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古斯的皇宮和大唐很不一樣。


    這是蕭琰很強烈的感覺。


    首先,它的位置不是坐落在京城的最北方,以北位為至尊象征皇權至尊;而是矗立在汗京城的最中央——與皇權至尊相比,它更像帶領群狼的頭狼,不是遠離眾狼,而是處於群狼的中間,是群狼的核心。


    蕭琰心道,這一點很有意思。


    頭狼和群狼的關係,肯定不是大唐的君臣關係——“君使臣有禮,臣事君以忠。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讎”,這裏麵浸透著君臣的義務和某種平等——而是□□.裸的力量征服與服從,越殘酷凶暴的頭狼,越能得到群狼的承認。


    現在她們要去見的,是這個國家的頭狼。


    一個群狼眼中,肯定非常“殘酷凶暴”的頭狼。


    她們在皇宮前麵的天狼廣場下馬,往上是六層階梯通向皇宮,每層階梯都有四十四級,階梯兩邊是花圃,但不是種的花,都是修剪整齊、排列如軍伍的針葉塔鬆,間隔著龐大的雕塑:拉弓射箭人,騎馬衝鋒人,狩獵猛獸人,海上搏鯨人,迎著暴風雪前進,戰爭搏殺的軍隊……都是用各種粗獷的巨石雕刻而成,線條也是粗獷而剛硬的,顯露出一種勇猛的慓悍的力量,還有一種原始的野性。


    ……這絕不是大唐皇宮的典雅莊重、威嚴肅穆,蘊藉著文明的厚重和博大!


    而是毫不掩飾的力量展示,人與環境的凶狠博鬥,人與猛獸的凶狠搏鬥,人與人的凶狠博鬥,展示的是對力量的向往和凶狠搏殺的意誌……野蠻,強力,不屈。


    蕭琰心中嘶了口氣。


    想起高宗的一句話:人不強大,會被野獸撕裂;大唐不強大,會被野蠻撕裂。


    這個國家處處體現,也是在宣揚狼的凶狠和野性。


    所以,烏古斯的皇位爭奪要比大唐殘酷得多,也血腥得多。——這是群狼中的頭狼之戰,寔樓皇族不凶狠殘酷,保持不了頭狼之位。這個國家沒有臣對君的忠,隻有群狼對頭狼的武力臣服,要坐上皇位必須通過搏殺的勝利來證明自己足以擔得起頭狼之位。


    所以寔樓氏每代的皇子皇女很多,但留下來的很少:進入皇位繼承序列意味著進入了搏殺場,弱者隻有死……寔樓丘前麵有五位兄長和兩個姊姊成了屍骨,她的繼承序列才一直進到第四;如果大知者不放棄繼承權,估計也成屍骨了。


    蕭琰踏著通往皇宮的石階而上,心想寔樓丘是踏著骨階而上,禁不住感歎一句:【你母親真夠凶猛。】


    慕容絕簡單一句話:【不進,則死。】


    蕭琰默然。


    所以,寔樓皇族不會因為驕奢**逸的腐朽而亡,隻會因為不夠強壯而亡。


    她想起大唐的皇族教育,大唐的世家教育,無論方式有什麽不同,內涵有什麽不同,但本質也隻有一個——不進,則退。


    而退,有可能是死。


    她點頭讚同學長的話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是《周易》的話,被蘭陵蕭氏列為家訓之一銘刻在宗廟的碑林中,想必也是各個世家的銘刻家訓。


    世家當然不會教育出儒家說的道德君子,君子者,在位者,那些擁有地位的人如果不想失去地位,並且想更進一步的,必須秉持“天行健,自強不息”的精神,否則,最後是衰敗,滅亡——有太多的大士族傾頹例子作為前車之鑒。


    連天都要“行”而“健”,遑論蒼天之下的渺小眾生呢?


    ——不進則退:人如此,家如此,國如此。


    慕容絕表達得更冷酷:【即使前進的路要踏著鮮血和屍骨,也必須前進。】


    蕭琰望著天空沉默了一會。


    即使通往星空的路是血海,也必須踏著屍骨前進,是這樣嗎?


    ……


    上了二百六十四級台階,是皇宮。


    而烏古斯皇宮和大唐皇宮又一大區別,是——


    烏古斯皇宮是圓的……圓的……


    其實在下麵遠遠看見時,是看見一個矗立的大圓……哦不,是一個宏大的圓形建築群,汗宮的四麵宮牆砌成了一個圓,裏麵的宮殿建築也是環成圓形,一圈一圈遞進,正中央的圓是大可汗的寢宮了。


    蕭琰對這圓圈圈表示有些蒙,有一種兩人登階祭天,上圜丘壇的感覺。


    慕容絕見她微抽的表情,很貼心意的問侍從官:“汗宮為何建成圓形?”


    侍從官是皇帝陛下的近身侍從,當然知道這位殿下自小生活在唐國,對烏古斯的信仰習俗不了解,聞言一點也不驚詫,恭敬的回答道:【因為圓形是天穹,是星海,是無邊無際。】


    天穹,星海,無邊無際……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若有所思。


    “這個很有意思呀。”蕭琰點頭帶著種讚歎的語調。


    嗯,皇宮的建築全是石頭……這也很有意思。


    大唐皇宮的建築多是用木材,建造雕琢裝飾都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美感,在氣勢磅礴中強調形美華美,莊重大方,古樸又有活力……而烏古斯皇宮體現出的是石材的冷硬,堅固,還有鮮卑式的穹項建築和通古斯式的尖頂結合,高大的柱廊和穹頂,高聳的尖塔,視覺觀是高大壯……高大壯闊,當然這很也令人震撼,隻是難免讓人驚訝並深思這其中的差異了。


    侍從官回答道:【因為越高,我們越能接近神。】


    兩人當然知道,烏古斯人說的神,不是某個具像,而是上天,星空,自然。


    “這真是很有意思。”蕭琰說道。


    她今天已經說了、想了好幾個“很有意思”。


    這一次的“很有意思”不是“越高越能接近神”,而是通過建築體現出的大唐與烏古斯在文明上的差異:


    一個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完滿……自由。


    一個是追求接近上天的力量……征服。


    國與國的最大差異不是在於種族國別,而是融於血液中的文化差異……隻有尋求它們存在的某種同質,才有可能尋求到共進。——如果不能消滅,那要考慮共進。


    當然前提是有這種同質。


    蕭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著。


    人都脫離不了她的國家、民族,好像血統一樣,必定打著家族的烙印,她要了解這位皇帝陛下,必須先了解烏古斯,對它看得越多,想得越多,才有可能在麵對寔樓丘時,不會淺薄的被她所表現出來的迷惑,而是深入看到她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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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的是寔樓丘這樣的人,這必定是一場不容易的戰鬥。


    ***


    “前麵是大汗寢宮。”


    侍從官側身說道。


    蕭琰有種終於到了的籲氣感,也有種即將見到這位皇帝陛下的肅然感。


    她眼睛看著前方。


    這是一個三麵環繞的建築,好像月亮,正中間是一幢三層樓高的穹頂建築,整個寢宮看起來像月亮擁抱大陽,“太陽”是皇帝的寢殿,殿名叫擁日殿……烏古斯人真直白。


    兩人從高大的門廊進入擁日殿的寬闊大廳,侍從官恭謹說道:“陛下剛剛議政回來,正在樓上換衣服。請殿下和聖者稍坐一會。”說著引領二人在兩張高背扶手的櫻桃木椅子上坐下。


    宮廷侍者端上來兩杯花茶,一杯泡著雪蓮花,一杯泡著桂花。


    蕭琰一看笑了。


    她在阿伏於家住了一段時間,當然了解到烏古斯一些待客習俗——最隆重的是上剛剛煎好的黑茶加奶,而花茶是不上台麵的,隻能是休閑時自用,或者招待親近的家人、親密的朋友,否則是對客人的失禮了。


    皇帝陛下當然不會失禮。


    兩杯茶,表明今天覲見的基調,是私人的,親密的。


    蕭琰心中一鬆。


    很好,她和這位陛下有著默契。


    樓廊上響起了腳步聲,那是軟靴底踏在地板上的輕捷卻穩定的聲音。


    蕭琰和慕容絕都不由站起來,走近樓梯口。


    大廳通往樓上的是一個弧形樓梯,也是月亮形——蕭琰心道烏古斯人很日月星,因為這是神——正是午間陽光最強的時候,明媚的光線從穹頂的玻璃天花射下來,照得樓梯很明亮,也將踩著樓梯而下的女子照亮得仿佛驕陽一般。


    蕭琰呼吸一窒。


    一瞬間“殘酷凶暴”頭狼什麽的,從她腦子裏飛得遠遠的……


    “噢!我親的寶貝兒!”


    皇帝陛下穿著亞麻半長襯衫,下麵是修身的長褲,腳上一雙軟皮短靴子,用很輕捷的步伐下了樓梯,張開雙臂很熱情的擁抱了自己的女兒,並且在她的雙頰上各親一下。


    “伊……塞。”


    慕容絕的身體和表情都有些僵硬,盡管不是第一次被親生母親這樣擁抱親熱,卻還是有些不適應。


    ……親的寶貝兒?!


    蕭琰被驕陽照得呼吸一窒後,跟著表情處於呆滯中,她想到了親的,但沒想到後麵還有個寶貝兒。


    親的寶貝兒……


    冰山轟一聲崩塌。


    蕭琰繃著臉,心裏笑得翻來滾去。


    與學長一比,她被叫做“乖寶貝”什麽的,真不算什麽了。


    “伊塞,這是蕭無念,”慕容絕寒颼颼的目光射了她兩枝冰箭,“我的夥伴。”


    蕭琰捂唇咳了聲忍了笑,右手按在胸口,躬身九十度,行了一個鮮卑人的禮,用標準的鮮卑語說道:“晚輩蕭無念,很榮幸見到您。”


    “噢!親的!”


    蕭琰直起身時,寔樓丘同樣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當然沒有吻麵禮了,吻麵禮在烏古斯隻限於血緣親人——歡笑著說道,“歡迎來到我們家!見到你,我很高興。”


    蕭琰輕輕回抱她一下,說道:“大伊姆,很高興見到您。”


    伊姆是鮮卑語的“伯母”,加一個“大”是尊稱,按唐語意思是“尊敬高貴的伯母”。


    蕭琰是以慕容絕好友的身份,稱呼好友的母親並見禮。


    第一次見麵,她和這位烏古斯大帝都很有默契的選擇了一種私人的方式。


    寔樓丘抬手輕拍她肩,“親的,你叫我阿伊姆我會更高興。”


    阿伊姆是對伯母的親昵稱呼。


    蕭琰能得到很多長輩喜歡,一個重要原因是聽話,嘴甜,當即改口道:“阿伊姆。”


    寔樓丘伸臂又攬了一下她的肩,語氣親切,又隨意,“我家千山寶貝兒到現在都不肯叫我一聲阿伊塞,叫塞塞更不肯了。”語氣裏帶著母親對女兒的喜和嗔意。


    阿伊塞是對母親的親密稱呼,好像唐人叫阿母,塞塞更親昵了,相當於唐人小孩兒稱呼母母、娘娘。


    慕容絕的嘴角僵了僵。


    蕭琰想象學長寒著一張冰臉叫“母母”的情景,心裏又笑得打滾起來,強忍著笑道:“學長是外如冰山,內如岩漿——其實心裏熱情得很。”


    慕容絕:……嗬嗬。


    她挑了下眉,對母親道:“蕭無念對喜歡的長輩最是熱情,您可以叫她‘親的無念寶貝兒’。”


    蕭琰:“……”


    臉都垮了。


    學長,我錯了。


    寔樓丘側眸看看女兒,又看看蕭琰,然後哈哈大笑。


    她大笑時頭微微仰起,穹頂陽光正灑在她臉上,那雙平時可能會讓人覺得冷酷冷情的灰色眼眸,此時有無數碎光流過,星星點點,仿佛銀色星河,讓人瞬間傾倒於那璀璨壯麗,而被這銀色星河注視,一瞬間有無上榮光的感覺。


    蕭琰不由失神,而她對長輩女性的讚美向來是直接的,盡管她心裏提醒著自己這是一隻頭狼,肯定不是表現出來的這般迷人,親和,但她仍然微微躬了躬身,真心讚美道:“阿伊姆有一種讓人傾倒、甘心追隨的魅力。”


    寔樓丘大笑,音質和慕容絕一樣,冷清冷寒,像烏古斯極地的雪,但笑聲卻是闊朗的,讓人一瞬間想到極地的天空,高敞而明亮,又一瞬間想到烏古斯的原野,一望無垠的闊遠。


    ……這是一位閎闊的皇帝。


    蕭琰心裏想道。


    不管是否殘暴冷酷,至少有閎闊氣度。


    而有閎闊氣度的皇帝,必定有宏闊的格局。


    蕭琰期待著和這位皇帝陛下有更深入的交流。


    當然,那是下一次見麵了。


    今天,她隻是拜見好友母親的晚輩。


    這次會見持續了四個時辰,從中午到晚上,一直是輕鬆愉快的。她們陪皇帝陛下用了午膳和晚膳,晚上又一起在皇宮最高的星塔上觀星,看著浩瀚的銀河說著觀想,直到亥時散去,互道晚安。


    總之這是一次美好的會見——蕭琰滿意的總結,除了皇帝陛下叫她“親的無念寶貝兒”外。


    她決定和學長絕交一晚上。


    慕容學長對此表示很驚詫,“你不是一直在和我絕交?”


    “哪有?”


    “你一直拒絕和我交合。”


    “!”


    ……絕交,絕交,必須絕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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