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他明明還清醒著, 可他的意識卻是沉入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他彷佛是一個從海峽的懸崖上跳下的人,掉入水中, 並不斷不斷地往下沉, 往下沉, 沉到那一天的倫敦夜空。


    探照燈的銀色光柱從地麵上射向他, 身旁的一架驅逐機將照明彈投下那座被黑夜籠罩著的,寂靜著的,居住著八百萬人口的全世界最大的城市。那是徐緩落下的,淺黃色的光。隨著數百枚,甚至是上千個淺黃色的光點慢慢落下, 這座古老而優雅的,被第三帝國的轟炸機所帶來□□所染黑的城市又被籠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美得令人不忍去傷害它。


    “他們點亮了夜空, 然後一些轟炸機開始轟炸城市,負責尋找精確轟炸目標的作戰小組則開始尋找工廠和碼頭。”


    路德維希向林雪涅描述起重現於自己眼前的情景,並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說道:“英國人像放風箏一樣在城市上空放了很多銀色氣球, 氣球幫助升空,氣球和氣球之間又有著很多金屬絲。一旦被這些金屬絲纏上, 那飛機可就完蛋了。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太敢把飛機飛得太低,但在我們負責護航的轟炸機編隊遇到麻煩或者必須這麽做的時候, 總有人需要去做踏進雷區的勇士。”


    聽著這些的林雪涅又坐回了椅子上,並且也閉上了眼睛,跟著路德維希的描述在自己的腦海中描繪出那樣的一幅場景。


    林雪涅:“你飛到了很低很低的地方, 也看到了你在高空中所看不到的場景。”


    路德維希:“我命令曼弗雷德去幹掉那些離我們最近的高射炮。負責為其中一台高射炮進行瞄準的,是一個女人。”


    林雪涅:“你記得她的樣子。”


    路德維希:“她有著……棕色的頭發,眼睛應該是淺色的。曼弗雷德很聰明,他沒有直接瞄準那台高射炮,而是在高速飛過時用炮彈打中了旁邊的一棟房子。房子在倒塌的時候把操作那台高射炮的小隊全都壓在了下麵。”


    林雪涅:“你看到了很多你不願看到的東西。”


    路德維希:“是的,很多很多。”


    盯著轟炸機的猛烈轟炸在城中四處穿行的救火小隊,背著一個嬰孩從地窖裏跑出來去追自己孩子的年輕的母親,還有那從廢墟中掙紮著爬出來的少年人。


    太多太多了,多到淹沒他的視野,多到……他再也看不見眼前的一切。


    林雪涅:“然後呢?你還能繼續看見那些嗎?”


    路德維希:“看不見了。”


    一滴眼淚從林雪涅緊閉的雙眼中溢出,她伸手胡亂地擦了擦那滴淚水,並哽咽著說道:“已經可以了,施泰因少校,你的護航任務已經完成,請你小心飛高,帶著我一起飛回我們的柏林……”


    “可是我看不見,看不見回來的路。”路德維希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


    然後,林雪涅輕柔的聲音在那些炮火聲,以及轟炸機尖銳的呼嘯聲中響起:“有一道光,一道從柏林射出的光,它將你引向回來的路,引向光明,引向你所熟悉的世界。”


    那個聲音彷佛與好友曼弗雷德在那天的倫敦夜空將他引導回來時所說的話相互重疊……


    ‘想象一下,你現在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飛行。有一道光把你指引向回去的路。’


    …………


    “格羅伊茨上校,有您的信!”


    3月1日,在艾伯赫特的駐地,他的副手拿著一封從柏林飛來的信快步走進他的指揮帳篷,那封信的信封上畫著一朵雪絨花。隻要是與這位警衛旗隊新晉團級指揮官的關係足夠親近的人,他們就能知道格羅伊茨上校每次收到一封信封上畫著雪絨花的信之後,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雖然在人前,他的嘴角不會出現明顯的上揚,但他眼睛裏的溫度卻是已經能夠說明這一點。


    彷佛那朵雪絨花擁有讓冰雪都足以消融的力量一般。


    “謝謝你,上尉。”


    艾伯赫特向那名為他取來了信的副手道謝,他的目光在看到信封上的雪絨花後變得柔軟起來。但是不等他拆開信封,他就意識到那位副手還在微笑著看向他。


    “這是位優雅的小姐吧?是您的愛慕者嗎?您說我要什麽時候才能讓國防軍戰報刊登我的照片?或者讓宣傳部用我的照片來印發明信片?那樣我也會能收到女孩們寫給我的情書了吧?”


    這下,艾伯赫特是真的笑了,並在又是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這位副手後說道:“你的第一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但是你的後兩個問題,我可以回答。隻要你盡快拿到一枚騎士勳章,我就想辦法讓宣傳部印發你的明信片。肯定會有很多女孩喜歡你的。”


    副手很快哀歎道:“騎士勳章!那也太難了!一級鐵十字勳章可以嗎?”


    艾伯赫特:“恐怕不能,但在拿到一枚騎士勳章之前,你可以努力先拿到一枚一級鐵十字勳章。”


    在得到了艾伯赫特的回答後,他的這位副手不禁歎著氣離開了帳篷,而艾伯赫特也很快在拆開了信封後親吻了一下裏麵的信紙。


    但是這封信的內容卻無法讓艾伯赫特的心情像打開它時一樣的輕鬆。


    【我親愛的艾伯赫特,現在我已經能夠完完全全地確認,引發路德維希間歇性失明的,就是我先前和你提到過的軀體轉化障礙。他在倫敦的夜空執行任務時飛得太低,低得讓他能夠看到平民在這場戰爭中傷亡的慘象。那些景象就是他所抗拒的東西,那些景象也完全背離了路德維希在過去所熟知的世界。


    身為軍人他無法去抗拒自己所接到的命令,於是他就抗拒去看到這一切。


    我沒有告訴他這些,但我覺得他自己也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了。他隻是還無法相信一個人內心的意誌可以這樣的強大,強大到讓他的眼睛在完好的情況下看不見東西。


    我試著去治療他,卻並不成功。就現階段的情況來說,隻要路德維希認為他的升空作戰還會繼續對平民造成重大傷亡,隻要他依舊無法接受這一點,那麽他的這份軀體轉化障礙就會繼續延續下去。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也沒有真正係統地學習過,如果貿然出手幹預和治療,隻能讓路德維希的癔症性失明變成另一種轉化障礙。比如拇指無法按下機槍的開關,比如無法控製的急性暈動症。


    現在最好的辦法應當是去尋找一名弗洛伊德的得意弟子來幫助他。但心理治療方麵的專家多為猶太人,也多已經逃離德意誌,出於心理治療方麵的敏感性,我不敢也不讚成去尋找一名對於路德維希可能存有敵意的治療師來幫助他。】


    看完了這封信的艾伯赫特沉默許久,而後他收起信,並走出他的指揮帳篷。


    這裏是南斯拉夫與德意誌的邊境處。三月時節,這裏比慕尼黑要暖和了許多,彷佛已經可以嗅到春天的氣息。


    可是春暖花開在戰亂時卻並不是一個足夠人們期待的景象。因為槍炮聲總是會在玫瑰盛開之時到來。


    現在艾伯赫特所指揮的警衛旗隊的這個團就整裝待發著,虎視眈眈地看著與他們隻有幾米之隔的南斯拉夫國境線。


    而在國境線的那一頭,卻隻有孤零零的幾十上百名南斯拉夫邊防士兵站在那裏,就連拿槍的手都不住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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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上級指令帶兵包圍了南斯拉夫的這部分邊境的艾伯赫特走到邊境線處,並在那一頭的南斯拉夫邊防士兵就要忍不住後退時說道:“士兵,你懂德語嗎?”


    那個看起來才二十歲出頭的邊防士兵不住地喘息著,並緊張地點了點頭。


    艾伯赫特:“把槍拿穩,小心別走火了。那樣的後果不是你能夠承擔的。”


    有著斯拉夫人長相的邊防士兵吞了口口水,並動作僵硬地點了點頭。


    一列火車從遠處開過,它從南斯拉夫的首都貝爾格萊德駛向第三帝國元首希特勒所鍾愛的第二政府駐地,貝希特斯加登。


    而在那列火車上所坐著的,則正是南斯拉夫的國王,保羅親王。


    這個男人看起來其貌不揚,臉上寫滿了憂慮,卻是風度翩翩,又舉止優雅。


    現在,他即將決定這個國家在風雨飄搖的1941年的未來。


    他對隨行的心腹大臣說:“希特勒希望我們向他開放邊境線,讓他的軍隊能從我們這裏去到希臘戰場。現在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兩個選擇。將國家的天平倒向軸心國,或者是同盟國。如果我們向德意誌開放邊境線,英國人不會放過我們。可如果我們拒絕開放邊境線,德意誌又會順勢來攻打我們。英國人想要來到這裏還路途遙遠,德國人的裝甲師卻已經等在我們的家門口了。”


    隨行的大臣眉頭緊鎖,並說道:“可是陛下,如果我們向德意誌開放邊境線,國內的塞爾維亞人不會答應的。”


    保羅親王反問道:“那如果我們和英國結盟,國內的克羅地亞人就能答應了嗎?他們和塞爾維亞人互相仇視,對於軸心國和同盟國也有著不同的立場。隻要不列顛和德意誌不再允許我們保持中立,隻要我們做出選擇,國家就一定會陷入分裂。”


    火車的車輪駛過鐵軌時的“轟隆轟隆”聲不斷地響起著,這樣的聲音響起的次數越多,也就意味著他們距離貝希特斯加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保羅親王的目光變得十分凝重,也彷佛在自己的心中說出了祈禱。他彷佛做出了某個決定,也已然下定了決心,並在那之後說道:


    “現在,我們隻能先答應希特勒的要求,在盡可能保持國家獨立性的情況下答應他,然後由塞爾維亞人在合適的時候爆發一場和平的抗議示威,甚至是起.義。最後,再由我去鎮壓這次起.義。那樣,南斯拉夫王國的政府能夠對德意誌有所交代,而南斯拉夫王國的人民又能對英國有所交待了。”


    隨行的大臣又問:“可是您呢……?”


    保羅親王:“隻要能夠保全國家,不讓貝爾格萊德變成華沙,我怎麽樣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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