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六月,政事堂最熱議的事有兩項。


    而這兩項,都與李毓禎有關。


    因為兩項議案都是由她提交到政事堂。


    如果僅僅是一位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位副宰相的上章,還不會讓政事堂三位太宰同時重視,召開堂議,緊鑼密鼓的討論,完全沒有“拖延症”這種連政事堂也不能完全避免的症候出現——當然這個拖延往往是因為各種利益的糾扯,私下裏沒有博弈出結果而導致,絕少是因為個人工作拖遝所致,能入堂閣的相臣們都不會犯這種容易讓政敵和禦史揪著攻擊說“身體精力有限,恐不堪執政之負”的低級錯誤——因為這位副相還掛著未來儲君的銜頭,而至多兩年後,這位未來儲君便會是“皇太子監國事”,隻要認為自己在政事堂能幹下去的,都不會對其提交的大議案表現出怠慢,而在這位未來儲君曾經明顯表現出對“拖延症”的厭憎後,政事堂出現連日議事不輟的狀況也不奇怪了。


    第一項議案是平民住房貸的提案。


    這項提案在六月初一送抵京城後,政事堂便以極為高效的效率,在四天內完成了這項被宰相們睿智的提高到“攸關國計民生”地位的重大議案的討論,初步同意在廣州試行,堂議簽署的章奏呈報聖人禦批後,便成立臨時的住房貸試行司,由尚書右丞牽頭負責,由各部司協同製定試行方案,這是專職官員要做的事了,比如主管財賦、商稅和商戶入籍管理的戶部、太府寺,主管房屋建造要給出承建價格預算案的將作監,有招標經驗的兵部都造院要擬定招競標章程等等。


    隔了幾日,政事堂又開始了第二項議案的討論。


    這第二項議案是在六月初三送抵京城,因有李毓禎的封印,都進奏司照例不作拆封,直接呈遞到尚書令魏重潤公房。但這位宰相閱過後沒有立即提付堂議,而是壓了幾天,其間令傔人傳入太醫署令皇甫安存入公房議事兩次,又分別見了戶部、太府寺官員,第六日才提交政事堂,請諸位相公堂議。


    崔希真、裴昶這兩位太宰和張夷直等少宰都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眼色,和心照不宣的表情。


    在這段時間,這些世家宰相們都已經通過各自的消息渠道得知在廣州發生的事——秦國公主冒雨去了白雲山。是什麽事兒需要這位冒雨過去?再者夏天的雷陣雨明顯下不長,這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都等不得。如果是太子這種真謙遜、禮賢下士的,倒不覺得奇怪,或者是沽名釣譽之輩,也能做出這種事,但這位殿下謙遜?嗬嗬;禮賢下士?嗬嗬嗬;沽名釣譽?更嗬嗬,連裝樣子都懶得裝。再者,到了廣州十幾天都沒去三元宮,難不成下場雷暴雨忽然想起應該冒雨去拜訪一下道瀟子顯示誠意了?嗬嗬嗬,世家主們表示,這天氣真好。


    世家的探子們還是敬業又有能耐的,很快查出秦國公主是去三元宮見至元道師,而且是“拜訪請教”,雖然查不出兩人談了什麽,但可以往前推因由,公主殿下是在見了太醫丞胡汝鄰之後冒雨出行,而這位太醫丞正和廣州醫官局製定一個據說“大計劃”……於是,整件事的原委很快被探子們查清楚了,而沈清猗那份劄子的抄件也很快出現在了各個世家宰相的案頭上。


    唯一例外的,可能是寒門出身的副相、門下左卿邵崇廉了——雖然邵家也是三代官宦家庭,但底蘊沒法跟這些五六百年的世家相比,而且邵崇廉是江南西道洪州人,離嶺南遠,即使為副相四年,手也伸長不到嶺南去,對廣州發生的事情當然沒有世家那種便捷的渠道。不過,他臉上也無訝異之色,因之前魏重潤已跟他通過氣,而且比起其他宰相,他還多了一份秦國公主評論推薦此疏的呈劄抄本。


    魏重潤將這份議案壓了幾天,一是這份議案雖然重要卻不緊急,二是給自己了解和思考的時間,當然也是給其他宰相思考的時間。能真正提上堂議的議案,其實在宰相們心中都有了腹案,提交堂議不過是各方利益的博弈——對自己和家族是否有利;利大,還是利小;能從中攫取多大份額,諸如此等。真正從國家和百姓利益來考慮的,很少,世家宰相中更少。


    而平民住房貸議案決策得那麽快,不是因為宰相們的長遠目光,看到了這份議案的長遠價值,當然,宰相們有這個眼光,但是“於國家百姓有利”從來不是這些宰相決策的首要考慮點,而是各家的利益,平民住房貸議案恰好有這個價值——上千萬貫的承建招標是一張利益大餅,哪個世家宰相不想啃一口?即使這些家族經營的產業從前沒有涉及泥瓦木匠行的,但有巨大的財力和人才,臨時組建一個房屋建築商號還不容易?沒準在太府寺擬定的房屋建築商入籍法令和資質審查法令出台前,這些世家的建築商會已經拉幫建好了,隻待官府審核注冊了。


    這對魏重潤來說,也是好的,固然世家是出於利益,但在他們的利益下,城裏的匠作小民將得到做工賺錢的機會,鄉村失地的農民也多了一個做建築小工養家糊口的路子,而新修的平民廉價房也會因為世家承建商的實力得到效率和質量的保證。所以,他一開始重視的,不是這個議案能否通過——因為世家一定會讓它通過——而是從世家嘴裏摳出肉來,爭取有利小民的措施,比如,強製承建商建立工地的保障措施,強製采取保障匠工人身安全的措施,這些隻有世家組建的大建築商才有財力做到,又比如,限定匠工的最低工錢,減少承建商的盤剝……堂議爭吵的四天,事實上是世家宰相的“分餅”之爭和魏重潤從世家嘴裏的“摳肉”之爭。


    而這第二項議案,沒有第一項議案那麽容易通過了。


    因為它不像第一項議案,對世家有足夠的利益。


    確切的說,這份議案有利於平民,而無利於世家,或者說,利益不大。


    魏重潤必須考慮如何說服政事堂。而李毓禎不會考慮這個,她將提案交給了魏重潤,是要他負責。作為帝國未來的君主,如果推動議案都需要她去考慮,還要宰相做什麽?而政事堂諸相中,真正能出於百姓利益推動提案的,唯有魏重潤;邵崇廉也算,但他的公心多是在朝廷利益上,對小民百姓的疾苦並不如魏重潤這般有切身體會並以改善民生為己任,而且也無魏重潤執宰十來年的威望,以及與各個世家宰相抗衡、捭闔的能力,他的作用隻能是輔助。


    魏重潤提交這份議案的時間也是選得極好的,在兩天前,政事堂剛剛討論通過了一份授階詔書,也是最後一份獎功詔書——對平息霍亂疫災的立功人員。這份詔書上隻有一個人的姓名,因為她的功績需要時間來驗證,所以這份獎功詔旨在三個月後才頒發,落在太醫署援疫的眾醫師和道門其他藥師之後。


    她是沈至元。


    聖人在政事堂呈報的奏劄上用朱筆劃去了“梁國公世子夫人”這個前綴身份,以及“沈清猗”這個姓名,隻留下“至元道師”這個身份,並且加批“大慈普濟妙應道玄孫先生之持法弟子”。


    ——“大慈普濟妙應”是道玄子,這是高宗、穆宗、章宗三代皇帝頒下的尊號,用以表彰道玄子慈悲為懷、妙手回春,應民間所急,普濟活人之舉,而這尊號也實至名歸,單是道玄子第一個倡導建立婦科、兒科,並且編著婦科助產術、嬰幼看護及備急方兩部專著,挽救了無數大唐育婦和嬰幼兒的生命,可以說大唐帝國的人口繁衍之盛其中有道玄子的功勞,因為難產和夭折的孩子少了。而聖人加批的“持法弟子”在道、墨二家中都表示繼承法旨的弟子,也即佛門的衣缽弟子,這與其他弟子的意義自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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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相們當然都注意到了聖人的朱批,而且體察到了這其中的別樣意味。


    魏重潤當然也在其中。


    雖然這位寒門宰相並不知道聖人下的那盤天下之棋,以他的身份,還沒有達到觸摸這個秘密的層次,但不妨礙他敏銳的觀察力和政治嗅覺——之前在堂議中,崔侍中和裴中書二相一唱一和,將原擬的“中大夫”提到了“太中大夫”,升了半級,而張夷直、鄭執中這兩位世家副相雖然沒讚同,卻也沒明確反對,似乎對這位藥王孫先生的弟子也有隱約的不尋常的意思。


    魏重潤還沒弄清楚其中關節,但這種態度對於後麵討論沈至元那份上疏是好處的。詔旨發出後,魏重潤去了裴昶的公房,次日又去了崔希真的公房,當然是試探加斡旋……這兩位態度含糊,卻也沒明確反對,隻說應當妥善考慮——能說出“考慮”,意味著沒有堅決拒絕,魏重潤心裏又多了兩分成算。


    堂議的開始是不溫不火的。


    照例是堂吏先讀議案劄子,然後退下,魏重潤作為議案提交者,便需當先陳情。


    他說:“何謂公利疾預衛生體製?”


    這是沈清猗上疏的核心,也是新體製的名稱。


    體製,不僅僅是一個製度,一個法令,而是多個製度法令的集合,以及執行這些製度法令的專門機構,和之前通過的平民住房貸議案一樣,將構成一個新的製度官署體係。所以,沈清猗這份上疏,不僅僅是建一項製度,而是建一個體係,並且是以前沒有的體係,必定要涉及龐大的人、財、物的投入,以及新的官署、新的官職的建立……而後者,沈清猗在劄子中也有清晰的述及。


    堂中諸相無論是觀望還是不支持,但從上疏內容而言,都得讚一聲大才——不愧是世家出來的!當然後麵這句是世家宰相的想法。但即使魏、邵二人得知這想法,也不得不承認,除非甲姓世家這種不缺資源的,尋常的官宦之家和書香之家當然是緊著資源培養家中男孩兒,即使重視女孩兒的教育,也比不得世家的資源投入,而且還有那種學習氛圍。


    “公利者,公眾也……”魏重潤侃侃而談,聲音沉穩,渾厚,悅耳,平靜中又蘊有一種獨特的力量,富有感染力,很容易將人帶入他的氛圍裏。


    但世家宰相們個個精明世故,魏重潤的聲音再動人,也無法打動他們。


    能讓他們動心的,隻有利益。


    ……


    此時,在距離京城十分遙遠的安東都護府內,兩位年輕的小娘子也正在說“公利”和“民利”,這是書院留的暑期功課之一。當然,她們並不知道,正在碰頭討論的功課,正是帝國宰相們在政事堂嚴肅議論的話題。


    “我覺得,要先闡述清楚這兩者的概念,和範圍對象,知道它們的共通點和區別,才能圍繞這個,寫出觀點清晰的命題策論。”眼睛圓圓,年齡略小的女孩兒說道。


    “那是當然的。”另一個年齡稍大,卻也隻有十三四的女孩兒道,“那你先說公利是什麽?”


    “我知道!”十一歲的女孩兒搖頭晃腦,仿佛背課本一般,“弘治十六年,世宗皇帝在長安建立第一座公利圖書樓,張貼的敕榜中說了:公利,公眾之利也,公共,公有,公用,不論士農工商,凡大唐之民,均有使用之權利。”她笑嘻嘻補充,“好像道路,行道樹,水井,公共燈杆,公共馬車,站台,哈哦……還有公溷……都是公利設施,誰都有權利使用。當然破壞了也要交罰金,因為損壞了公有的利益。其實我覺得跟民利一樣嘛,都是方便民生。——誒,其實我覺得咱們家四匹馬拉的馬車都還是慢了,阿姊你看我們過津州港時,那些港口卸貨的車,都是輪子跑在兩條鐵軌上,馬拉得多快呀!還有還有,去年暑期去四叔那邊的礦山,那運礦車也是從兩條鐵軌上滑下來,嗖——”女孩兒的思維明顯飛遠了。


    “打住打住,說公利呢。——你知道世宗皇帝為什麽要修公利圖書樓?”


    ……這個有點難,書院課本上沒寫這個,夫子課堂上也沒講,說要大家思考。


    女孩兒眨巴著眼睛,想起在家裏時兄長們曾經聚一起議論科舉利弊,討論現在的科舉仍然將寒門和世家分開取榜還有沒有必要,是不是該合榜了……她在旁邊做功課聽了幾嘴,還插了兩句,二哥最壞,揪她臉蛋,以後再不幫他約元家姊姊到山莊賞花了……呃,想遠了,女孩兒趕緊將發散的思維拉回來,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知道,世宗皇帝建立公利圖書樓,讓人人都能進入,免費閱讀書籍,是要告訴民眾,不論是士人還是農工商民,都有讀書,學習知識的權利。……嗯,我二哥說,這是世宗皇帝繼改革科舉、廣興學校之後,打擊我們世家壟斷知識的第三步。”


    她對“壟斷”這個詞兒當然明白,哥哥們說了,跟田裏的壟一樣,用壟斷開,壟壟內的都是自家的,私有。但她覺得這個道理有些不對,嗯,如果《論語》算是魯郡孔氏的老祖宗傳下的,那《老子》《墨子》《法經》《計然策》……這些也不是哪個世家專有的呀?


    女孩兒覺得自己從立場上應該維護世家,但又覺得世宗皇帝這樣做也沒錯……唉,難道這是哥哥說的“知識是沒有立場的,學知識的人才有”?她腦中靈光一閃,覺得摸著了線頭,“公利和民利,關鍵是這個‘民’啊。公利是摒除了立場,是大家共有的利益,但民利有啊,不同的民,有不同的利。”


    “笨,現在才想到。”旁邊一直低頭刷刷寫功課的少年抬起頭嗤一聲。


    “哼哼,博阿兄,回去我要告訴大姑母,說你罵我笨,不教我功課。”韋應秀挑著小細眉毛。


    大她兩歲的堂姊韋應涵也揚起了眉毛,“大姑母說,這次暑期遊學,你年紀比我們長,學級比我們高,要當好學長,教導好妹妹兼學妹……哼哼!”


    少年一頭冷汗。


    “大姑母”是少年的母親,京兆韋氏的家主,也是韋氏族學雲山書院的山長,一向要求族中的兄弟姊妹要互助互學,一起進步,年幼的要謙虛好學,年長的要耐心授學——要是讓母親知道他不帶契妹妹功課,等著回去抄書吧……《韋氏子弟規》十遍!一遍是五千字!


    韋應博一張俊臉都垮了,打拱作揖不迭,“好阿秀,好阿涵,哥哥錯了。——你們說,哪不懂的,哥哥包管講得仔仔細細,明明白白,絕不敷衍塞責。”


    “嗯,那好,博阿兄,你說,什麽是民利?”


    “這個嘛,得先明白,什麽是民?”


    ……


    此時,在政事堂北麵的禁宮內,太液池圍著的蓬萊山上,一對父子也在說“公利”和“民利”。


    “……無論君臣官民,俱為公利所涵,俱在公利之內。凡公利者,是各個階層之利,上到皇族,世家,下到布衣小民。——沈至元不以‘國家疾預衛生體製’而名,冠以‘公利’,是個聰明的。不過……”


    聖人坐在太液亭裏的搖椅上,吱嘎吱嘎的搖得起勁,像個剛剛得到時新玩應的老頑童,嘴裏說的話卻挺正經,“公利嘛,是國家從賦稅中掏出錢來實施的普惠政策,平民得利多,世家得利少,窮人得利多,富人得利少……魏景深要想通過這個議案,嗬嗬,可不容易。那些老家夥們,一個個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利是不會出手的。”


    太子的目光平靜,似乎這種結果不是出人意料的事。


    他看著陽光下太液池的碧波**,覺得白光晃晃的有些刺眼,回轉了頭,見父親對十一妹新鼓搗出的搖搖椅玩得不亦樂乎,目光有些無奈,卻又有著溫暖,想著父親的時日已經不多,心裏又有些傷感,胸口便悸了一下。他微微吸氣,平息心湖的波動。


    ……不能大喜,也不能大悲。


    太子心中輕歎。


    比起裴悰,他已經好多了。至少,能看著孩子長大,看著她,一步步的登高,走遠。


    太子心裏的傷感,又被欣慰壓下去。


    聖人搖著搖椅,“這事不值得你憂心,讓魏景深操心去。朝堂的事嘛,一日不決,又一日……慢慢來。”


    太子笑了笑,沒解釋自己剛剛是因為父親傷感,說道:“我聽說,裴中書對……似乎有點意思——這見了兔子還不撒鷹?”


    太子的情報很犀利,這事還隻是崔希真與裴昶的私下默契,裴昶在家中也沒大張旗鼓,隻是最近比較關心裴世子的嫡次子裴立之……二十四歲了還在蹉跎,世子夫人很憂心兒子的婚事,一直在尋覓合意的媳婦人選,不過最近,似乎消停了。


    聖人哈哈笑了笑,“裴文通行事謹慎,那邊還沒和離呢,他這邊表現得太積極,日後真成了,可落人話柄了,平白與蕭靖西結下仇怨。”


    世家之間的利益爭鬥雖然多,但這種公然撬人媳婦的事,還是少見的,也遭人鄙薄不屑。


    裴昶即使有心讓嫡支的孫子與沈清猗結親,當然是立平婚契——聖人不會容許沈清猗嫁給某個世家——以此聯結裴氏、沈氏、道門三家的利益,但終究要等沈清猗和離後才會動作。


    太子想想中書令的為人,微微點頭,“阿父說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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