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正旦大朝會之後,很快到了正月初四。


    按例這日皇帝要與諸文武大臣及宗室勳貴在西內苑射弓。當然,皇帝陛下都是坐在暖榻上笑悠悠的看眾卿比試弓箭,至於陛下的射弓嘛,當然是太子殿下表現孝心代父而射,順便考較一眾武臣的箭技,李毓禎出手是真的考較了,有的武臣興奮不已的表現,有的武臣是嚶嚶嚶了。


    今年初四天氣有些陰,當射弓的三四百名文武官員和宗室勳貴及特別賜進的使臣才入西內苑不久,天上下起了雨夾雪,這樣的天氣除了箭道高手外當然不能比試弓箭了。於是皇帝陛下著內侍傳了旨,射弓改成遊苑會,眾卿在西苑隨意遊玩,中午賜膳。一眾文武官員和宗室勳貴及十幾位使臣各聚圈子,各尋玩樂。皇帝在幾十名文官和勳貴的簇擁下去了溫室殿,談文學,說思想,論書畫等等,極有意興。裴昶、姚藍成等政事堂宰相和徐知通等樞密大學士則隨著李毓禎,從左登閣道上了溫室殿樓上的暖閣說話。


    宮人奉茶後,靖安將軍孟可義便肅然稟道:


    “殿下,上午收到的情報:十二月三十日,大食十個軍團二十五萬軍隊從中央省調動,分三批向巴赫省開拔。預計經巴赫省進入亞美省,從裏加海西岸,由大食艦隊運送,渡海進入中洲,陳兵我安西都護府邊境。”


    裏加海南北狹長,北止於巍峨的烏加爾山脈,南流六千裏注入大西洋,是大西洲和中洲的分界海,尤其南大西洲和中洲完全以此海相隔,大食軍隊要進入中洲,必渡此海。而渡海也有兩個方向:一是從裏加海最南端的波斯灣進入波斯行省,穿過突厥汗庭所在的庫曼大草原,再往北縱穿烏茲大沙漠,兵抵安西都護府的西南境;二是從裏加海北部渡海,進入狹長的可薩高原,再東下高原渡過鹹海,兵抵安西都護府的西境。


    李毓禎眸子掃過眾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眾位宰相和樞密大學士都沉吟起來。


    大食選擇哪個方向進抵安西府,表明是否和突厥汗庭聯合出兵。


    以往大食與大唐開戰,都是選擇波斯、庫曼大草原、烏茲大沙漠這條路線,穿越沙漠對於大食軍隊並不難,因為大食是從沙漠部落起家,大食半島的中南部是沙漠,大食軍隊對沙漠作戰很習慣。而走北部的出兵路線,要橫渡鹹海,這意味著要與大唐的安西海軍作戰。大唐的海上力量稱霸全球,大食與大唐海上作戰沒占過優勢。所以這也是大食與突厥汗庭保持長久“蜜月期”的重要原因,因為庫曼大草原這個出兵通道。


    在突厥人之前,庫曼大草原是庫曼族的地盤,並被波斯勢力影響。而突厥人重新崛起後,成了這片草原的霸主。波斯行省幾次出兵,都因突厥騎兵在草原上來去自如而剿滅不成,加上庫曼大草原西為可薩高原,北為烏茲大沙漠,遊牧騎兵容易走避,大食出動中央軍也很沒有重創突厥人,而中央軍一去,突厥騎兵又冒出了,襲擾波斯北部省了。


    突厥人在這片土地上有種魚與水的契合感,因為這裏本來是突厥部落的發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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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突厥人也是淒慘……”裴昶撚須發言前先說了這麽一句。


    眾大臣都嗬嗬了。


    突厥人怎麽不淒慘呢?


    先是波斯帝國強盛四處擴張,突厥人被逼得東遷,奮鬥拚殺幾十年,終於在漠北草原打出偌大的地盤,建立起中原史書所稱的“東.突厥汗庭”,結果好日子沒過多久,遇上鮮卑帝國強大起來,突厥汗庭隻得縮了頭,臣服於鮮卑人的北魏帝國,等到北魏分裂了、代起的北齊北周也由強到衰,突厥人終於又可以冒出頭來耀武揚威了,結果大唐又繼起,突厥人被太宗皇帝打得縮回漠北,跟著又被北遷建國的烏古斯和燕周一路趕出漠北草原,北邊東邊都沒法混了,隻好又回遷西域,建立起西突厥汗庭,在西域諸國中稱霸。然後到了高宗皇帝時期,大唐更彪悍了,直接出兵滅掉了西域各國,先後建立起河西道和安西都護府,而安西都護府往西一直擴張到了突厥人的發源地--鹹海。突厥人淒淒慘慘的奔逃,繞過鹹海以南進入可薩高原,這裏荒瘠得連鳥都不過,突厥人靠著在裏加海東岸打魚才生存下去,遊牧民族差點逼成了漁獵民族。


    但突厥這個民族還是很強悍的,休養五六十年又恢複了元氣,也仍然保持了遊牧民族的彪悍,於是大舉南下可薩高原,越過烏茲大沙漠的邊緣,進入庫曼大草原,打敗草原上的庫曼族,以及圍剿的波斯軍隊,最終又成為這片草原的主人。


    李毓禎記得高宗在帝劄中寫下的對突厥的布局:“……波斯之地若被大食統治百年,整個波斯都會成為真主的神仆。突厥是把很好的刀,應逐而不滅,留著用於大食。”


    裴昶當然沒有看過高宗的帝劄,但身為帝國首相,擁有大局觀最重要,通過這兩百年來的西部形勢分析,前後聯係因果,裴昶也能洞察高宗皇帝當年的布局--當年安西都護府可以一舉殲滅西突厥汗庭,但為什麽會放過西突厥幾萬人馬西去?從突厥人重新崛起,控製庫曼草原,不斷襲攏波斯,可明白高宗皇帝的用意了。


    突厥人有著遠大的野心,不甘於隻是“遊牧”,他們對土地一直有著渴望,而向東、向北進不了,勢必南下向波斯擴張。


    裴昶一句感歎讓眾人都回思了突厥人的曆史,順勢而入,分析說道:“突厥汗庭的戰略是聯合波斯複國.軍成立一個突厥波斯帝國。如果他們收複波斯全境,加上庫曼大草原,聯合起來的疆域差不多有四百萬平方裏,這達到成為帝國的基本條件了,至於能不能被咱們四大帝國承認,那是外交斡旋的手段了。


    “但是,突厥汗庭這個戰略計劃被咱們大唐給攪和了,波斯複國.軍擔心被突厥汗庭吞並,和突厥汗庭已經是貌合神離。突厥建立不了聯合帝國,又得不到波斯南部省,打通大西洋的出海口--除非能吞並波斯複國.軍的勢力。但有我們安藏都護府與波斯東南部相鄰,波斯複國.軍能得到我們大唐的軍事支援,必要時還會直接出兵,突厥人吞並不了波斯複國.軍,隻能回頭與大食修好。”


    徐知通、羅謹成、李懷固等樞密大學士都微微點頭。


    尚書令姚藍成言辭謹慎的接口說道:“突厥汗庭如今占據波斯兩個半省,艾馬亞九世是否咽得下去?如果出於聯合對抗我大唐的考慮,艾馬亞九世暫時容忍突厥人的占領,對突厥人也必然有罅隙,聯合出兵不可能合作無間。除非,突厥汗庭退出波斯占領地--這個可能性應該比較小--或者,給出大食可以接受的交待:同意與大食軍隊聯合,掃滅波斯複國.軍?或者是其他的……”他沉吟了一下,緩緩提出一個可能,“譬如,突厥汗庭並入大食?成立一個突厥行省?”


    裴昶捋著長須,暗蘊精芒的目光掠過眾位樞密大學士。


    羅謹成等樞密大學士都看向胡國公徐知通,這位資曆最深的樞密大學士曾任過十年安西大都護,和大食、突厥都打過仗,與在座諸位相比,對突厥人的行事最了解。


    李毓禎也看過去,問道:“姚相最後一個假設,徐公以為有幾分可能?”


    靖安司編撰的諸國綜合報告中,包括突厥汗庭的報告,從民族特性到軍事特性等等都有詳細的分析,但這些都是紙麵上的東西,李毓禎還是想聽聽這位前安西大都護的意見。


    徐知通沉思了一會,才開口。


    ***


    正月初四這會神山也在下雪。不隻神山,烏古斯大部分地方都在下雪,還不是小雨夾雪,而是鵝毛般的大雪片,一忽兒如驟沙狂奔,一忽兒如玉龍柱天,鋪天蓋地落下來,一直下到初六日淩晨為止。萬裏神山一千丈以下全是一片雪線,千丈以上才出現森林,積雪皚皚,無數樹枝被積雪壓塌,深雪覆蓋的林中已經看不見草和灌木,盡數被壓到雪下麵,但到了來年春夏,積雪融化後青草必又新發……生死不滅,一歲一枯榮。


    蕭琰一人在雪中漫步,這些日子她習武後都會在雪山森林中沒有目的的漫行,不用輕身術,那麽一步一陷的在雪中走著。每一步落下去積雪都至她膝蓋,讓她有種和這雪地雪林完全貼合的感覺。生命在這種平凡的體驗中真實,而不是高遠的縹緲。


    她的道為正心,修真我,心境要脫俗不染汙垢,但生命應該是平凡又真實的,平凡真實得和凡夫俗子一樣,有喜怒哀樂,有和恨,有得到,也有失去……


    “咯吱!咯吱!”,一步一步前行。


    一隻灰毛蓬尾的鬆鼠忽然抱著一顆鬆果從她眼前的樹梢上吱一聲跳走。她倏地指風一彈,那鬆果便從爪子間跌落雪地上,落在她身前。那鬆鼠烏黑如豆的眼珠中能看出萬分不舍食物掉落,但蕭琰身上流露出一分殺氣,讓它感到極度危險,沒有半分猶豫,嗖的飛躍出去。


    這樣的雪天裏,下一顆鬆果很難尋到,但眼前保命更重要。


    這是出自本心的取舍,完全不需要猶豫。


    蕭琰忽地一笑,烏黑清澈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她指風一彈,那鬆果倏地飛了出去,正巧落在鬆鼠竄躍出去的前方,那鬆鼠伸出爪子敏捷一撲一抓,抓住了鬆果,落到枝梢上又幾竄不見。


    ……


    初七慕容絕還在閉關鞏固先天境界。


    蕭琰也還在雪山森林中行走,有時在雪峰上發現一朵雪蓮花,會看很久。


    有時她又回到神湖作畫,一忽兒落筆,一忽兒沉思,一忽兒繞著湖水走來走去,口中喃喃自語說著自己也不清楚的話。


    她在雪中徘徊時遇上了少神司,很認真很迷茫的問:“何謂無情?”


    少神司冷冷淡淡一眼,冷冷清清一句:“有情無情,有意思?”


    蕭琰呆立了良久才懂了。


    有情無情對於少神司來說不是情,而是一種狀態,一種“事情”。


    它像看見路邊一叢花,心中喜悅則有情,無動於衷則無情,然有情不會因為生命凋謝而悲傷,無情不會因為礙眼而毀滅,有情無情像山水一樣自然存在。


    這是已經勘破了情。


    故,無所謂有情,也無所謂無情。


    但蕭琰勘不破……


    晚上她對沈清猗說:


    思念卿卿,恨不能日日相纏。


    ……


    蕭琰去神廟星殿觀星,又問睿智的大祭司:“什麽是無情呢?”


    大祭司臉上的皺紋笑展開來,一條條皺紋裏似乎都刻著智慧,告訴她說:“人間。”


    蕭琰懂了,大祭司的是博,而廣博的對生命個體來說,是無情。


    她的生之道,也是一種無情的,那是陽光照耀大地、雨露滋潤萬物,惠施而薄的。


    但她還有一種。


    至情,至深,至入微。


    樹枝在雪地上寫了一行字,在這片寂靜的雪林中留了很久很久,直到一群角鹿覓食踏雪而過,化為碎瓊玉屑,唯深雪大地記下它的深情。


    ……


    至喜至憂至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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