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猗在蘭芷院住了一晚。


    次日便上午離開沈府,去長樂坊的公主府,遞帖拜見“長樂嘉慶公主”。


    門房入拜帖後,府中主管很快出現在待客廳房,行禮後歉然說道:“家主外出,遊曆未歸。”


    “清猗來得不巧,以後有幸入京,再上府拜見貴主人。”沈清猗含笑留下禮物離去。


    主管謙敬有禮的送出側門,再送到坊府門,一直目送馬車遠去,眼中才露出思索,心道:沈至元果然上門拜見,竟被主子料中了。不由得尋思,這是道門的意思,還是至元道師的私人拜見?……哎,真是想不透啊。主管心裏搖搖頭,回府便將此事記入稟事錄中,待主子回來一度匯報。


    四輪馬車內沈清猗倚著坐靠,神色清淡,並沒有拜見不遇的失望之色。


    她早知道李翊浵不在京中,以這位公主的七竅玲瓏心,豈會不知道蕭琰在道門和她定情?故去年八月過了中秋便立時走人。


    但即使知道這位殿下不在府中,她到了長安也應該上門拜見,這是表達尊敬的態度,也是代蕭琰盡孝道。


    回到北城普寧坊無量觀,翌日上午,又遣道侍去永興坊蕭府,遞上拜帖和禮物。


    上門拜見不必了。


    她和蕭琰的關係還沒有公開,她向蕭頌表達禮敬的態度可,上門拜見過度了。


    要敬,但不能上趕著親近。


    進退有度,才能謀。


    沈清猗並不著急,和蕭琰定情後她的心很靜,不再焦慮、急迫,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梁國公接受她,此時她“不作為”才是對的,即使三四年她都等得起。


    她和蕭琰有一生的時間,忍得一時的分離,才能有長久的不離。


    從雲山下來時她步履輕鬆,和裴立之的相見是愉快的。去年接到父親的信函後,她對那幾個世家提出的議親人選進行了一番了解,裴立之自是重中之重。此番相見,比她預期的結果更好。能夠友善的解決這樁事,那是最好的。雖然她無懼裴氏,但能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林間鳥鳴清脆,樹上一對翠鳥啾啾,宛如鶯歌婉轉,沈清猗抬頭看去,見交頸啄羽的親熱,唇邊不由泛起微笑,右手下意識撫上約指,抬眸又望向雲端,神魂便飛遠了去。


    縱然心靜,還是會思念。


    也還是會,嫉妒。


    你若再被慕容絕占便宜……


    沈清猗心裏冷哼一聲,眸中的思念也變得冷冽。


    之前寫回的信裏一句都沒提慕容絕,其中沒鬼才怪了。


    蕭琰這是在隱瞞。


    隱瞞是有問題。


    沈清猗心裏泛惱又泛酸。


    但比起這點子酸意,她更擔心蕭琰是不是被慕容絕給揍了。


    修煉絕情道的,都是瘋子。


    沈清猗想著氣得咬牙。


    做別人的磨劍石,磨利了別人的劍,受傷的都是你!


    她辛辛苦苦的鑽研療傷藥都是為了誰!


    這人卻一點不惜自己。


    足下一重,道履踩在石徑上的一截枯枝上,“嚓!”的一聲折斷。


    身後的道侍一個激靈,隻覺一縷寒氣襲人,瞬間手已握上劍柄。


    片晌,默默的看了眼前方,又默默的將手放下。


    ……道師心情又不好了?


    ***


    從雲山上下來,沈清猗又去了終南山。


    三天後才回城,因這日中秋,她回沈府過了中秋節,次日才又出府,去拜訪了幾位長輩,時間便到了交流會召開的日子。


    在七八月期間,出席會議的醫者藥師都已陸續趕到京城,有的距離遙遠的,譬如隔了一個大洋的,大半年前出行了。到八月時,各地有實力的醫藥堂號和大藥商,也都匯聚到京城裏——這是行業交流大會,也是新方新藥發布大會,還可能會出新標準,做這一行的誰不想最先掌握消息呢?做生意怕比別人慢,誰能及時得到消息,誰能獲得利益,再者,這麽多醫藥名師匯聚京城,倘能挖個牆角勾搭一兩個,那可不是更大的利益了?


    中秋之後八月十九日,全國醫藥學研討交流會在帝國醫學院開幕,這是直接受太醫署管轄的大唐最高醫學學府。會議地點在天字報告廳,四百多名醫藥名師濟濟一堂。最遠的有來自大東洲的鷹羽蒂安族巫咒醫,也有來自南大洋金南洲的莫利安族巫祝醫,也有來自安南都護府的山越醫,還有嶺南西道的巫蠱醫,也有來自安藏都護府、今屆新加入的蕃醫……這些非主流醫道雖然比不上中原正統醫道的博大精深,但也各有特色,各有絕活,是有益的補充。報告廳中服色繽紛,膚色和發色也是各異,但年齡都一致的偏大:絕大多數醫者都在五十開外,四十成為名醫的比較少——無論哪個流派的醫者,都要靠病例累積經驗,年紀輕輕的不可能成名。相對而言藥師的整體年齡要年輕一些,畢竟炮製藥材的經驗比臨床病例容易累積,三十多歲成名的藥師不少見。但是,三十歲以下的,報告廳中絕無僅有的隻有一位,引起了眾人注目。


    沈清猗容貌的年輕令人驚詫——但她的道袍已經表明了她的身份。


    眾人立刻翻閱大會給的出席人員名單……找到了!


    然後,了然……又驚愕。


    提起孫藥王的弟子,哪個不知道啊?


    難怪這麽年輕。


    但是:道門竟然派出一位丹師參會?


    這是藥殿突然放下高端的架子了?十個有九個都不信;


    那是有讓藥殿都驚動的議題?


    一時間猜測紛紛。


    直到報告廳內“當”的一聲鍾響,才肅靜下來。


    太醫令皇甫安存步上主持台,一身官服平整,沒有一絲皺褶,舉止端莊嚴肅,完全看不出平時不拘小節,簡短的致了開幕詞,宣布進入大會第一項主題。


    主持台下架著笨重的投影機,有五尺高,兩名典學開機,放上畫片,台子上垂下的寬幅幕布上出現了文字投影:種痘術可推廣成果。


    “呀”的一聲,廳內響起聲浪。


    大家神色又驚又疑。


    毫無疑問,痘瘡是令醫家最頭痛的瘟疫,因為傳染最是無聲無息,再怎麽防備,都會有孩子突然出痘,而一旦出痘無藥可治,隻能硬挺過去,孩童夭折尤多。


    後來太醫署研究出了人痘術,是從患者身上提取痘疥粉,種入健康者的體內,活下來的終生不會感染,但種痘的危險性很大,一半生、一半死,隻能在瘟疫發生地對還未染痘的進行種痘預防,不敢在全國推廣,每年還是有孩童死於痘瘡。……現在,這個種痘術可以推廣了?


    難道有法子消除痘的毒性?


    嘩聲出口後便消失,因為沒有人能分心。


    報告很詳盡,畫片一張一張的投放,坐在這廳中的都是精英,不需要講解,能分析它的可行性,看到後麵,大家的神情漸漸激動起來。


    報告最後一頁,是新痘術研究者的名單。


    人們發出驚訝聲,有種原來如此的感覺,難怪了……


    原來這是道門藥殿的研究成果。


    而列在名單首位的,是至元道師。


    “請研究組簡述成果過程。”太醫令按流程宣布道。


    沈清猗起身陳述。


    “這個成果重要的是發現。首先要感謝我的師尊對牛痘的發現,再經藥殿幾位長者持續不懈的研究和實驗,才最終有了這樣可行的、安全的成果……”


    言語很謙遜,絲毫沒有提及自己。


    雖然她的氣質清冷,眸光冷冽,看起來不是溫謙的人,但她的致詞立即讓大家轉變態度,生出好感。


    這位年輕的丹師,還是很謙虛的嘛。


    事實上,沈清猗說的是實話,新的種痘術跟她沒關係。


    但藥殿將這個首功冠到了她的頭上。


    負責研究牛痘術的四名藥師都沒有異議。


    因為最先發現牛痘的是道玄子殿主,他們是根據他留下的筆劄做的研究,首功是殿主,作為他的唯一親傳弟子,沈至元繼承其師的功勞沒什麽可說的,何況這是藥殿長老們的決議。當然四名主研藥師也沒被虧待,得到了藥殿給的豐厚獎賞,名利都無損,誰還會有異議呢?即使還有意見的,也不吐出半個字,誰知道惹惱了長老們會不會無聲無息的成為神農峰的藥肥?……外殿無故消失的藥師不是沒有。


    沈清猗很平靜的接受了這個功勞。


    天下沒有白給的功勞。


    道門需要她成為人間的“藥神”,需要千千萬萬民眾的信仰力集聚在她身上。


    那她成為“神”。


    白得的好處往往需要更大的付出。


    她隻需清楚,自己將來要付出什麽。


    然後,堅定的走下去。


    隱於世外的丹師一向是高傲的,沈清猗的謙遜獲得了所有人的好感,沒有人因為她年輕而質疑她不是主創人,因為她是孫先生的弟子,也因為她已經做出的成:在庭州鼠疫中做出的貢獻,在霍亂瘟疫中的突出表現,新型霍亂的命名,起源、傳播途徑,都是她的發現,更重要的是霍亂檢疫劑的發明,杜絕了這種瘟疫再大規模發生的可能性——這些成已經讓她脫去了“年輕”的身份。


    再者這是藥殿承認的,同席四位藥師都是謙遜真誠的表情,外人還有什麽可懷疑的?


    何況大家更關心這個成果,誰有家裏沒有小孩子呢?……這可是立即能造福自家後代的事,如果成果論證通過,全國推廣,他們的子孫以後都不用擔心痘瘡這個惡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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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是答疑,沈清猗為主,四名藥師為輔。


    大家幾案上都有擴音器,不需高聲能全場聽聞,問與答都很便利。


    沈清猗隻回答關重點,具體細節則由四位藥師輪流回答,這也是給他們表現的機會。


    提問很熱烈也很激烈,因為攸關自家孩子性命,誰都不敢馬虎,提的問題巨細無遺……整整兩天都是在論證這個成果,直到第三天下午宣布通過,眾人都不由得鬆了口氣,笑逐顏開,頭一回迫不及待的希望交流會立即結束,接受太醫署的種痘培訓後立即回去施行。


    會期是十五天,不可能現在結束,但太醫署種痘推廣的章程已經製定好了,拿到會議上征集意見,通過後便立即施行,下發公函給地方,通告各地布告民間,宣傳新的種痘術,製定計劃分片執行,待京都的全國交流會結束後,與會醫者接受培訓回歸,各道、各直轄府立即按製定的計劃組織百姓種痘。


    太醫署的行動不提,會議按流程進入下一議題。


    這一議題是太醫令親自做陳述,輔以字幕說明。


    太醫令前麵做了很長的鋪墊,對大唐的主流醫道,也是承繼《黃帝內經》發展起來的中原正統醫道,做了一個全麵說明,重點是講缺陷……眾人越聽越疑惑,太醫署這是要推出什麽?


    終於,太醫令提到了報告的主題。


    那是成立一個新的醫學體係,有效補益正統醫道。


    太醫署命名為微觀醫學。


    “微觀醫學……?”


    什麽是微觀醫學?


    “這是相對於宏觀而言……”太醫令闡述道,“人體是一個宇宙,由氣和五行組成,建立這個理論基礎上的,即宏觀醫學,針對的不是單一的病,而是人的所有髒腑,調理的是整體,宗旨是五氣的平衡。”


    通俗的講,是頭痛不能隻醫頭,腳痛不能隻醫腳,因為根源可能不是在痛的地方,而是身體髒腑出了問題,要從整體調理,不能隻治局部。


    這個道理醫家們都是懂的。


    所以宏觀醫學是指大唐的正統醫道。


    至於巫咒、巫祝、巫蠱這類醫術,是驅逐、調理體內的暗物質,被很多醫家俗稱為“暗醫道”,太醫令的報告中也將之歸類到宏觀醫學,因為暗物質是隱物質,是看不見的,氣和五行那都是看不見的,隻有高明的醫家用“內證”的方式才能在人體內觀察到,“從這個層麵講,微觀醫學又可稱之為明醫學,是可以利用儀器觀察到人體內的病變的醫學,譬如,顯微鏡……”


    幕布上投影出了太醫令說的顯微鏡。


    低倍數顯微鏡太醫署很早以前造出來了,但近年來才造出高倍數的顯微鏡,能看到很多病邪毒穢是各種各樣微小的蟲子,太醫署稱為微細病原蟲。幕布上便展示了幾種微細病原蟲的投影,其中有沈清猗發現的霍亂病原蟲。


    “太醫署通過顯微鏡檢測發現,目前能夠引起傳染的疾病,都是有這種微細病原蟲存在。……帝國醫學院已經在考慮,設立一門新的學科進行研究,命名為微生物學。”太醫令咳一聲道,“病原蟲聽著比較駭人,命名為細菌。當然,跟蘑菇菌類沒什麽親戚關係。”總比叫蟲子好聽嘛。


    廳內發出一陣哄笑聲。


    嶺南片區的巫蠱醫們翻白眼,叫蟲子多好聽,他們蟲子。


    “不過,跟蘑菇這類食用菌也扯得上一些關係,”太醫令道,“都是單細胞。”


    這又是一個新術語。


    太醫令闡述道:“以新的微觀醫學論,人的身體是由多種細胞組成。”


    幕布上一一顯示出高倍顯微鏡下清晰觀測到的人體肌肉細胞、皮膚細胞、骨細胞,看起來是一個個梭形、圓形、橢圓形,表明是多種不同的細胞。


    眾位醫者聽到這裏已經有了模糊的概念了。


    微觀醫學是顯微。


    這是有好處的,有些腦筋轉得快的醫者立即想到,可以用來顯微病人的吐痢物,如果瘟疫都是由那個什麽細菌引起,那能檢測有沒有得瘟疫,避免大規模疫病的發生。……但隻有這一個好處,還不足以單獨列為一個新醫學體係吧?在醫道中增加一個微生物科的分科不行了?


    當然不行。


    沈清猗聽見周圍的竊竊私語,清淡的眼神撩了撩,不微觀,如何分子?


    太醫署的主要目的,是以微觀醫學引出一個藥學體係。


    完全不同的新藥學。


    這是沈清猗參加交流會的第二個原因。


    這個新藥學是什麽呢?


    太醫令經過漫長的鋪墊後,終於引出來了。


    幕布上顯出四個字:分子藥學。


    連續被砸下來一堆新發現新術語後,眾人都有些昏頭昏腦的,頗有雲裏霧裏的感覺,這也正常,大家都是講五行和氣,講寒熱溫涼等等,猛地來個微觀生物什麽的,需要好好消化嘛,這會聽到太醫令又引出一個新的藥學術語,眾人眼睛都是懵的……


    這又是什麽??(.txt.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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