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清晨, 當林雪涅醒來的時候, 她的意識才突然回籠。然後,她便想起昨天在她入睡之後, 她的戀人似乎出去了一趟, 然後等到天快要亮的時候, 他才帶著一股子寒冷的味道回到這裏。


    當林雪涅想起這些, 她不禁看向尚還陷在熟睡中的艾伯赫特,而後吻了吻他的眼睫。


    事實上,在林雪涅起身的時候,睡得很淺的艾伯赫特就已經醒了,而當林雪涅在他的眼睫上落下一個吻的時候, 他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把人抱緊了懷裏,並反複習慣使然一樣地將一個早安吻落在了戀人的嘴唇上。


    林雪涅:“我要去上班了,你呢?”


    艾伯赫特:“我可以在這裏待到中午之前。”


    林雪涅:“那我在廚房給你留一點三明治, 你要記得啊。”


    說完,林雪涅又輕輕地吻了吻戀人的嘴唇就起身去洗漱,換衣服, 並且準備兩人份的三明治。當林雪涅這樣在屋子裏忙碌的時候,本該沉沉地睡去的艾伯赫特卻是睜開了眼睛, 並坐起身來,靠在床頭板上看著自己的戀人。並在林雪涅就要出門之前突然出聲叫出她的名字。


    “雪涅。”


    “嗯?”


    當艾伯赫特叫出林雪涅名字的時候, 她正站在梳妝台前,給自己描上眉毛。在聽到屬於綠眼睛貴族的聲音時她很快回過頭去,可是艾伯赫特望向她的眼神卻讓那種輕快的感覺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然後她就聽到艾伯赫特對她說:“這兩天的晚上, 不要出門。要盡早回家。”


    一直到出門的時候,這句話都停留在林雪涅的心頭揮散不去。那是因為,她知道她的戀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說出這樣的話。對於未來幾年的歐洲大勢,她的內心當然是清楚知曉的。可是對於精確到每一天所發生的事,艾伯赫特的了解當然會是遠遠超過她的。


    也就是說,很快就會發生一件大事了……


    並不是對於她所身處的這個時代太過木訥才會意識不到接下去很快要發生的究竟是什麽,而是在這幾年的時間裏所會發生的大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她根本無法記得那之中的每一件事都會在哪一天發生。


    於是她所能做的,便是在盟軍的空襲抵達柏林之前,相信艾伯赫特對她所說出的每一句提醒,卻永遠不去向對方問出為什麽。


    可是在這一天,僅僅是在林雪涅路過第一個報攤的時候,她就已經意識到即將要發生的究竟是什麽了……


    《人民觀察家報——巴黎發生猶太襲擊事件,德國大使館成員中彈,生命垂危》


    作為納粹的黨報,《人民觀察家報》上的言論具有官方性質。除此之外,它還擁有著非常可觀的發行量。當林雪涅看清這份報紙上的頭版頭條時,她很快就去買了一份。而當她在去往報社小樓的路上就忍不住看起了這份報紙上第一段話的時候,這份報紙的頭版上所敘述的“猶太襲擊事件”早已成為了讓路上的行人們義憤填膺的話題。


    “這是明目張膽的威脅!這個猶太人是想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對他們好一點,隻要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有猶太人的國家,我們日耳曼人的生命都會是得不到保證的。”


    “看起來他以為他的所作所為會讓我們害怕到瑟瑟發抖,而不是憤怒。”


    “因為他們在遇到這樣的事之後就隻會去害怕。這些猶太人會喜歡像別人展現他們的強硬,但你隻要比他們更強硬,之後的結果就會很有趣。”


    當林雪涅進到自己工作的報社小樓時,她的同事已經就今天早上的最新新聞議論起來。並且每一個聲音都是正在努力壓抑著自己憤怒的。由於這個話題讓每個人都競相想要加入其重,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林雪涅,隻有一位看起來和她差不多歲數的,擔任助理一職的女孩過來和她說了早上還,並小聲問她是不是想要一杯咖啡。


    林雪涅才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並向那個女孩道了聲謝謝,她就被一個更激動的聲音給吸引了注意力。


    “那個猶太人口口聲聲說我們沒有給他們公正的待遇,但他根本就不是德國人,他隻是在德國出生的波蘭籍猶太人!現在我們隻是讓這些波蘭籍的家夥滾回波蘭去,然後這群嘴上說著厭惡德國的猶太人就能因為憤怒而襲擊我們在法國的外交人員了!”


    這是阿道夫·希特勒同誌下的,鐵血的,軍國主義的德國。


    他們厭惡曾經軟弱的自己,更厭惡在有著猶太血統的魏瑪共和國統治下的,需要向英法搖尾乞憐才能得以生存下去的自己。


    顯而易見的,《人民觀察家報》在這天的頭版頭條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讓整個國家都陷入了憤怒。


    這不僅僅是對於那個17歲猶太少年的憤怒,而是對於猶太這個符號的憤怒。在《人民觀察家報》之後,德國的許許多多家報紙都跟進了這場報道。而受襲的外交人員“恩斯特·馮·拉特”的名字則成為全國上下最牽動人心的一個名字。在德國的電台裏,更是實時播報著身中兩槍的這名29歲外交人員的傷情。


    僅僅是在半天之後,當林雪涅下班回家的時候,她就已經能夠看到對於這件事感到義憤填膺的德國人在街頭所作出的演講。有許多路人在聽到了那個人高亢的聲音時就圍聚了過去,並在那名作出了演講的德國男人每每說到精彩之處的時候發出讚同的聲音。


    在經過那些人的時候,林雪涅隻是稍稍停下了一會兒腳步,而後就因為出門前戀人的叮囑而繼續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無論如何,此時街上的那種與她所身處的時代全然不同的氣氛依舊還是會讓她感到有片刻的失神。


    在半個多世紀之後的歐洲大陸上,就算是發生了比這嚴重得多得多的襲擊事件,街上也隻會出現鮮花蠟燭,以及勸說人們不要去仇恨的,輕柔的聲音。


    但是在這裏,卻到處都是高喊著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聲音。


    在經過一家肉店的時候,林雪涅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進去買了些東西。而在她出來的時候,街上的一個正在獨自玩著風車的小男孩卻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眼見著這個小男孩就要踩著小鴨子一樣的步子從人行道上走到馬路上去了,抱著一袋食物的林雪涅不禁快步走過去,並拉住那個小男孩。


    “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男孩望向林雪涅的樣子似乎有些迷茫,隨後他的臉上就露出了童稚的笑臉,並朝著林雪涅身後看去。幾乎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個先前還在商店裏買東西的男人衝了出來,並很快一把抱起孩子。直到他把這個小男孩抱起來,這個看起來顯得有些緊張的男人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可能會有些嚇到自己眼前的這位小姐了。


    他朝林雪涅張了張嘴,卻是不知道應該說一聲請原諒還是別的什麽詞。於是林雪涅向他開口問道:“你是他的父親嗎?”


    “是的。”隨著男人的這句回答,被他抱在懷裏的這個小男孩也正好笑了起來,並喊了他一聲“爸爸。”


    聞言,林雪涅很快就說道:“那你以後可得注意了,他剛剛差點就自己走到馬路上去了。”


    男人朝林雪涅點了點頭,並說了聲謝謝。可是在那之後,他就用另一門語言和自己懷裏的兒子說起了什麽。這是一門林雪涅雖不懂,卻能夠辨認出語種的語言——屬於猶太人的語言,希伯來語。


    看著眼前的父子倆之間的相處,也聽著眼前的那名父親對他的兒子說出的,嚴厲中又帶著許多愛意的話語,林雪涅到底還是停下了已經邁開的腳步,並轉回身來對那名父親說道:


    “請原諒,也許您會覺得我有些冒昧。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請盡快離開德國吧。這裏對於猶太人來說,不會再是一個適宜居住的地方了。而且它還會變得越來越危險。”


    可沒曾想,林雪涅的這番話語非但沒有讓眼前的這個說希伯來語的男人對她道一聲謝謝,反而還讓男人流露出戒備的神色,並且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孩子,一言不發地快步離開了她。


    林雪涅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在離開之後還要時不時地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彷佛她是什麽吃人野獸一般看她的父親,看著他抱著自己的孩子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中。而後,她才茫然失措地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襲擊事件的一天之後,彷佛每個德國人都知道了那名受襲的外交人員“恩斯特·馮·拉特”的名字,並且彷佛每個德國人都在關心著這名身中兩槍的,對於猶太人其實還有著深刻同情的29歲外交秘書的傷情,希望他能夠奇跡般地好起來。


    可他的醫生終於還是在兩天後,也就是11月9日的晚上宣布了他的不治身亡。


    這是一個對待猶太人素來強硬、也有著曆史悠久的反猶傳統、甚至在一百多年前就曾把許多在本國居住的猶太人趕去波蘭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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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們得知了“恩斯特·馮·拉特”之死的時候,他們究竟會是有多麽的憤怒。


    而當納粹的高官們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則正好要開始啤酒屋政變15周年的紀念活動。


    15年前,納粹黨的領袖阿道夫·希特勒正是在這間啤酒屋裏發動了政.變,意圖推翻魏瑪共和國的統治,卻是並未能夠得償所願,甚至還被巴伐利亞政府解散了他們的衝鋒隊,也將阿道夫·希特勒送進了監獄。


    現在,當年的失敗者已經奪取了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成為了絕對的統治者。而納粹黨的高官們就聚集在這裏,看向坐在正中位置的阿道夫·希特勒,等待他因恩斯特·馮·拉特之死而發表演說。


    雪一般的沉靜代替了冬日的啤酒屋裏本應有的暢快與熱鬧。而在這片沉靜中,出席了這場紀念活動的納粹高官們卻分明聽到了寒風呼嘯的聲音……


    大火燃燒起來。


    它照亮了那些遍布德國的猶太教堂、商店、與住房,與散落滿地的窗玻璃碎片,還有叫罵聲和哭聲一起劃破黑夜,成為了一幅名為“水晶之夜”的畫卷。


    而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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