時辰跟你們不大對得上罷了。今兒你們倆,都要去太師府了吧?”


    “正是。想著出門之前,來您這裏請個安,也聽聽您的交代。”陸錦惜恭謹回答。


    孫氏卻還是那句話:“沒什麽要交代的。今日長公主也會去,有她在,若能提點你們一二,必定出不了差錯。時辰不早,老二老三媳婦你們要出發,老大媳婦也陪我說了多時的話了,我也不多留你們,都各自去吧。”


    陸錦惜與衛仙,到這裏來,不過都是走個過場。


    衛仙來得早些還有盞茶,陸錦惜卻是露個麵兒走,連茶也來不及上的。


    她們都起身來,與賀氏一道給孫氏告了別,才出門來。


    衛仙瞅了瞅陸錦惜,又看了看賀氏,似乎不想搭理她們,一扭身便先往外頭去了,倒留了陸錦惜與賀氏一起。


    陸錦惜估摸,她跟賀氏沒兩步同路,走在一起,總歸要說幾句話,不然也太尷尬。


    於是主動開了口:“昨日在花園那邊偶見了大嫂,本想上前打招呼,不過大嫂該沒看見我。可巧今日在太太這裏遇到,隻可惜馬上又要去太師府那邊了……”


    在她看來,說話套近乎,總不會出錯的。


    可沒想到賀氏半點沒有買賬的意思,眼見著院門在前麵了,隻略微生硬地笑了一笑:“也沒事。我是個沒了丈夫的,在家裏待著才是正經。弟妹與三弟妹一道去太師府是正事。”


    那一瞬間,陸錦惜微微蹙了眉,竟覺出幾分莫名的不舒服來。


    她說什麽“大嫂該沒瞧見我”,事實上不管是她還是賀氏,都很清楚:賀氏是看見了她,但沒搭理她打招呼。


    陸錦惜不提這茬兒是客氣。


    賀氏輕描淡寫一句“也沒事”,不是什麽客氣了。


    尤其這一句“沒了個丈夫的,在家裏待著才是正經”,聽上去頗為刺耳。


    陸錦惜隻不動聲色點了點頭,三兩步到了院門口,便與賀氏告別了。


    賀氏的院子在另一頭,也不去太師府,所以不跟她們一道,走沒幾步沒了影子。


    陸錦惜原地看著,眸色深深。


    衛仙竟也沒走遠,見她這般,不由湊了過來,幸災樂禍道:“看來,也不是我一個人聽不慣她說話。二嫂你也不喜歡她啊!”


    這幾日府裏已經多了幾分綠意,衛仙又年輕,逢著要給太師府賀壽,所以抱了雪貂毛手籠,穿了一身的海棠紅。


    裙麵上那銀色的刺繡針針精致,在天光下麵閃閃的。


    乍一眼看去,人比花還要嬌俏。


    陸錦惜回頭,看見了她臉上那諷刺的表情,一下想起她剛才在孫氏那邊甩了賀氏的一對白眼。


    衛仙的脾氣,在她感覺起來,總有那麽一點點奇怪。


    對著原身陸氏,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的恨,跋扈又囂張;如今卻勉強算得上和顏悅色,估摸著是覺得她變成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要換個法子整她?


    陸錦惜慢慢笑起來,當然矢口否認:“我隻是看大嫂這樣一個人,心裏有些戚戚然罷了。”


    “嗤!”


    虛偽!


    衛仙又不是沒長眼睛的瞎子,聽見陸錦惜這話,便嗤笑了一聲:“二嫂自個兒心裏麵怎麽想,我們這些外人說沒說中,那都隻有二嫂清楚。”


    這話說得也算是有趣兒。


    陸錦惜知道,今日府裏三爺薛凜還在當值,抽不出什麽空來,要等忙完了才能跟人一起去太師府。


    所以她安排了衛仙與自己一起。


    此刻她邁開腳步,衛仙自然也跟在了她身邊。


    見她不說話,衛仙又轉頭打量她。


    還是因為太師府壽宴,今日的陸錦惜也穿得鮮亮,一換風格,漂亮死個人。


    一身雲錦緞百褶裙,外麵罩著湖青纏枝連紋褙子。


    烏黑的長發挽成了複雜一些的彎月髻,發心裏點了一支雙銜雞心墜綠玉孔雀釵,又以白玉珠串作抹額。


    真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隻這麽一看,便覺得她整個人都往外冒仙氣兒,像從天上飛下來的。


    若非衛仙嫁進來四年,總瞧見這張臉,這會兒隻怕連眼珠子都得扔到地上去。


    她心裏頭一時嫉妒,一時又實在有些克製不住,暗暗叫起好來。


    要這樣漂亮!


    難得出趟門,千萬別浪費了這大好機會!


    不勾幾個登徒子好色鬼,或者準備娶妻的,怎麽對得起這一張美人麵,一身風流態!


    “一會兒我與三弟妹一道進去……”


    陸錦惜正跟衛仙說著話,一開始還沒留神,等她想起來一扭頭,便瞧見衛仙唇邊掛著一抹笑,好似想起什麽事情一樣,藏著點隱隱的興奮,很是古怪。


    心裏竟覺得有些發毛,陸錦惜遲疑地喊了一聲:“三弟妹?”


    “嗯?”


    衛仙一下反應了過來,抬頭一看。


    陸錦惜正用一種探究裏和疏遠的眼神,看著自己。


    她立時意識到,自己方才表情必定誇張了一些。


    不過也沒關係。


    衛仙勾了唇眯著眼,把心裏頭冒出來的那些惡毒念頭給摁了下去,笑著道:“剛才正在想事情,還跟二嫂你有點關係,一下出神了。”


    這會兒她們已經到了東側門,馬車已經停在那邊。


    陸錦惜聽見這話,尾音上揚,“哦”了一聲:“能讓二弟妹想著我的事,倒是很出奇了。”


    “我這不是一下從大嫂的身上,想到了琅姐兒嗎?近聽說琅姐兒好像跟二嫂你鬧著別扭……”


    衛仙皮笑肉不笑,已經走到了馬車前麵,不過左看右看,居然隻有一輛馬車,頓時皺眉。


    陸錦惜聽見琅姐兒,抬眸去瞧她。


    將軍府裏是人口多嘴也雜,有什麽小消息,長著翅膀沒一會兒能飛遍全府。衛仙知道這件事,倒也不出奇。


    隻是……


    怎麽從賀氏身上想到了琅姐兒?


    有關係?


    陸錦惜緩緩道:“三弟妹這話,好像還沒說完。”


    衛仙卻不回答,隻站著看這一架馬車,冷笑了一聲:“二嫂你不會安排了一輛馬車吧?”


    “都是將軍府的媳婦,三爺也沒與你一道。你我關係再不好,也沒有妯娌兩個去一場壽宴,還要坐兩車的說法。”


    更何況永寧長公主也勢必自己一輛車。


    她們這些做小輩的,謙卑克製些,總沒有錯。


    陸錦惜看她站著不動,便笑起來:“若三弟妹執意要自己一個人去,那隻能立刻叫人給你牽一輛車來。不過你得等上一會兒了,畢竟配鞍馬也沒那麽快。若是誤了時辰,隻怕適得其反。我看三弟妹還是一道吧。”


    “你!”


    衛仙原本她今日漂亮了一些,心裏也跟著高興了一些。


    可這還沒笑多一會兒呢,她竟然跟自己作對起來!


    往日的陸錦惜,哪裏敢做出這種決定?


    一則她以前不出門,這還是近段時間以來頭一次;二則即便有妯娌一起出門的時候,也都是她摁著,吩咐過陸錦惜給自己單獨備車。


    遇到她那輛車出了點什麽問題的時候,往往還是陸錦惜主動把車讓給她。


    可現在?


    她話裏的意思,衛仙實在聽得太清楚了!


    一句話,你要不跟我走,自己個兒在這外頭等新的馬車!


    至於等多久,那可不知道了!


    這還是陸錦惜嗎?


    一想起前幾天在她那邊吃的悶虧,衛仙真是一時厭惡她到極點。


    捏著手籠,她聲音忍不住尖刻了起來:“一道?誰願意跟你一道!自打我記事開始,沒跟誰一塊兒擠過一輛車!真當旁人都跟你一樣,小門小戶出身受得了這份罪嗎?這是故意寒磣誰呢!”


    這話說得太難聽。


    陸家也是書香世家,雖跟衛太傅府比起來還差一截,可也絕不是什麽“小門小戶”。


    更何況,原身陸氏乃是陸家獨女,疼得眼珠子似的。


    唇邊掛著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陸錦惜眼角眉梢的柔和,也散了個幹淨,那凜冽的霜寒,便泛了上來,整個人看上去如冰堆雪砌。


    “看來,三弟妹果真要一個人去了?”


    衛仙斜了她一眼,頗有幾分不屑。


    她慣來看陸錦惜不起。


    若不是她,這些年掌這些糊塗事,遇事沒個主意,好好的將軍府,又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


    眼底的厭惡又深一層,抬著精致的下頜,不屑道:“要我跟你同車,你還是做夢來得快一些!”


    於是陸錦惜明白了。


    她眉頭一鬆,臉上便一片冰消雪融,隻一擺手,便叫了一聲:“來人,叫人去給三奶奶備單獨的馬車。白鷺,咱們先走是。”


    說著,便要一搭白鷺的手,往馬車去。


    衛仙險些被她氣了個倒仰,立時想要說話。


    不過,門外一陣噠噠的馬蹄聲,一下打斷了她。


    為預備她們出去,東側門是開著的。


    一輛兩匹高頭大馬拉著的華貴馬車,這會兒已駛了過來,停在了府門外。


    車廂很大。


    連簾子都是昂貴的蘇州錦緞,一眼看過去描金繡銀,更以赤金珍珠做成了墜子,掛在四角。


    “一大早吵吵鬧鬧,這又是幹什麽?”


    威嚴雍容的聲音,自馬車內傳出。


    陸錦惜頓時一怔,衛仙更是在看見馬車的時候,便瞳孔一縮,硬生生把想要出口的話都吞進去了。


    一隻手小心地掀了簾子起來。


    於是,坐在車內一身華服的永寧長公主,便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她隨意地掃了一眼,便瞧見了陸錦惜。


    “給嬸母請安。”陸錦惜上前先見了禮,才回稟道,“也沒什麽大事,隻是侄媳做事不周到,少備了馬車。如今正要叫人再給三弟妹備一輛馬車。倒一時不妨,驚擾了您。”


    永寧長公主雖嫁給了薛家二房,是薛還的妻子,可她同時也是長公主之尊,在外麵有自己的宅邸。


    如今便是從長公主府來的。


    聽了陸錦惜這話,她轉過了眸光,居高臨下的一掃,便瞧見了一旁的衛仙,於是想起了如今正得寵的賢妃衛儀,也想起了先順宣皇帝的元配皇後衛嬙。


    衛仙自來跋扈。


    永寧長公主曾受薛況之托,照顧他妻子,雖一直覺得陸錦惜被人欺負是活該,可也絕不待見這個欺負人的。


    “些許個小事,叫下麵人準備也是了,倒鬧個雞犬不寧。


    她遠山似的眉峰,動都沒動一下,隻看向陸錦惜,竟叫她過去:“你也不必坐府裏的車了,上來吧。本宮正有話跟你交代。”


    陸錦惜可沒想到。


    永寧長公主乃是真正的天家貴胄,在朝中又有實權,單單看那華貴的馬車,還有那兩匹神駿的大馬,知道她是何等的威風八麵。


    連駕車的馬夫,都穿著一身黑衣,眉峰冷重,一身肅然。


    不像是馬夫,倒像是見識過刀光劍影的侍衛。


    她心裏覺得有些不合適,可永寧長公主已經微微蹙了眉,似乎不滿意她的遲疑。


    陸錦惜哪裏還能多想什麽合適不合適,逾矩不逾矩的問題,躬身便應了:“侄媳多謝嬸母。”


    說完,才挪步向府外去。


    那趕車的黑衣男子已直接退到一旁,把頭埋下。


    旁邊立刻有人上來給墊上腳凳,讓陸錦惜上去。


    衛仙站在門內,一言不發地看著。


    永寧長公主這等的存在,自來隻有她們仰望的。她不待見她,也不把她放在眼底,沒什麽大不了。


    可她才說不願與陸錦惜一道,永寧長公主轉眼叫陸錦惜上了馬車!


    簡直是個響亮的耳光,“啪”一聲摔到了她臉上!


    衛仙身子有些顫抖,還在強作鎮定。


    沒想到,那邊眼見著要鑽進馬車的陸錦惜,忽然想到什麽,竟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一眼,向她露出了個明豔的微笑。


    那一瞬,衛仙隻覺得心頭一冷,還未及反應過來,聽陸錦惜向旁邊婆子們吩咐:“府裏的馬車,也跟在長公主的車駕後麵好了,回來說不準還要用著。”


    這!


    這簡直太絕了啊!


    所有聽見這話的人,全都有一種狂擦冷汗的衝動,一時竟同情起三奶奶來:原本還以為二奶奶進了長公主的車駕,那這裏正好有一輛,也不用等府裏仆役牽新的過來。誰料想二奶奶竟然叫這車駕跟著走!


    有毛病嗎?


    沒毛病啊!


    去的時候坐長公主的車,回來的時候人長公主難道還要送嗎?


    所以陸錦惜讓車駕跟在後頭,完全是考慮周到,一點錯都沒有。


    她說完了,便入了長公主的車駕,留下外頭一地人麵麵相覷。


    衛仙更是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陸錦惜竟跟自己來這一手,連這一車駕都不留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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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活生生從對方那輕飄飄的口氣裏,聽出了幾分毫不掩飾的睚眥必報!


    一時氣得渾身顫抖。


    勉強維持住的平靜,終於還是崩塌了。


    待那寶馬香車一從府門口消失,她便氣得把昂貴的雪貂毛手籠摔在了地上!


    “啪!”


    灰塵四起!


    “真是忍夠了!”


    “明明都沒感情,還守什麽寡?”


    “長這麽漂亮,怎麽還不改嫁?!”


    “真要賴在將軍府禍害了全家,把人都逼死才甘心嗎?!”


    所有下人都聽得腦袋一大。


    見著衛仙盛怒如此,竟沒一個上去勸,隻巴不得自己這一雙耳朵立刻聾了:府裏主子們的事情,哪裏是他們這些人敢去置喙的?


    一時之間,全都噤若寒蟬,不敢亂動。


    隻有衛仙一個人胸口起伏,看著已經沒了車馬蹤跡的東側門,目光森然。


    她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陸錦惜當然也沒聽見。


    她早入了馬車,規規矩矩坐在了下首,腦子裏卻想起當初長公主跟自己說的那一句一句,尤其是驚雷一般的“出軌宋知言”事件。


    馬車裏挺寬敞,置了小茶幾。


    一個從宮裏跟出來伺候的宮女,添了一盞茶水,放到了陸錦惜的麵前。


    永寧長公主靠坐在正中金錢蟒引枕上,一條手臂屈起,手撐著自己太陽**,很是放鬆,也很是雍容。


    眼角的細紋,不僅沒折損她容顏,反而越有一種沉浮後的韻味兒。


    她瞧了陸錦惜一眼,便猜到她在想什麽,問她:“有人回我說,你後來又送了信出去,我想你這一回總該拎得清些了,便沒叫人攔。說說吧,信上寫的什麽?”


    那一刻,陸錦惜險些被這話嚇得跳起來!


    “您——”


    她是叫青雀出去送信的,信應該沒經過轉手,便給了那個印六兒。


    永寧長公主那時候應該已經回了公主府,從何得知她又送了信出去?


    陸錦惜抬了眼眸起來,撞上永寧長公主那一雙波瀾不驚似笑非笑的眼眸,心底暗驚一波接著一波。


    十三年前的政變之中,有她出力,事後更與顧太師維持了十多年的好關係。到如今,雖沒個什麽官名在身上,可誰聽見“永寧長公主”這五個字,不心生忌憚?


    這樣一個厲害的人,豈能沒有靈通的耳目?


    陸錦惜不敢往深了去想,隻老實回答:“回嬸母的話,其實您截到的那一封信,並非侄媳最終考慮的結果。侄媳大病前,已寫好了拒絕的回信,隻是因病沒能送出。前些天送出去的信,便是這一封遲了的。”


    “這還差不多。”


    永寧長公主哼了一聲,端茶起來抿了一小口,眼簾靜靜搭著。


    “好歹也是昔年京城出名的美人,才二十七呢,花容月貌的,要什麽男人沒有?不管是年剛弱冠的還是年已而立的,待續弦的或者沒娶過的,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給你找出來。沒得找個小五品,丟不起這人!”


    “……”


    穿來這麽久,陸錦惜頭一回知道“冷汗淋漓”是什麽滋味。


    她坐在左側,隻覺得渾身僵硬,兩片嘴唇也被粘住,開口都覺得艱難:“這個、侄媳覺得還、還不用急吧……”


    “不用急那你找宋知言幹什麽?”


    永寧長公主見不得她這模樣,斜了她一眼,但心情其實不錯:隻要動了凡心,改嫁還不簡單嗎?


    她笑起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今日太師府壽宴上,宋夫人可也要去的。若你一個倒黴,跟她坐到一起了……”


    陸錦惜頭皮頓時炸了一下,差點被嚇住。


    不過她一觸到永寧長公主那帶笑的眸光,便反應了過來,重新鎮定下來:“長公主您可別嚇唬侄媳了,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誰叫你自個兒瞞著本宮行事?”


    永寧長公主說得理所當然。


    宋知言那夫人陳氏的確是要去壽宴的,隻是幾乎沒可能跟陸錦惜碰上。


    太師府是何等規矩森嚴的地方?


    陸錦惜乃是鐵打的一品誥命,進去了也是跟顧太師夫人唐氏、衛太傅夫人董氏這些高官之妻平起平坐。


    即便年紀小些,可地位在那兒擺著。


    唐氏掌管太師府後院多年,總不敢瞎了眼慢待陸錦惜,還敢把她跟個五品小官夫人排在一起。


    永寧長公主想起那唐氏,又想起也不知下山沒下山的顧覺非,心裏便道一聲“好戲要開場”,嘴上卻跟陸錦惜如常說話。


    “在本宮麵前,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當初賜婚你與薛況,乃是皇上一意孤行,哪裏想到反害了你?”


    “皇上那時才剛繼位兩年,薛況又是家中頂梁柱,斷斷不敢跟皇上對著幹,到底還是隻有答應。“


    “你們這一樁孽緣,原怪不到他身上。”


    “都是皇家作下的孽。如今皇上提起,也是常有唏噓。”


    “回頭你若真有個中意的、合適的,還是早早稟了我,也好上下疏通疏通。”


    永寧長公主一言一語,慢慢地說著。


    昔年的恩恩怨怨,朝堂局勢,又在她腦海一一回閃,說完了,也長歎了一聲,帶著幾許世事沉浮的滄桑。


    陸錦惜靜靜聽著,看出永寧長公主此刻似有許多心緒,也不敢打擾,隻端了那白玉雕成的茶盞,擱在了自己掌心裏。


    車駕一路前行。


    馬蹄噠噠,軲轆滾滾。


    外麵有商販叫賣呼喝,也有人們笑言細語,夾著其他車馬經行的喧鬧,偶爾還能聽見幾聲駝鈴的響動。


    陸錦惜透過飄起來的簾子看出去,是幾個作異域打扮的商人,牽著兩匹高大的駱駝,那駝鈴掛在駱駝脖子上。


    走一步,響動一下。


    黃沙古道,異域風情,頓時撲麵而來。


    京城,倒是別有一番包容萬象的意趣。


    顧氏一門前朝便已很顯赫,所以並不與本朝的勳貴一般都在城東,而是獨在城南,與其他門第不大高的官員府邸在一塊,獨樹一幟。


    一年一年下來,城南這一片的地皮便搶手起來。


    此刻馬車從城東一路去城南,因都在內城走動,路程其實並不很長,正常來算三四刻也到了。


    隻不過,那隻是正常情況。


    事實上,因為這一場壽宴,來往的人實在是太多,臨近太師府的幾條街上,入眼所見全是車馬,堵得不行。


    老的有,少的也有;


    男的有,女的也有;


    文官有,武官也有;


    ……


    倒好像大半個朝野都來了似的。


    越挨近太師府的位置,也越是喧鬧。


    馬車走著走著,外頭竟然還有人高聲大氣地呼喊:“內城九個城門要在這個時候換防,天王老子來了也動不得!你們算個什麽東西?都在這條街外頭等著!”


    這聲音實在是太洪亮了,一把粗嗓門,一聽知道該是個武夫。


    陸錦惜頓時詫異。


    馬車也一下跟著停了下來。


    出神之中的永寧長公主眉梢一挑,微有不悅:“外頭怎麽回事?”


    “啟稟長公主,咱們在長順街邊。”回話的是車轅上駕車的黑衣車夫,“內城城門換防,步軍虎字營和龍字營占了整條街,劉提督放話不讓人過,這會兒鬧將起來了。”


    “又是這個莽夫!”


    永寧長公主氣得直接拍了一下小方茶幾,震得茶盞歪斜,險些倒了下去。


    她目露銳光,咬牙道:“早不換防,晚不換防,偏偏挑在顧太師壽宴的時候。這一幫子武將,做得也太過分!”


    陸錦惜見她動怒,已是嚇了一跳,如今聽她罵的這一句,隻隱隱覺得好像還有什麽內情。


    倒好像挑在這時候換防是故意的一般。


    而且……


    劉提督?


    這名字,她耳熟啊。


    隻是陸錦惜也不敢說話。


    車獨在進長順街的口子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永寧長公主等了半天,也沒等來車駕動上一動,隻有外頭越來越大的吵鬧聲。


    “讓不讓人走了?”


    “這群莽夫!不是記恨著前陣子彈劾方少行那小王八羔子的事兒嗎?”


    “還一個鼻孔出氣了!”


    “胡鬧,簡直胡鬧!”


    ……


    “誰在罵?!”


    那粗魯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再罵一個給老子聽聽!這他娘才換了半個時辰!壽宴不是晌午嗎?”


    “你們慌個屁!”


    “再有一個時辰老子換完了!”


    “龍字營的那個,媽的,說你呢!趕緊走啊,沒看見這麽多達官貴人等著嗎?”


    陸錦惜聽著隻覺得心驚肉跳。


    外頭的便是她曾交代潘全兒去請鬼手張時候提到的“九門提督劉大人”,薛況的舊部,如今官到從一品,掌管著內城九座城門內外的守衛和門禁。


    隻是這架勢……


    怕不能好了。


    果然,馬車內的永寧長公主,聽著外頭越說越荒唐,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終於豁然起身,直接掀了車簾走出去。


    長順街貫穿著內外兩城,乃是去太師府的必經之路。


    眼瞧著沒幾步路能到了,可此時此刻,整整兩個營的精銳步兵身披鎧甲,持槍握刀,竟把整條街都給占了!


    九門提督劉進,是個三十好幾的壯漢。


    身材魁梧,膀大腰圓,一把絡腮胡子濃密得像是劫道的土匪,穿了一身重鎧,騎在一匹高大的棗紅馬上,正跟周圍馬車上幾個文官對罵。


    不遠處另一匹馬上,則坐了個年輕英俊的男子。


    頭戴銀冠,穿一身簡單的白袍,慣用的青鋼劍扛在肩膀上,掛了一臉**的笑容,在旁邊看熱鬧。


    看得出,他是不嫌事兒大。


    眼見著劉進懟那些文官,竟半點沒勸阻的意思!


    這不是前幾日被朝中文官集體參劾的四品雲麾使方少行,又是何人?


    永寧長公主一見,頓時麵沉如水,一股火氣直朝腦門兒上竄。


    不過是薛況昔年身邊一個小小的參將,耳濡目染之下學了些本事,這幾年倒在京城搞風搞雨。


    前些日他被參劾,今天出這一檔子換防占街不讓路的事。


    說不是這一幫子武將聯合起來給他抱不平,專程來鬧事,永寧長公主都不信!


    可皇城外頭,天子腳下,也是能隨意折騰的嗎?


    站在馬車車駕上,她終是沒忍住,一聲厲喝:“劉大人還沒鬧夠嗎?!”


    劉進剛把一翰林院的老頭兒罵了個爽快,聽得這一聲喝,回頭一看,居然是永寧長公主,站在那高高的華車上,一臉怒意。


    他人在馬上,倒也不懼,隻豪氣地笑了一聲。


    也不下馬,隔空跟她拱拱手:“下官見過長公主。不是胡鬧,實在是九門換防,沒法子啊,請您見諒!”


    “見諒?”


    永寧長公主險些沒被這冠冕堂皇的一句話給氣出病來!


    “內城換防的時候旁人不知道,本宮能不知道?劉大人擅自換防,不擔心回頭皇上降罪?!”


    “老子才是九門提督!皇上都說了,這九門怎麽布防老子說了算!”


    劉進是個臭脾氣,一見永寧長公主把慶安帝給抬出來,當即連麵子都懶得給了,一口一個“老子”說得可順溜。


    反正一句話——


    “老子管你們誰誰誰!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老子換完防再過!”


    “好,好,好!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讓……”


    永寧長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被氣暈了,竟連道了三聲“好”字。


    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眼皮跟著直跳,連太陽**都突突的一片。


    周圍一雙又一雙眼睛都看著,全都捏了一把汗,以為永寧長公主要發飆。誰成想,她竟然一個轉身,一把把車簾子掀了,伸手向裏麵一拉。


    陸錦惜坐的位置本靠外,更因為關注事情進展,又往外挪了一些。


    此刻永寧長公主一伸手,恰恰好把她抓住!


    陸錦惜大吃了一驚,險些驚聲叫起來。


    隻一眨眼,外頭晃眼的天光立刻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站在了無數人眼前,也與永寧長公主一起,高高站在了車駕前。


    永寧長公主一聲冷笑,威嚴地立著,隻向著街邊,寒聲問道:“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讓。她來了,你讓,還是不讓?!”


    一字一頓,簡直像是射出去的一箭一箭,有力而且森然!


    還在馬上的劉進,隻定睛一看——


    站在永寧長公主身邊的那一道身影,渾似一朵青蓮出水,膚如凝脂,唇似點檀,氣度高華,好似天上明月。


    盡管有些陌生,可那五官,他可還記得!


    一時之間,便是一口涼氣倒吸了進去,不由驚聲:“大、大將軍夫人!”


    整個人臉上那凶橫的表情立刻收了進去,是眉眼裏那一股大老粗的混不吝匪氣,也徹底消失不見。


    牽著的韁繩“啪”地一甩,劉進竟直接翻身下馬!


    一身重鎧,把手中的長刀向地麵長磚上一砸——


    毫不猶豫,單膝跪地,向著陸錦惜拜下:“末將劉進,拜見大將軍夫人!”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仿若燃著忠魂熱血!


    周圍成百上千的步兵營將士,也全聽見了這一句話。


    那三個字,好似刻在他們骨血之中一樣,擁有一種讓他們赴湯蹈火的力量!


    那一瞬間,整條長順街上,無數身披鎧甲的將士,不管是地位高低,不管龍字營還是虎字營,竟然齊齊將手中刀槍劍戟一杵!


    轟然拜下!


    鎧甲的鱗片在動作間相互碰撞,是比刀劍更冷冽的響動。


    煙塵四起!


    從長街這頭,跪到長街那頭!


    所有人齊齊低垂了頭顱,單膝跪倒——


    “拜見大將軍夫人!”


    “拜見大將軍夫人!”


    “拜見大將軍夫人!”


    洪亮的聲音,帶著不滅的鐵血,直衝雲霄!


    陸錦惜站在車駕上,入目所見,盡是鐵甲光寒,隻有他們長長短短的刀兵,千鋒排戟一般,佇立在身側,在京城的冷風中、天色裏,寒光四溢。(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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