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毓禎的眼前,白玉雕鑿的西半球地圖上,南大西洲像一隻倒三角形插入藍色的海洋中,南桑總督府是這隻倒三角形的尖端。


    南大西洲地域廣袤僅次於中洲,看似大陸上的一個尖部,實際的地域麵積卻相當大,按工部方輿司的測量,統有二百四十四萬平方裏,相當於大唐嶺南道——嶺南東道加嶺南西道——三個的麵積,但論文明與繁華,自是不能與嶺南道比。


    “這裏是不毛之地”。


    這句話是一百年前禮部文明司的官員踏上這片土地時說的。


    一百年前,那是昭宗時代,大唐的海軍艦隊第一次永久停靠在美索非加大陸的海岸線上,開辟港口建立基地,而不是像以往那般與這裏的黑人王國交易了走,海軍在海岸線附近停下,四名文明司官員卻是在黑人王國士兵的保護下深入了叢林腹地,然後說了一句:這裏是不毛之地,文明的荒漠。生活在這片地域中的黑人部族王國被文明司評為“村落聚居,有王無製度,無城市,無文字,冶鐵三級文明,初級農耕文明”,實際是原始文明;而在一百年後,這些原始部落文明已經進化成為“中型城市,酋長國製度文明”了——這是禮部文明司的推進之功。


    禮部文明司,不是文教司。


    文教司主管大唐國內的文化教育,而文明司與文教司一字之差,其職責卻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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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是什麽呢?這個涵蓋很廣,“文教昌明”也在文明之內,但文明的意思更深,更遠,在大唐的定義中也經曆了一個由窄到寬、由內及外的過程。如果問李毓禎文明是什麽,她會很簡潔的回答:傳承,道統。她說的傳承是大道傳承,遠古文明的道統。


    遠古文明是人類從奴隸成為人、再成為神的奮鬥光輝時代,至上古時這個文明達到巔峰,然後被天地浩劫毀滅,流傳下來的傳承是斷代的、破碎的,這個道統也隻為少數人掌握,是“雲端”的文明,不可為世間道。


    世間的文明,是今古的人創造出來的。


    而今古文明的精粹,在中洲。伏羲氏的易,是上古的道統向今古的演繹,但能讀懂它的人很少,更別說領悟。後世的人代代在解易,夏人解了演《連山易》,商人解了演《歸藏易》,影響最深的是周文王,在拘禁中得大道演《周易》,而後又有諸多的學者來詮釋仍然很晦澀的《周易》,於是諸子百家紛紛而起:


    老子解了,著《道德經》,道家出;孔子解了,著《易傳》,儒家出;陰陽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農家、計然家……統統解了,開辟出自己的學說,遂諸子文章傳道至今。《易傳》中曰:“見龍在田,天下文明。”大唐太宗時的名臣、儒宗孔穎達闡釋說:“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這是說的著書立說,文章傳道,而天下光明。《尚書》曰:“浚哲文明,溫恭允塞”,孔穎達解釋說:“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這是說的君臣治國的文德輝耀;而太宗皇帝說:“柔遠俗以文明,懾匈奴以武略”,這是說的文治教化,並且要與“武略”相連。


    顯然大唐帝國的對外戰爭是奉行了太宗皇帝的禦釋之義——先以武力平外夷,再以文明移夷俗。到高宗皇帝時更進一步了。


    高宗發布了文明戰爭論:


    “文明者,與野蠻對立。我們為什麽要消滅野蠻?因為我們是人,不是野獸。是人,要有人的尊嚴,有人的**,有人的道德,有人的法度,有人的知識,有人的文治教化,有人的智化瑰寶……這些,是人類的文明。野蠻,踐踏文明,使人不成之為人……


    “文明的意義,在於它是永遠流動的河水,才能哺育大地,和兩岸的人民。如果它停止了流動,那麽終將枯涸,或者腐爛為臭水,生活在河邊的人如果不開辟新河,或者離開尋找新的河流,會精神死去,而肉.體也將死去,因為饑餓、壓迫,種種原因。……


    “故此文明,有先進和落後之分,有進步和腐朽之分。先進之文明,國家強盛,人民安定,文化昌明,教育廣興,雖庶民而知禮,百業興旺,農耕進步,工商繁榮,國家日日新,生機勃勃,如朝陽照萬物而光明。落後之文明,或陷於疲,或陷於弱,或陷於昧,或陷於愚,或陷於暴,製度昏昧,賞罰不公,混亂無序,人民不得溫飽,惶惶不得安定,上暴而下愚,人心陷於黑暗中。……


    “曆史如長河必是滾滾東流,世界之進步,必是文明消滅野蠻,先進替代落後,此天道人心也。……


    “我們大唐帝國是一個偉大的王朝,一個偉大的王朝,必得肩負文明之使命,消滅野蠻,消滅落後,推進文明之進步,曆史之進步,讓大道的光輝照耀世界,讓大道的火焰照亮黑暗中的人心,給他們點亮光明——此,謂之道也。吾中國者,大唐。何謂中國?非止中央之國,中央之大,還有道之中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中國不可以不弘道。大道以弘遠,這是吾輩之使命,安敢不行?安得不行?……”


    這是高宗在國子監和太學視學時的禦訓,視學之後,高宗便題以《論偉大的王朝》將它登在邸報和官報上發出。又召入翰林學士,以白話文書寫了一篇敕文下發,中心意思是“大唐的對外戰爭是解救受苦受難的庶民百姓”,頒發各道州縣張貼,由宣諭官宣講,並下到鄉村。


    高宗說,做事要師出有名,這是師出有名。


    當時大唐已經滅掉河西的回紇、鐵勒、吐穀渾三國,逼走突厥,將燕周人趕到燕然山以北,正式設立河西道;唐軍才休戰才五年,高宗又發起了對西域三十六國的戰爭,而西域諸國對大唐俱是臣服納貢,未敢有不臣之心,因此高宗出兵西域引起了朝野內外,尤其儒墨二家的激烈反對,抨擊高宗出兵是“不義之戰”。


    是在這種背景下,高宗對士子們宣講了“文明戰爭論”;對百姓們宣講了仁慈戰爭論:“仁慈的君主必以仁對待子民而不是□□,必以強大的軍隊保護子民而不是殺戮,必以嚴明的法律給予子民安定的秩序而不是剝奪生存的權利……仁慈的君主必以兵戈行仁慈,以戰爭的利器鎮壓殘暴,拯救黑暗中的百姓……大唐包容天下,仁慈的君主必以光芒照亮黑暗的世界。”


    由此,高宗將大唐的對外戰爭放在了正義和道德的製高點上,為大唐的對外戰爭奠定了道義基礎,有力的回擊了國內的反戰之聲。


    縱然還有儒墨二家的言官和學者批評她是“借正義仁慈為名,行侵吞之實”,但是高宗發起的戰爭一則符合大唐上層各個政治集團的利益;二則激發了士子階層的使命感,點亮了一條光明又具象化的向道之路;三則以仁慈之名解救他國受苦的平民贏得了大唐平民百姓的好感;四則高宗之後發行了戰爭債券,讓大唐國民都享受到了戰爭紅利,反對之聲便越來越小,直至淹沒在舉國支持戰爭的浪潮中。


    ——高宗在帝劄中對子孫說:什麽是賢明的聖人?是要以大義之名行事、以仁慈之名行事,這樣,你在臣民眼中賢明了;但是:你的心必須正,你的道路和目標必須是正確的,否則,帝王心術隻會讓你偏離正確的道路越來越遠。


    而文明的進化,是大唐正確的道路。


    這是一條必須向前流動的河流。


    為了推動這條河流的流動,高宗在禮部設立了文明司,職責是促進落後的文明轉化為先進的文明。相比轉化,高宗更喜歡進化這個詞:進,前進;化,轉化,移風易俗。這是一個主動的、積極的詞,是勇武和一往無前的探索精神;但它又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是粗暴的、簡單的,而是柔韌的、水滴石穿的變化,按太宗的話講,是“文明柔遠俗”,一個“柔”字,道盡其真意。以文明司的理解而論,是唐化,唐化,再唐化……一年複一年,十年複十年,百年複百年……


    自禮部文明司成立以來,已有二百又一十年,大唐新辟疆域的唐化、各個藩屬國的唐化、海外諸個國家的唐化……這都是文明司的赫赫功績。


    包括,南桑總督府這片二百四十四萬平方裏的廣袤地域。


    一百年前這裏還是部落王國,雖然首領稱王,其實是部落聯盟,文明司評定為“有石頭建的王城,王城之外皆為村落聚居,未形成分工的專業城市;王國最大者二十五萬餘人,有語言無文字,口傳文明,以舞蹈和擊樂溝通;無國家製度無官員製度,遇事部落長老合議決;無法律,犯事者以部落習俗處置……冶鐵三級文明,可初步煉鋼;農耕初級,使用鐵釺鐵鏟鐵鋤,未用耕牛畜力,未有灌溉工事工具……”總之,是原始文明,經過文明司一百年的推進,才成長為現在的農商城市文明,當然,也有了文字——唐文。


    在南桑總督府之前,統治這片地域的是三個黑人酋長王國,科伊桑、桑達、班圖,經過近一百年的唐化後,除了膚色外,他們的衣著服飾、語言文字、生活習慣等等,已經與唐人沒有多少區別了,連普通的黑人小孩兒也能熟練的用竹筷吃湯餅。當然,他們非加人的文明,除了那些野蠻的、惡劣的被摒棄外,那些獨特的文化仍然存在,比如極具非加特色的,節奏激烈明快的舞蹈和打擊樂,不隻是這裏的人不可缺少的,而且傳入了大唐,稱為非加樂,和龜茲樂一樣,成為大唐舞樂的一部分。


    而這種融入還有方方麵麵……


    這一切,都是在文明、共同進步、富強、繁榮這些美好的名義下進行的滲透,直至水到渠成,這裏成為了大唐的疆域。


    鮮血和異議也有,但已經埋進了泥土裏。


    這裏是大唐在美索非加大陸上的第一塊領土,而不是以前的海軍基地,這意味著大唐正式向南大西洲插入了一刀。而這一刀,會在將來捅了大食帝國的菊花。


    所以去年九月菊花開放的時候,李毓禎召見了鄧王李翊滸,問他:“二叔可有興趣到非加看菊花?”


    如今鄧王站在開夏府的昭平山上,俯視著山下叩石墾壤、箕畚奮戰的場麵,確切的說,是人力與機械畜力一起奮戰的場麵,黃膚色的人種夾雜在黑褐色黝黑色的人種中,吆喝聲卻是一致,“嘿嗨!嘿呦!”幹得熱火朝天——他至今仍記得自己的回答。


    “臣,必為大唐,插好這一刀。”(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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