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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自己要做最最親愛的弗蘭茨的父親了,林雪涅就有了一種說不清的, 神聖的使命感。她先是把卡夫卡的那封《致父親的信》又重複看了三遍, 然後再在腦袋裏細細地想這封翻譯成中文後差不多得有三萬字的長信中的每一句話,然後再想象出一個卡夫卡眼中的, 他的父親老卡夫卡。


    傷感的是,她的第一反應是那位嚴厲的,從不管別人在說什麽想做什麽, 隻顧自己想要說什麽想要做什麽的伯伯隻會在看了這封信的前幾行後就非常暴躁地怒問她最最親愛的弗蘭茨又在做什麽蠢事!


    “哦,不不, 這是中年的老卡夫卡。我該想一個老年的老卡夫卡, 曆經滄桑之後可能意識到自己對於孩子們的教育有所不足的那個……”


    林雪涅坐在拿張擺在距離天窗不遠處的書桌前, 輕聲地嘀咕著,並又重新開始構想一個和弗蘭茨·卡夫卡親口描述出的老父親不全部一樣的, 老卡夫卡的形象, 試著把自己代入他,也去理解他。


    這樣一來她居然瞬時就覺得糟心,覺得她老糟心了。她兒子怎麽會是這樣的!連她切麵包的時候小刀上還會帶著點兒湯汁, 吃完飯之後椅子腳周圍全是食物碎碎這種丟臉的小事都可以鬧得讓全世界都知道!


    太糟糕了!兒子你怎麽能在舉世聞名的這封信裏反複描寫你爸我的身材!


    雖然那些描述都是正麵的,顯得我特別雄壯。並且你多次強調的,對於自己身材的深刻自卑也襯得我更巨人了,可是老爸都這把年紀了,是會害羞的啊!


    就這樣,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深夜, 今晚的林雪涅就好像她在白天的時候寫給卡夫卡的信裏所說的那樣——在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屋子裏寫信到深夜。


    直到淩晨三點,疲憊的她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桌子上滿是她為了這份作業而準備的資料。而除此之外,她的桌子上還擺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上麵記錄著她因為兩邊時空的時間流動速度不同而對卡夫卡撒的各種謊。她必須要時時複習它,並加深記憶。也隻有這樣,她才不會在與對方的溝通中說出顛倒錯亂的話語。


    那麽卡夫卡呢?她最最親愛的弗蘭茨·卡夫卡?


    在1918年的深秋午夜,小卡夫卡先生也坐在他的書桌前。


    巴黎大街36號——在2018年的時候,這裏早就已經是一間有著很棒服務的高檔酒店了。但在1918年的時候,這裏還是卡夫卡一家的居所。從卡夫卡房間的窗口望去,正好就可以望到又稱捷赫大橋的捷克人大橋。


    當然,他還可以從他的房間裏聽到伏爾塔瓦河的水流聲,並且他也當然可以看到這條對於捷克人來說就好像多瑙河之於奧地利人一樣的河。


    【我默默地念誦著你的名字,雪涅!雪涅!這名字無所不能,既讓我激動,也讓我心平如鏡。很快,布拉格就要下雪了,到那時我將會怎樣想你!晚安,但願你在柏林的秋季活動一切順利。可我還不能睡,我今天的寫作很不順利,除了想你之外,我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寫不好東西,可我又必須寫,你能理解我嗎?我想,如果是你,就一定能夠理解。】


    當在信的最後寫上署名之後,弗蘭茨·卡夫卡放下筆,將信紙拿起來,在台燈底下看著它。直到確信字跡上的墨水都已經幹了之後,他才將這些放進信封裏。寫上【致雪涅·林小姐】後就即刻走出自己的房間,並打開他們一家人所住著的這套房子的大門,在淩晨三點的時候走下樓去,將這封信也裝進小郵筒裏屬於林雪涅的那一層裏。


    在那之後,他用鑰匙打開屬於林雪涅的那一層,發現他在昨天和前天寫的信果然沒有被人取走,原本因為剛剛寫好了這封充滿了愛意的信而激動起來的情緒就這樣輕易地低落下去。


    可他又控製不住自己守在這裏,守在這裏,彷佛隻要他等在這裏,他所期待的那個人就會來到這裏,取走他的信,並勾走他的心。


    樹上的寒鴉啼叫起來,在弗蘭茨·卡夫卡的耳中彷佛又是對他的同情與嘲諷。


    於是他在沉默片刻後情緒又起,走上樓去,拿出一張新的信紙,在上麵寫道:


    【親愛的,你向我表達過你對我的愛慕,可為什麽你要這樣折磨我?今天是星期六,但你也不給我來信。你不理睬我了,你和他人調侃,卻把我忘記了。難道我會默默地容忍這一切嗎?】


    可這樣的字句才被寫出來,就又被這位作家重重地劃去。可他卻並不新起一張信紙,而隻是繼續在這張都被他用墨水筆劃破了,可憐的信紙上繼續被人寫道:


    【親愛的,我最最親愛的,我從未懷疑過你對我的深刻愛意,當你注視著我的時候,你的眼睛裏除了我之外再無其它。我不知道這樣的幸運如何會發生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我配不上你的愛意!你漂亮、健康、單純、快樂、自信,在你的身上總是有著最最明亮的色彩。可你為什麽要這樣苦苦折磨我?你是否一定要這樣殘忍,以這種方式來營造出捉摸不定的神秘感,讓我無時不刻地想著你,讓我為你發狂!你成功了,對於我來說,你就好像是深夜寫作時的靈感,我永遠都無法找到你,隻能乖乖做你的俘虜。不,僅僅是拜倒在你的腳下還遠遠不夠!我隻能近乎虔誠地等著你出現在我眼前。】


    …………


    2018年的布拉格,當林雪涅出門的時候她覺得今天的陽光似乎格外燦爛。


    昨天沒有課,並且她也不用為了給她最最親愛的弗蘭茨寫信以及送信而在查理大橋上跑來跑去跑斷了腿!就連昨天的晚飯都是去樓下的越南快餐小店裏買買就能吃的星洲炒米粉!盡管人家越南人說這玩意兒不叫星洲炒米粉,可林雪涅卻覺得這倆完全就是一樣一樣的。


    在前天晚上以及昨天的這一整天時間裏,她可以有足夠多的時間來考慮那封以卡夫卡的父親的身份寫給卡夫卡的那封回信,並真正把它寫出來。


    令她喜極而泣的是,她用德語寫作的功力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裏簡直被她最最親愛的卡夫卡給鍛煉到了她的人生巔峰!


    盡管過程是痛並快樂著的,可到了展現成果的時候,她的內心必然是喜悅的!


    這份喜悅不僅體現在了她的臉上,還誠實地體現在了她走進學校走向教室的輕盈腳步上!


    “早上好,雪涅。”


    “早上好。”


    在走進教室的時候,有和她一樣已經先一步到了教室的同學和在林雪涅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之後也很友好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這個時候,林雪涅曾在寫給卡夫卡的信中提到過的,讀過卡夫卡的作品《變形記》的男孩米洛什在和林雪涅打完招呼後本要低下頭繼續看今天就要交的那份作業,卻是才低頭就又馬上抬頭看向林雪涅。


    “嘿。”


    聽到對方的這個聲音,林雪涅看向對方,而後對方就在注視了她片刻之後說道:“你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多了,整個人的狀態都和前天不一樣了。”


    “這樣的嗎?”林雪涅顯然有些意外,她在放下包後笑著對自己的這位同學說道:“可我昨天和前天晚上都在家裏寫今天要交的那份作業,幾乎都沒出門。前天的時候我還寫著寫著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等天亮了才醒,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呢。”


    兩人間的這份對話傳到了鄰座的一個女孩的耳中,於是她也抬起頭來看向林雪涅,並極為肯定地說道:“他是對的。今天你看起來精神多了。”


    說完這句,米洛什就發揮起了男孩們對於女孩們的敏銳觀察力,他想了想之後說道:“在剛開學的時候你看起來很好,但是最近一個月你好像總是很累,看起來緊張又焦慮。


    米洛什又看了看僅僅隻是一天沒見的林雪涅,疑惑地問道:“我們的課業有那麽繁重嗎?不過你的德語進步得很快,尤其是寫作上。你上次寫的那篇文章非常漂亮,老實說它讓人感到很驚豔。”


    被人問及課業是否真的有那麽繁重,林雪涅感到尷尬極了,但也隻能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對方,課業還好,隻是她有在課餘時間著重練習……嗯,德語的閱讀和寫作。


    在那之後,她的尷尬羞澀就被人誤會成了嬌羞,於是先前誇她精神好多了的那個鄰座女孩就調侃起了她和那位男同學。


    “所以說,昨天你是和米洛什一起約會去了?”


    林雪涅並沒有明白這到底是怎樣的幽默以及若有所指,但旁邊的米洛什已經哈哈笑著告訴他們的那位女同學,是的是的,他昨天的確和林雪涅一起看話劇去了。


    唉,這就很尷尬了。


    正當林雪涅還站在那裏尷尬著,小手小腳不知該往哪裏放的時候,那個說自己也要作為卡夫卡的父親,給那封《致父親的信》來寫回信的男生就這麽從後麵拍了拍她的肩膀,並在林雪涅轉身過來的時候說道:


    “嘿,雪涅!你的那封寫給小卡夫卡的回信怎麽樣……哇塞!你今天看起來簡直容光煥發!”


    話說一半的男生看到轉過頭來的林雪涅,馬上就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周圍立刻就因為這個有些微胖也有著紅臉蛋的男生說出的和他們“前後呼應”的話而笑成了一團。


    唉,這就更尷尬了……


    林雪涅沒有辦法,隻得拿出了她以卡夫卡父親的身份寫的那封給卡夫卡的“回信”,並給她的這些同學們念了起來。


    “我的孩子,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出現了這樣的隔閡。起碼有一點你是對的,我總是無法看著你在我的眼前盡情展現你的軟弱……”


    雖然以前每次跑去2018的那一端,再回來的時候總是覺得時間流逝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時的林雪涅卻是堅信她這回可以再跑一趟,因為今天一定不會再發生相同的事。


    然而此時此刻,問題卻並不在於她跑回去之後再跑回來會不會驚覺怎麽又已經過了一天了,而是剛剛體驗了一把極限冬泳,感覺身體被掏空的林雪涅在上世紀的女性服飾外又套了一件自己的外套,就這麽往回跑的時候她立馬又體驗了一把“雪橇犬之死”!


    試問每天都這麽跑跑跑的她又怎麽可能會身體不強壯!


    但林雪涅是真的覺得這麽下去不行,她非得去給自己買個俗稱“風火輪”的兩輪電動代步車了!沒有風火輪有個滑板車也好啊,否則她總有一天會跑死在路上的!


    這麽想著的林雪涅腳下不停,在查理大橋上跑了一個來回,然後就帶著粗喘一路跑回了家,隻是拿上了藥就給又往回跑去。當她抄著近路經過一家原本隻賣滑板,今天卻擺出了滑板車的店的時候,已經跑過去了的林雪涅又小跑著跑回來,火速挑了一輛據老板說可以駕馭住布拉格的石塊地的,帶電瓶的滑板車,就這麽在刷了卡之後堅強地向著查理大橋滑去。


    這下,身上的穿著以及腳下的滑板車形成了一種鮮明反差感的林雪涅一路上可謂是吸引了好多目光,但她一刻也不敢耽誤。她能有多快就有多快地穿越了查理大橋上的,扭曲著的時空回廊後,不管路人的驚歎目光,並直奔馬克斯·勃羅德的家,而後輕輕地敲開了他家的大門。


    “雪涅小姐?快進來!”


    開門的是勃羅德夫人,這位女士在她衝了出去之後就一直守在這裏,在她看到林雪涅肩膀上扛著的滑板車的時候,她的眼睛裏隻是閃過驚訝,卻並沒有多做過問地把她拉進屋來,隻是對她說道:


    “弗蘭茨已經問起你兩次了,我都告訴她你還在浴室裏。”


    林雪涅:“我離開了多久?”


    “不到半個小時。”勃羅德夫人這樣說道。


    在聽到這個答桉後,林雪涅終於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而她才要進到卡夫卡與自己的好友所在的房間,就看到那個被她親手從冬季的伏爾塔瓦河裏撈起來的金發男孩此時正站在不遠處的走廊上看著她。男孩靠著走廊邊的牆壁站著,看起來怯生生的,但是在林雪涅向他看過去的時候,這個看起來似乎有些過於害羞的小男孩眼睛變得明亮起來。


    “他一直堅持要站在那裏等你回來,想要在你回來的第一時間和你表達謝意。”勃羅德夫人這樣笑著說道。


    聞言,林雪涅轉頭看向那個男孩並向他走去,她用手指把被風吹得有些冷颼颼了的頭發往後梳去,用比平日裏更溫柔的聲音說道:“嘿,你還好嗎,小男子漢?我是把你從河裏救起來的那個姐姐。”


    在這一刻,林雪涅才好好地看了一眼這個被一群小惡魔扔下了河的男孩,卻驚訝地發現這個男孩實在是比她所以為的要好看太多太多了。


    男孩有著一雙在黑暗中也能夠顯得十分明亮的綠眼睛,並且他的眼睛顏色很淺很淺,當他走近的時候,金色的睫毛就這樣撲閃撲閃的,襯得他那彷佛小天使一樣精致的臉龐更漂亮了。可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小男孩卻有著完全不會被人錯當成是女孩子的眉眼。


    “我記得您的。謝謝,很感謝您救了我。”


    臉頰上有著些許不正常的紅暈的小男孩才說出了這句話,他向著林雪涅笑了起來。這個長得很漂亮很漂亮的小男孩笑起來好看極了也可愛極了,還帶著一種能讓人感覺連心都被萌化了的小嬌羞。小男孩在林雪涅也對他笑了起來之後就很害羞地低下頭去,看著一點都不像是先前在河裏那麽有勇氣的,在被人救上來之後又乖得讓人有些心疼的小孩。


    但在那之後,他就小聲地咳嗽了起來。可這個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男孩卻克製著,不讓自己的咳嗽聲過分地吵到走廊上的這兩位女性。


    此時他穿著有些過分大的,看起來有些舊舊的,窮人的衣服。這看起來這像是勃羅德夫人讓自己家的女傭拿來的,僅有的勉強可以稱得上合身的衣服。很可能這就是女傭的兒子所穿的衣服。但即便是穿著這樣的衣服也不會讓人對男孩的良好出身產生懷疑。


    “不用謝,你也幫我救了我的朋友呀。”林雪涅輕拍了小男孩的背,然後微微蹲下來一些,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


    “艾伯赫特,今年十歲。”看起來還很小的男孩似乎是想要端著彬彬有禮的架子,卻不知道他的這幅模樣落在兩位女士的眼睛裏是有多麽的可愛。但是在聽清了他的名字之後,就蹲在他的身前,原本還因為他的這份表現而抬起頭和勃羅德夫人笑意相向的林雪涅卻是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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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伯赫特?你說你叫……艾伯赫特?”林雪涅轉回頭來遲疑地問道,她仔細地端詳這個在她蹲下時顯得還比她高了些的小男孩。對方精致而漂亮的五官似乎就這樣與她在火車上見到過的德國男孩重合起來。雖然兩人的氣質可算是天差地別,可身上的那份古典意味卻出奇地相似。


    【艾伯赫特。我叫艾伯赫特·格羅伊茨。】


    【抱歉,我隻是覺得你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可我說不出這種熟悉的感覺是怎麽來的。】


    此時男孩已經在詫異之下給出了肯定的回答。而林雪涅笑了起來,並問道:“艾伯赫特·格羅伊茨?”


    當對方就這樣說出他的名字的時候,才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被那幾個比他還年長幾歲的男孩子扔進了河裏的小男孩幾乎是一下子就流露出了驚慌的神色,可眼前這個正要開始人生中最好年華的女孩所展露的笑意卻是感受不到哪怕一丁點的惡意。


    於是他隻是呆愣愣地看著林雪涅,並點了點頭,後知後覺地問道:“您是怎麽知道的?”


    “你忘記了嗎?是你告訴我的呀,小艾伯赫特。”


    當林雪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向小艾伯赫特伸出了手,並以對待一個成年人的態度那樣和後知後覺地也伸出了手的小男孩握了握手道:“我是雪涅,雪涅·林。”


    林雪涅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一個反應是因為讓她出了一百歐的心理醫生伯洛赫教授曾告訴她,癔症患者沒法憑空創造出臆想。一般來說,她之所以會看到弗蘭茨·卡夫卡並與對方進行接觸是因為她原本就知道對方,因此她臆想中的卡夫卡會以她認知中的形象出現在她所知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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