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不會有事吧?”


    澹台熊望著光天殿的方向,一手摸著連鬢胡髭,神色很是憂慮。


    唰唰,花行知手裏搖著一把士人圈近年流行的竹骨綿紙折扇,風姿瀟灑的說了句:“情傷,亦是好事。”聲音徐徐,看似迷離的眼瞳深處卻也有著憂色。


    澹台熊虎臉瞪他,“我說的不是情傷。”


    隻是情傷,再傷再痛,總會過去。


    劍修的心是在各種身傷心傷中鍛打得堅硬如鐵如鋼。


    但若昭華因情傷而折了道心,那可……唉!


    澹台熊揪著胡須歎口氣。


    心劍道極霸道也極艱難,我心即劍,傷心,是傷劍,心若受挫折走不出去,這劍可折了。


    澹台熊一把胡髯都揉亂了。


    紫電倏地一閃映亮閣主白皙優雅的臉龐,平靜而又幽深,“是好事。”


    澹台熊一聽心定了,他素來是萬事都可以丟開的性子,從來不會有心境方麵的困擾,隻認一理:師父在聽師父的,師父不在聽大師姊的。大師姊說是好事那是好事。


    大師姊下一句話卻讓他差點揪斷一根胡須。


    “挺得過去,是好事。”


    那……挺不過去呢?


    澹台熊的胡髯更加淩亂了。


    ***


    長安大雨滂沱,數千裏外的威州卻是湛湛青天,晴空萬裏無雲,隻是北境高聳的橫馬山上空偶爾有幾絲白雲漂浮而過。南北縱寬三十裏的橫馬山北麵是燕周的疆土,燕周邊軍在三處穀口和山隘口都加強了防守兵力,防備唐軍趁著在燕周與烏古斯交戰之際出兵打過去——這在經常背後捅刀子或腰間插肋骨的諸國之間太常見了,增加兵力絕對必要,連洞真境戍衛宗師都多了好幾個,每日裏神識都是不間斷的巡掃橫馬山北麓。


    但橫馬山還是安靜的,山北山南兩國各自加強軍事並沒有打破這座巍巍大青山的沉靜。


    蕭琰每隔數日都會在橫馬山南麓的燕然河上遊澗穀裏打拳,練刀。


    穀深林靜,鳥獸因她的到來而遠遁,更顯這一片澗穀的幽靜,空寂。


    她脫去外麵的對襯袍子,裏麵是一身利落的短褐,在澗邊空地打了一時辰的鍛體拳,再脫靴入水練刀。冰涼的澗水漫過她的小腿,周遭遊魚全無,刀還未出,被她渾身溢出的刀氣逼得上下遠遊,有的甚至驚惶鑽入泥底。澗水從上而往下的水流也被她的刀氣阻住,在駐立前方形成了一個個的密集漩渦。


    這種氣勢外泄卻不是好事。


    若夫子蕭遲見了必定要斥她:氣息不穩!


    心若澄靜,氣息便圓融自然,雖深入林中而鳥獸不知,雖涉於水中而遊魚不驚。


    然而,她的心境無法保持平靜。


    離開賀州前書信給慕容絕起,她的心中時不時有擔憂;幾天前回信給李毓禎後,那種憂慮更甚。相比慕容絕,她更擔心李毓禎。


    慕容絕修的本是絕情道,蕭琰上別人會讓慕容絕傷心,但不會打擊她的道念,危機在於,慕容絕是否能夠揮劍斬情,步入絕情道。


    李毓禎修的卻是心劍道,心即劍,對自身的信念越強,劍越強,而她苦苦追求蕭琰,蕭琰卻上了別人,這種情傷的打擊不僅僅是情,還有可能動搖她的道念,生出“我有心也不能”,一個“不能”,會損毀心劍道的道基!


    這才是蕭琰最擔心的。


    她一直以來容忍李毓禎的感情,這是原因之一。


    而她現在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


    是該一早決絕嗎?……不,那也沒用,隻要她沒上別人,李毓禎不會放棄。


    那應該隱瞞下去嗎,至少,不應該現在寫這封信?……不,除了要對清猗的感情負責,她還要尊重李毓禎的感情,而隱瞞,是對她的不尊重。


    蕭琰覺得應該這樣做,但心裏終究是不安的。


    對感情的處理,誰能說自己絕對正確呢?或者說,那是最合適的呢?


    蕭琰也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麵對感情,她能堅守自己的心誌,能夠堅定的做出選擇,但是,她也會彷徨,也會困惑,也會懷疑……自己的方式對不對,是不是最好的?會不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後果?


    她也會害怕。


    她抬頭望著天空,澗穀上方一線天,狹窄高遠,給人一種壓力,仿佛那湛藍的天色擠壓在她心中。


    這個時候,昭華應該收到信了。


    這個時辰,她應該看過信了。


    蕭琰的右手抬起,又落下,反複幾次,始終無法拔刀。


    心若不靜,拔刀何益?


    她垂目,看著清澈冰涼的澗水中,自己憂慮的眉色。


    你要挺過去。


    她說道。


    ***


    “殺!”


    二十裏荒漠地,黑沉沉的人馬,刀光矛影,矢如烏雲,牛角號聲鼓聲馬蹄踏地的撼動聲吆喝喊殺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荒漠之上是晴朗湛藍的天幕,卻已經被馬蹄踏起的一片片黃色沙土雲和箭矢攢射形成的烏雲遮蔽,一團團的廝殺中鮮血噴濺而出,灑出一片猩紅的顏色。


    兩軍的交戰從上午巳時一直持續到傍晚,血紅的太陽沿著西北方的積石山漸沉下去,荒漠上起伏的高丘低崗,蒼莽橫生的紅柳胡楊酸刺棘,間雜而生的白草黃茅,漫漫流淌的克倫河,還有無數的人和馬的屍體,都籠罩在這金紅的晚霞之中。黃沙地麵上血色斑駁,有的是一大片濡濕的殷紅,還有一潭一潭的小血窪,河水中屍體沉浮也是一片血色……漫地漫河的血紅,將天邊金紅的晚霞也襯出了猙獰的血色。


    突然,一道血色的劍光,斬斷了天邊的夕陽……


    不,是一道血色劍光斬斷了夕陽落下的積石山。


    灌木叢生的積石山從山腰之上隻是石頭,遠看像一隻奔跑的獅子,那道血色劍光一劍斬斷獅頭,巨大的山峰轟轟滾落,暴戾的血氣籠罩了整個天空。即使是三四十裏外的荒漠戰場,也讓人深刻的感覺到那股暴戾嗜血的殺氣,仿佛地獄血河將人吞沒。


    交戰的兩國士兵都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但烏古斯士兵在恐懼中又有狂熱的崇敬,然後揮舞著兵戈嗷嗷叫了起來,好像群狼狂嘯一般,士氣陡然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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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嗷嗷嗷嗷!


    殿下又殺了敵方哪個厲害的宗師?


    這回殺了幾個?


    原本已經呈現出勝利趨勢的戰場如望風披靡的旗幟,勝利完全倒向了烏古斯一方。


    燕周軍隊潰敗四逃。


    烏古斯騎兵狂吼著追殺出去。


    三十多裏外碎塌的石山中,慕容絕踏著碎石而出,白衣如雪,殺氣如血。垮塌的石山被那暴戾的殺氣摧成滿地血紅的灰,被風卷起吹開去,如血霧般彌漫了天空。


    這方戰場的烏古斯宗師都如驚鳥般飛避開去。


    這殺氣太烈,觸之即傷!


    縱然他們是後天境宗師,也受不起這血煞級的殺戮道殺氣。


    大家飛避時的神情也是驚滯的。


    不是不知道殿下的殺戮道隻差半步入先天……但是,正麵殺死一位先天還是讓人驚呆不敢置信啊!


    一位先天,這樣……被殺死了?!


    果然,是他們烏古斯的殺破狼星啊!


    個別境界深的宗師卻隱隱有著擔憂:殿下這殺氣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控製不住了啊。


    殺戮道的暴戾之氣太重,這似乎……不是好事?


    ***


    夏日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時分,長安的雨停了,烏雲散去後,天邊一片彤霞。


    夕陽映著這漫天金紅的晚霞,在李毓禎眼中卻是一片血紅的顏色。


    她掏出帕子拭去唇邊血漬,薄涼又平靜的聲音吩咐備浴。


    關夏越秋在廊上應諾。


    聽見殿下這平靜的聲音,不知為何,兩人發自心裏覺得寒冷。


    光天殿有浴池殿,也有桶浴、盆浴和淋浴間,李毓禎讓侍女備的是淋浴,因有鍋爐管道時時供著熱水,事實上也不需要做什麽準備,隻是備好浴巾和衣物。


    李毓禎穿著衣袍直接入了淋浴間,袖端染血的外袍和內衫瞬間成灰燼,被金龍噴頭的水衝入下水口。赤.裸的身體映照在白玉牆上的水晶鏡中,肌膚如壁上鑲嵌的夜明珠一樣光澤溫潤,肌理平滑,每寸肌膚都似蘊含無限張力,隨時能迸發出令人強大力量。……但再強大又如何?


    她不你是不你。


    無論怎麽做,無論怎麽努力,她不你是不你。


    世上無難事,隻要是她心中想要的,她能得到。


    可這是錯的。


    她再有心,也得不到她。


    她的心強大,堅定,可這又如何?


    她不你是不你。


    師尊說,心在世間,是修行,不怕妄念,隻怕不起念。心念起,此時不能,未必彼時不能;今日不能,未必明日不能。但有一心,必定能得。


    但她有心……也得不到。


    “噗——”


    她心口的血又噴出。


    水晶鏡麵上斑斑血點,模糊了她的身影。


    她薄唇一抿,右拳砸出去,鏡麵“哢嚓”,龜裂如蛛紋,跟著在她的真氣下碎成粉末,簌簌落地。


    她的身體內也似乎哢嚓一聲,有某個地方開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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