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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膳閣內已燒了炭鼎,屋內氣溫有如二八月,還有薄荷百合香的清氛。


    蕭琰將母親的貂皮毛氅解下,遞給一邊的侍女。她和李毓禎都隻穿了外袍沒著毛氅,便省了這功夫。過了坐障屏風入內,蕭琰便微咦一聲。


    裏麵置的不是跽坐席,而是踞坐席。


    這是因襲胡人的習俗,大唐風氣開放,無論胡族還是異域的,隻要雅俗能賞,都會被唐人接受,胡舞胡樂、胡服都是,包括這種垂足坐具,但大唐還是以跽坐為禮,士人之家隻是在外出郊遊和野宴中,垂足踞坐,家裏用膳一般都是跽坐的。


    但這膳閣裏卻是踞坐席,而且還很別致,最中間擺的不是野宴那種壺門長案,而是紫檀木雕卷草紋的四足方案,四麵都沒有壺門,可以將腿從案下伸出去;方案四麵又各置了一張胡床,不對,床分四足,坐屜兩邊直立扶手,不是可以折合的胡床,下麵還有擱足的踏床?


    李翊浵牽了她手往裏麵走,一邊笑道:“這叫禪椅,寺廟裏用得多,當年是僧人從西域傳過來的,後來法師給弟子講禪常坐這種椅子,因為居高,能讓弟子看見寶相莊嚴,便叫禪椅了。我覺得這椅子好用,讓匠人在下麵加了踏床,法師講禪是趺坐,咱們不用盤腿端坐那麽拘謹,垂足踩著踏床舒展。”眸子凝睇女兒,聲音纖柔,“隻咱們三人用膳,沒外人,不用分了三案。悅悅寶寶,可好?”


    被母親用這樣柔軟的眸光望著,又是這樣溫柔的語氣,蕭琰隻覺胸中生暖,哪有說不好的?況且從音廊共舞後,她從心底裏接受喜歡了這個母親,自是想著和她親近,因笑道:“那當然是好的,我也想和阿娘坐近些呢。”心裏又嘀咕一句,如果母親不叫她悅悅寶寶更好了。當著李毓禎被母親這樣叫著,她總覺得好窘。


    李毓禎落後半步,眸子一直看著蕭琰,便很清晰的捕捉到蕭琰嫩白的耳垂微紅了一下,像三月春桃,嫩尖剛露粉紅的時候——她的心裏不由一蕩。


    真想上去啃一口!


    李毓禎便覺得這動了情生欲的感覺真是不好,時時刻刻都想著將這人拆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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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色堪餐,秀色堪餐……她心裏默默念著,強行將自己目光移到食案上去。


    隻一掃,便心中了然。


    都是蕭琰喜歡的。


    所以,她將蕭琰的衣食住行喜好寫得那麽詳細給姑母是有用的,好歹能讓姑母對她的責怒再減一點點吧。


    李毓禎覺得她對蕭琰真是煞費苦心了,除了在劍道上之外,她還從來沒對什麽人、什麽事這麽費心過,哪怕是即將掌控這個繁榮強大的帝國,她在政事上也是帶幾分漫不經心的,因為在她看來,這比劍道輕鬆多了——隻是,攻下蕭悅之似乎和劍道一樣不輕鬆。


    可是,目前來講,蕭悅之是值得的。


    能讓她動心的人,隻有她。


    能讓她品味那酸甜苦澀的思戀滋味的,也隻有她。


    李毓禎眸底的幽涼斂去,越是艱難的,才越可貴,不是麽?揮手將那兩分澀意抹去,眸中浮光如劍耀,瞬閃明亮,堅意。


    蕭琰衣衫內的背脊陡然縮了一下,她的五官六識感覺敏銳,怎能不知李毓禎在看她?那目光太專注還帶著灼意,想忽視都不行,心裏抽搐一下,很想轉身掐她脖子:我背上又沒長花!然後再給她兩眼一邊一拳頭,讓你看!


    好在膳閣不大,幾步到了中間的膳席。


    蕭琰殷勤的將母親扶到北麵主位坐下——她發現親娘很喜歡她各種親熱,如果是清寧院,母親絕對會用那雙淡墨眸子瞥自己一眼:你吃錯藥了?蕭琰心裏溢笑,覺得母親真可,嗯,阿娘也可,和她膩歪絕不會被嫌棄。蕭琰樂滋滋的帶笑,轉身走到西麵椅後,垂手而立,待李毓禎在東麵椅上坐下後,她才上前坐下。


    李翊浵斜倚在椅上看得笑吟吟的,家裏用膳的坐席隻論親戚長幼不論品級地位,所以她坐了最尊的北位,東西二位以東麵為尊,昭華年長,便坐東麵位置。寶樹對她禮數周到,顯然是以姊相待。哎,小狐狸,你想追我女兒可難喲!


    李翊浵頓覺神清氣爽,對李毓禎的責怒便消了兩分。


    今後,還不知誰受苦呢?


    她柔笑流睇。


    她生的女兒,必是萬千人折腰的。


    三人雖然共案,卻是分食,但菜肴是一樣的。蕭琰見盡是自己喜歡的,便心裏感動,又關心母親道:“這些都合阿娘的口味麽?嗯,都是孩兒的口味。”


    李翊浵看著她眼波柔綿,聲音也是柔膩的,“悅悅寶寶喜歡的,是阿娘喜歡的。”


    若換了別的子女,必會被自家母親這種眼神這種語調給甜膩得倒牙,但蕭琰卻偏偏是喜歡這種的,以前她在清寧院想和母親膩歪都會被拍回來,如今遇上這麽個親娘,簡直是聲氣相投,茶壺配茶碗,頓時樂得眉毛都要飛舞起來,立即向親娘回應:“阿娘喜歡什麽,以後孩兒也喜歡什麽。”


    李翊浵被這句甜言蜜語說得心花怒放,如飲甘泉醴漿,眉眼流波的笑說:“我家悅悅寶寶真個貼心,如蜜怡人,如春暖三月。阿娘隻要有你待在身邊,是日麗風和,鶯啼如歌,燕飛若舞,明媚喜悅之極了。”


    蕭琰笑得喜溶溶的,腦袋瓜一點一點的,“我也是。”


    李毓禎覺得好生倒牙,那道糖醋蒸魚不用吃已經又甜又酸了,甜是那對母女的,酸是她的,便幽纏了眼神看蕭琰,“悅之不關心我麽?”聲音也是幽幽纏纏的。


    蕭琰後背直起毛!


    表姊咱能好好說話麽?


    她聲音有些僵巴道:“表姊……”便被李毓禎那幽深的眼神給沉淹了,想起自己答應她的:私下叫昭華。“我又沒讓你當著外人叫。”——她是這麽說的。自家親娘能算外人麽!蕭琰心裏咬牙,又讓她給算計了,微僵著臉道:“昭華喜歡金齏玉膾,我這份也給你吧。”伸手將自己案前那小碟細絲如雪的幹鱠遞到李毓禎麵前。跟著轉眸看母親,綻開笑道:“阿娘可有喜歡的,我這份也給你。”


    李翊浵一聲笑,“阿娘看你飽了。”心想寶樹的心還是太軟了,若真個不願與阿禎有感情糾葛,該冷硬了對她……轉念一想,不對,這冷刀霜劍的法子對別人或有用,對阿禎卻是無用的,越是艱難,越是迎難而上——遇上劍道的,真個難纏。想起傾慕自己的那位劍道宗師,頓時對女兒好生同情。


    她笑著又說了後麵一句:“秀色若可餐,但觀悅悅,便可足食也。”


    蕭琰被親娘調笑這句卻不臉紅,還很正經的接話道:“我隻看阿娘,便可辟穀了。”


    李翊浵笑倒在禪椅上。


    她家女兒真是太會討好母親了,在這方麵絕頂聰明。


    轉念便想是不是從小挖空心思琢磨怎麽討好墨钜才鍛煉出來的,頓時又冒酸氣了,坐直,笑道:“用膳罷。”伸手起箸。


    食不言,三人靜靜用食,起箸提匙俱無聲。


    李毓禎唇角噙一絲笑,挑了一箸糖醋魚在舌尖慢品著,廚子調的糖酸適度,她卻覺得甜軟膩心,想著蕭琰與她隻在靜南軍共膳過一次,卻此記住了她的喜好,隻覺心喜:蕭悅之還是關心她的。夾箸用食之間,不時抬眸看對麵,柔情漣漣的。


    李翊浵心裏直翻白眼,斜眉睇侄女:你收斂點。


    李毓禎向她回一眼色:我喜歡她,昭昭朗朗,何須隱晦?


    李翊浵白她一眼,回眸睇觀女兒。


    蕭琰用食很專心,像她練刀一樣虔誠。


    李毓禎眼神灼人,也沒有影響到她用食的心情,而且因為廚子烹飪的絕佳而眉色怡然。


    李翊浵心裏撲哧一樂,夾起一箸無心炙,擱到麵前的小碗裏,瞥侄女一眼,意思很明白:阿悅對你無意,知難而退吧。


    李毓禎挑了一箸紅虯脯,向姑母斜了下眉,意思也很明白:我心如虯健,韌也。


    李翊浵執起蓮花匙,舀了一勺清風飯,慢悠悠的看了侄女一眼:阿悅如清風,你情如虯絲纏韌,也是困不住她的。


    李毓禎夾了一箸熱洛河,含笑回去:洛河都可熱,我還怕她心不熱?


    李翊浵讓侍女將清風飯撤到一邊,將那小碗長生粥端過來,舀了一匙菊香齏拌入,慢慢嚐了一口。


    李毓禎垂了眸。


    她小名長生。


    姑母是告誡她,小心因情而不得,心碎如齏粉。


    她眸色幽沉,緩緩提箸,夾起一小塊奶汁煮的劍州雞,此名“仙人臠”,擱入清風飯中,一起用下。


    然後抬眸,向姑母一笑。


    李翊浵挑了眉,夾了一箸“遍地錦裝鱉”,唇邊冷謔的笑。


    這廂姑侄二人暗打機鋒,怡然自得的用食下,是不見光影的刀劍。


    那廂蕭琰專心用食,卻也知道母親和表姊在“眉來眼去”,大約猜到和自己有關,心裏扶額,覺得還是當不知道為好,隻覺得那些魚啊羊啊雞的好無辜。


    終於一頓膳用完,蕭琰心裏舒了口氣。


    三人漱口淨手,起身出了膳閣,在回廊上踱步,消食。


    經過廊下鳥架時,棲木上的五色鸚鵡清脆的叫:“美人!美人!大美人!”


    蕭琰大樂,逗它道:“誰是美人?”


    那鸚鵡咯咯笑,“你是美人!你是美人!”


    蕭琰哈哈一笑,回手一指自己親娘,道:“她是什麽?”


    那鸚鵡跳將起來,“主人,大美人!主人,大美人!!”還用那黑豆似的眼睛斜瞟蕭琰,仿佛在說:你再美也沒主人美!


    蕭琰哈哈大笑,又一指李毓禎道:“她是什麽?”


    李毓禎看了那鸚鵡一眼。


    棲架上的五色鸚鵡一個哆嗦,張口來:“神女!神女!”


    一個撲剌剌飛到院子裏的盆景雲杉上去了,屁股對著三人。


    蕭琰樂不可支,捧著肚子笑,“看來還是表姊最美,我和阿娘都是俗人,表姊是神女!哈哈哈!”


    李毓禎心裏惱她又叫自己“表姊”,眉梢一挑,唇角噙起一抹輕佻的笑,“我為神女,悅之可為楚王?”


    楚王會神女,巫山**。


    蕭琰耳根子頓紅,飛睃母親一眼,回瞪李毓禎,便聽她薄涼又曼婉的傳音悠悠蕩在耳鼓內:【表——姊——?】


    蕭琰心裏直個抽筋:你是秦國公主啊,未來的太子!聖人!心胸能不能寬廣點?揪著個稱呼是幾個意思?太不大唐了!心裏一時肝疼,算了,以後還是少叫她“表姊”吧,誰知道又惹出什麽瘋話來呢?她怎麽不學學高宗修德呢?


    李翊浵在一邊笑得搖曳,阿禎這臉皮當真是阿爹教出來的,大哥若在這裏,必定臉都要綠了,肯定掩麵長歎:阿父,何以誤我女耶?想到這,她更加止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的。


    蕭琰趕緊上前扶了母親,神色莊重不苟的回李毓禎道:“我連從五品開國男都不是,哪裏能當楚王?”將她的隱喻扯到品級上去,四兩撥千金。


    李毓禎看著她笑,悠悠纏纏的聲音,“你要做楚王,那能做。”那個“做”字說得很綿長。


    蕭琰細眉如刀:【你自己做夢去!】臉上一派端重嚴肅道:“我姓蕭,做不了王。”決定不跟李毓禎扯這浮浪話了,挽了母親往前走,邊笑道:“阿娘可要回屋小憩一會?”


    李翊浵往常有午後小憩習慣,但今日與女兒相見,如何舍得浪費時間在午休上?便笑道:“午食用得有些積食了,阿悅陪我在園裏走走吧。這府裏景致我用了很多心思,甚多奇趣妙處,是別家沒有的,阿悅見了應會喜歡。”


    蕭琰笑道:“我過來時,已見了幾處,果然構思妙極。那處‘澄空見性堂’的名也起得極好,頗得佛中三味。禪祖曰:見性之人,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去來自由,無滯無礙。”她側了頭笑,“昭華,你說是吧?”細眉如刀,抹出一分銳氣。


    李毓禎卻因她這聲“昭華”心悅,眉眼溫如軟玉,微笑回道:“即心是佛。識取自心,見自本性。見性,性即是佛。”


    她將那個“性”字咬得尤其綿纏,李翊浵忍俊不住了,倚在女兒肩上笑得亂顫。阿禎這禪語給解的……真個妙哉!有她的風采呀。李翊浵樂極,決定下次見到梵因再說“見性為空”用這話糊他一腦門,看他心塞不心塞。


    李翊浵便覺得她這個侄女是極好的。


    隻要阿禎手段正當,她喜歡寶樹便由她喜歡了去,求得,還是求不得,甜酸苦澀都是她自個的。


    選擇什麽,要承受什麽。


    路,是自己走的。


    旁人奈何不得。


    (請看備注,對理解前三章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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