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驚訝,雪涅。在你的癔症中,居然會展現出這樣一個被完全還原了的弗蘭茨·卡夫卡。”


    雖然說,海蓮娜對於自己友人的放棄治療一度非常惱怒,但布拉格大學心理學係的這位學生在收到了林雪涅的求助之後還是很快安排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並找到了一間足夠僻靜,卻也足夠視野開闊,能讓人感到自己的心被無限延展出去了的店。


    那是一家坐落於布拉格城堡下方不遠處的,有著半圓形透明玻璃外牆的餐廳。當然,由於景觀出色,它們也經營下午茶,有著各式氣味芬芳的水果茶以及花果茶,隻不過由於位置比較難找,如果不是本城人士會不怎麽容易誤打誤撞進來而已。


    當林雪涅把事情的全部以及自己的煩惱都說給海蓮娜聽了之後,耐心傾聽了許久的海蓮娜對林雪涅所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這樣的。她在林雪涅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後繼續說道:


    “我也許告訴過你,有一個學期,我們把卡夫卡作為一個經典案例來進行分析。好像你們這樣的日耳曼文學係學生會去研究弗蘭茨·卡夫卡一樣,我們心理學係的學生也會去研究他。對於你們來說,他的作品更為重要,那不僅是表現主義文學中的最高峰,也幫助你們去了解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但是對於我們來說,他是一個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心理學上的經典案例。他寫給自己的親人、友人以及戀人的大量書信更是非常重要。那些書信會是絕佳的,足夠全麵的分析資料。”


    說完後,海蓮娜喝了一小口花果茶,她重新提起了一個林雪涅在很久以前向她說過的,讓她困惑不解的問題。


    她說:“你曾經和我說過,你非常不理解被弗蘭茨·卡夫卡印刻在了骨子裏的自卑。並且你也不理解為什麽他最的幾個女人最後都沒有選擇和他在一起。沒錯,從你的角度看來,他英俊,個子很高,才華出眾。他18歲進入布拉格大學,3歲拿到了法學博士的學位,並且他還在這五年間係統地學習了文學。他甚至還擁有很好的家境,是當時的中產階級,並且還是家中唯一的一個男孩。那麽告訴我,現在依舊還這樣認為嗎?”


    聽到這番話,林雪涅沉默了。


    現在的她當然不會這麽堅定不移地認為了。


    曾經的她作為一個文學好者試圖去分析弗蘭茨·卡夫卡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所展現出的內心世界。她想,那一定是一顆格外孤獨的心,從骨子裏散發出一種悲傷的疏離感,仿佛連靈魂都被禁錮在了一個奇異的空間,觸摸不到現實的溫度。


    他被囚禁在了一座隻有他一個人的宮殿,或者說是城市中。所有人的聲音都仿佛從很遙遠的,被時空扭曲了的現實傳來。


    他有時想要逃離出去,有時又隻想待在那裏,並因此而終其一生都被困在那裏。


    那種感覺曾讓她覺得酷極了!可現在,她隻要一想到那種感覺會覺得很難過。她曾經以為從018的這一端跨越了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去到了對方的身邊,即使這隻是在她的臆想中,可她當然會是和那位年輕的作家一樣,是“特別的”。


    或許她曾經的確穿過了扭曲空間的屏障,進到了對方的內心。可現在,她卻是被那座空曠的宮殿又推了出來,把她摔得生疼生疼的。


    “他是一個固執的,很難給喜歡他的人帶去幸福感的人。”林雪涅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了這樣一句句子,用以作為自己對於那個人的評價。


    “是的。”海蓮娜肯定了林雪涅的說法,並說道:“從根本上來說,他是一個追求不幸的人,他也習慣於否定他自己。在他的書信中,出現過大量的類似於‘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擁有幸福’、‘像我這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得到別人的喜歡’的語句。雪涅,你甚至能夠把他的那封《致父親的信》背出個大概來,所以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現在你是坐在躺椅裏主宰世界。你的觀點正確,任何別的觀點都是荒謬、偏激、瘋癲、不正常的。】


    【差不多我所做的任何事,料想你都會反對的。】


    【這不僅涉及到想法本身,而且涉及到人。隻要我對某人稍有好感——按我的性格,這種情形並不常發生——你會絲毫不顧及我的情感,不尊重我的判斷,以斥責、誹謗、侮辱橫加幹涉。】


    曾經的那些讓她萬分熟悉的句子在此時此刻浮現在她的心上,好像正刻在那裏一樣,那麽疼,那麽疼。讓她隻是愣愣地張了張嘴,有眼淚湧出。可她甚至不記得要擦一擦那些淚水。


    此時此刻,她再不能隻是膚淺地說一句:我他!我很很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再不是隻存在於那些黑白照片上,那些顯得有些冷硬的字裏行間上。此時的他對於林雪涅來說,已經是一個褪去了光環並真正存在於她的世界裏的,會傷心難過的血肉之軀。並且他也比她的淚水更脆弱。


    【我倆不可能平心靜氣地交談,這還有一個其實很自然的後果:我連話都不會說了。】


    【你早早禁止我說話了,你警告我“不要頂嘴,”一邊說一邊揚起巴掌。】


    【我一直都相信一件事。我爬得越高,到頭來必定也會跌得越慘。】


    海蓮娜看到那樣一個精通古典音樂,也對於表現主義大師卡夫卡的文學作品有著超乎尋常人研究的女孩在自己的眼前為一個早已逝去了半個多世紀的人哭成了那樣,不禁皺著眉頭給她遞了一張紙巾。


    可林雪涅卻是拒絕了對方的紙巾,轉而把臉埋在桌子上,一蹭一蹭地把眼淚全都擦在鋪開的方巾上!不讓坐在對麵的好友嘲笑她現在這番淒慘樣子的機會。可是這樣之後,她又會抑製不住地想要聽對方繼續說下去,於是她抬起頭來用一雙紅紅的眼睛看向對方道:


    “你繼續說啊!我聽著呢。”


    對於林雪涅的這種反應,海蓮娜當然是不滿的。但她到底還是決定不去和自己“病了的”這位好友生氣較勁,在整理了一下頭緒後繼續說道:


    “弗蘭茨·卡夫卡對於他父親的感情非常複雜。一方麵,他終生都對他的父親抱有叛逆之心。他也對於被自己的父親用強權和鎮壓來毀滅的,屬於他很重要的一部分抱著向往。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怨恨過他的父親。也許你已經發現,在他的潛意識中已經認同了他父親的每一個想法。因此他否定他自己,像他的父親否定他那樣否定自己。在他的內心其實是存在著深刻的自卑的。的確,這很可憐,但這構不成女人們為他飛蛾撲火的理由。這是我給你的回答。


    “盡管這樣做可能很可笑。但我可以為你假設一下。假設你臆想中的世界的確存在。那麽你給予卡夫卡的能量太過溫柔、溫暖、積極、穩定以及強大了。這毫無疑問地會觸發他內心的一種防禦機製。既然他習慣於否定自己,習慣於去相信他這樣的一個人不可能得到幸福,也不可能得到別人尤其是得到一個女人全心全意的喜歡。那麽他一定會選擇不去相信世界上真的會有一個人這樣對待他,他甚至會去質疑那個人。從我的角度看來,他的內心會出現強大的阻抗這一點是必然的。”


    在結束了與海蓮娜的這次會麵之後,林雪涅又回到了自己租下的小閣樓。她再一次地坐到了書桌前,看著自己在前一天的夜裏寫到了深夜的那封信,覺得它竟是這樣的幼稚可笑。


    也許有一點她最最親的弗蘭茨說的是對的——她並不他,起碼,並不是像一個女人慕一個她為之願意放棄一切廝守到老的男人那樣慕他。


    這個在母親的溫柔意以及父親的強大臂膀下成長起來的女孩試著想象了一下,如果把她和她最最親的弗蘭茨關在一個房間裏,他們兩人各自都會做些什麽。


    她想,她一定會在最初的驚喜和忐忑下不斷地催促著對方寫那些在曆史上他至死都沒有完成的偉大作品。


    而她最最親的弗蘭茨,她最最親的弗蘭茨則一定會用她那雙深邃的眼睛盯著她,讓她不停地寫出一封有一封對他表達著溫柔意的情書。哪怕,她在那裏,在他的眼前。


    想到這裏,林雪涅都被這幅滑稽的畫麵給逗笑了,可笑著笑著,她又哭了,隨即她提起筆來,在她的信紙上寫道:


    【尊敬的先生,我為我們日前的不歡而散而感到內心空落落的。事實上,在那之後的每一分鍾裏,我都沒有停止思考您對我說出的那些話,以及您說出每一個詞時的表情以及眼神。您絕望地控訴我,您說在我的眼中我和其他人沒什麽兩樣。也許在您的心裏真的是這樣堅定地認為的,可我想告訴您,事實並非您所以為的那樣。您是我心中的一個與任何人都不同的,特別的存在。】


    在118年的布拉格,巴黎大街的36號。一個有著英俊麵容的不愉快的男人正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台邊,像一座雕塑一樣站在那裏向窗外望去,仿佛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以及嘴唇都被從打開的窗外湧進來的寒冷空氣給凍住了。他站在那裏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而後才僵硬地轉頭,看向被他放在桌子上的那封他寫給一個亞裔女孩的信。


    【尊敬的小姐,我為我在昨天刺痛了您的心而感到愧疚。我問我自己,我是否有向您宣稱的那般您。我控訴您並沒有像我您一樣深著我,可我在我寫給您的那一封封信又何曾隻是在向您表達情。我貪婪地請求您,期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和祝福。多麽自私的男人!我分為了兩個我,一個卑微地乞求著您能夠原諒我並像您在過去的這半年時間裏所做的那樣繼續施舍我溫柔,另一個則冰冷而無情地說——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也該結束了。像我這樣的人隻會給您帶來淚水與不幸。那本不該是您這樣的人應當承受的。您是如此的善良,熱情,自信,且永遠充滿了活力,哪怕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豁出性命。而我卻沉默寡言,不合群,猜疑。假如我最好的朋友去世了,我最先想到的竟是我的寫作會因此受到阻礙。】


    在林雪涅租住的閣樓裏,她試著推開那扇在她的書桌前,隻需要微微抬頭能看到的天窗,她走上那四個樓梯,站到紅色的屋頂上。她給自己搬來一個凳子,並把台燈拖了出來,坐在這個能夠欣賞到布拉格城美景的地方念著她給卡夫卡寫的信。


    【尊敬的先生,您控訴我沒有像您你一樣深著您。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可這世間的哪是這麽狹隘的。請別為此而感到羞愧,更別試著在讀到這句話的時候躲到桌子底下去。我崇拜著您,我敬慕著您,我也為您寫出的那些字句而感到著迷,我甚至比您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明白您是怎樣一位優秀而偉大的作家。】


    男人繼續看向那封他寫給自己喜歡的女孩的那封長信,他在心裏用疲憊而沙啞的聲音說出他所不能當著那個人的麵表達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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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敬的小姐,我未曾告訴過您,當您每次用熱切的語氣想我詢問我的小說寫得怎麽樣了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遭受著難以想象的煎熬。這是因為我欺騙了您,在與您相識的這半年時間裏,我的創作十分不順利,有很多次我都為此而厭棄自己。當一個人寫作的時候,無論怎麽讓他一個人獨處他也不會滿意,當一個人寫作的時候,他的四周無論怎麽安靜他也覺得不夠。可我每當深夜來臨,我坐在寫字桌前,我的四周都充斥著您的聲音,您的笑容,您望向我時的眼神。您教我如何把我自己從您那裏搶來,並交還給我的小說?可您不會知道,當您告訴我您喜歡小孩的時候,我知道結束了,該結束了。因為我是如此肯定,我將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您選擇和我在一起,您將也不會有一個屬於您的孩子,您將去到布拉格附近的一個鄉鎮,與一名公務員一起過小氣的生活。他收入低微,煩惱也不少。並且他還呆頭呆腦、鬱鬱寡歡、病怏怏。哪怕隻是想一想這些您都會感到害怕吧?】


    看著那些寫在信紙上的內容,亞裔女孩輕聲歎息,當她向遠處望去,望向這座與一百年前幾乎沒什麽差別的千塔之城,仿佛能這樣望到寒鴉先生房間的窗台。


    【尊敬的先生,一直以來我都告訴您,您當然是值得被的。可您卻總是讓目光緊盯那些讓您無法釋懷的,在你父親影子下的那些“軟弱”。您為什麽不試著讓您的朋友們每人都寫一封信,來描述他們眼中的您呢?弗蘭茨,請允許我再一次這樣稱呼您,您很英俊,很聰明,在文學上您有著超乎尋常人的卓絕天賦。可您為什麽總是要這麽否定自己?您甚至讓我無法放心地對您輕聲說再見】


    在那很遠很遠的遠方,那個男人所寫出的長信似乎正在回應著她。


    【尊敬的小姐,是我在渴望著您的情,堵住您所有的退路,強迫您天天給我寫信,強迫您思念我,用一個軟弱無能者的軟弱無力的去折磨你。或許您不僅僅是同情我,而是在這半年的時間裏被迷惑住了,對我悲觀的性格缺乏正確的認識,避而不讀我對此所作的坦白。您別再給我寫信了,我也不會再給您寫信了。但請您別退還我的信,讓它卑微地留在那裏,留在一個緊鎖的抽屜裏,證明您曾認識這樣一個膽小鬼,一個可惡又可憎的,曾傷害了您的人。讓卑微的他還能遺落在您記憶的一角。


    ——弗蘭茨·卡夫卡博士敬上】(.txt.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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