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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時節,賀州下了第一場雪。


    蕭琰穿上了新做的那件鶴氅裘,雲白錦的氅麵上用金線繡著大朵盛開的菊花,繡工超逸,盡顯菊之風雅,襯著蕭琰的玉樹綺貎之姿,更顯風姿秀舉,讓見慣了蕭琰美姿儀的謐齋主仆都再度恍了心神。


    蕭琮很是歡喜,眼露欣賞的看了好一陣,拊掌笑道:“你阿嫂的眼光果然是不錯的。”


    “娘子也這麽說。”蕭琰想起母親挑眉說“你四嫂倒是目光如炬”,便嗬嗬笑了起來。


    選帛料時她還以為四嫂故意作弄自己,未曾想這大菊花紋錦做了毛氅出來竟是如此風雅清逸,沒有半分俗氣,對沈清猗的眼力由此深信不疑,以後再給她選什麽豔色鮮色的也欣然接受了。


    蕭琮與她閑笑一陣後,便講今日的課業。


    申正二刻,課業將結束時,蕭琰和兄長說了聲,便在離去前去了內院一趟。


    自從那次試衣時得知沈清猗因氣血不足而手足冰涼時,她上了心。試完衣囑咐菘藍,說以後不管出門還是在屋內,都要讓少夫人帶著手爐。下一次來承和院時,又到內院問白蘇,少夫人有沒有開藥調理。白蘇回說,少夫人每日朝食都有用調理氣血的藥膳,蕭琰這才略略放了心。回頭卻又忙著翻藥書,尋找有調理氣血功效的藥材,這般忙乎了半個多月……


    輪到二十二日的藥課時,她也不忘詢問沈清猗,藥膳如何,氣血調理的藥方如何。


    沈清猗被她問得腦仁疼,沒好氣白她一眼,“你這半調子的藥學,還能給我下方不成?”


    蕭琰一臉認真的表情,“我要督促阿嫂用藥,不要三天打漁,兩天曬。”


    沈清猗寒冽的眸子橫了她一眼,“我自個的身子,難道還沒你上心?”


    白蘇在一旁輕笑說道:“十七郎君這是關心少夫人。”


    “是!”蕭琰鄭重其事道,“阿嫂是我最關心、最喜歡的人!”她一連用了兩個“最”,還加重語氣的點了點頭。


    沈清猗心口一跳,隨即斜眉看她,“最?”


    明知道蕭十七言辭誇大,她的指尖卻燙起來——手爐太熱了。


    她手指一滑,袖中的手爐落在了膝上。


    蕭琰毫不猶豫道:“除了娘子、阿兄,我最喜歡阿嫂!”


    她眉眼笑開,純妍如蓮,醇釅如酒。


    沈清猗沒有喝酒,她喝的是茶。


    從小到大除了母親,她從未被人如此明白的說“喜歡”——似乎張氏那個十五郎,陸氏那個十九郎,還有周氏那個幾郎說過?當然,蕭琰的“喜歡”不是那種喜歡,她知道。


    正因為知道,她才有些慌亂。


    如果是男女間的喜歡,她早冷眼過去,一巴掌拍碎。


    正因為不是,她才抑不住的歡喜。


    她不否認自己喜歡蕭琰,喜歡有這樣一個美質如玉、又純澈如水的弟弟。


    但從未經曆過姊弟相處的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蕭琰這種直白道出的“喜歡”。


    一時臉上微熱,她有些倉促的端起榻幾上的茶湯,掩袖喝了一口。


    茶湯煎得很釅,因為蕭琰喜歡,裏麵又放了牛**,濃釅又香醇。


    沈清猗這會覺得像是喝了她埋在母親院樹下的桂花酒,因為初次釀酒的青澀,帶著些澀味,但因埋的年頭久了,又濃醇得醉人。


    像蕭琰此刻的笑,醇儼如酒。


    她可以有這樣一個弟弟吧?沈清猗這麽想著。


    她的唇邊已不覺溢出笑意,伸手放下茶盞,白了蕭琰一眼,責斥似的道:“以後可不許說這樣的話了,知道麽?”寒雪似的眸子看著蕭琰,卻不帶半分寒意,隻餘下雪的清和澈,“咱們最關心的人,是阿父、阿母。小孩兒,會胡說八道。”


    “是,是。”蕭琰笑嘻嘻點頭,身子向前挪了挪,伸手握住沈清猗的手掌,晶澈的眸子裏躍動著歡喜。


    雖然她和四哥蕭琮親近,但終歸是兄妹,不能像姊妹那樣,可以親密無間,晚上還可以躺一被窩說悄悄話……“哎,阿嫂是我姊姊好了!”她低聲呢喃出來。


    沈清猗反手握住她,清聲悅笑,“阿琰,長嫂如姊!”


    這是她第一次叫蕭琰“阿琰”。


    嫂子很少這麽叫小叔。


    隻有親近的兄姊才這麽叫。


    蕭琰怔了下,旋即興奮跳起來,踩著錦襪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聲音激動,“阿嫂,我們結拜吧,結拜兄妹,哦不,姊弟,像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我,你,還有阿兄,正好三人,哈哈,三結義。”


    沈清猗嘴角扯了扯,“你和你四哥本是自家兄弟,結什麽義?”又失笑,“還有,我跟你阿兄已是夫妻,結什麽劉關張?”


    白蘇、青葙早忍不住撲哧低笑起來。


    “哦,一時激動忘了……”蕭琰拍了下腦門,又笑著走回來,跪坐在沈清猗麵前,“那咱倆結義吧,劉、關、張少了一個,隻能劉、關了,哦不對,劉玄德是主公,咱倆應該是關、張結義。”她興致勃勃的。


    “那你是關,還是張?”沈清猗忍不住逗她。


    “啊?”蕭琰呆了下,“這是比喻吧,隻是比喻。”關、張長成那樣,太嗑瘮人了。


    “想一出是一出。”沈清猗斜睨她一眼,“姊弟之情是用心,不是用頭磕出來的。”


    “好……吧。”蕭琰有些失望,轉眼看見榻幾上的茶湯,又有了主意,上前雙手端起,退後跽直身,恭恭敬敬的奉前道,“弟弟蕭琰敬姊姊茶。”


    沈清猗不由輕聲一笑,這瞬間仿佛冰雪在悄無聲息的融化,容顏如春曉之花綻放,眸子清冽晶瑩得讓人有些目眩。


    她伸手接過茶碗,微笑飲盡。


    蕭琰眨了眨眼,從方才的驚豔中回過神來,再次覺得沈清猗很好看。


    當然,要多笑笑。


    晚上,蕭琮知道了桃園結義的事,哈哈直笑,道:“以後清猗多了個弟弟,阿琰多了個姊姊,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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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猗勾起唇角道:“可惜隻有桃園二結義,沒法湊成仨。”


    蕭琮哈哈大笑,覺得他這個弟弟,有時真是可的緊。


    ***


    過了幾日,天上又飄起了絮片般的雪。


    夫妻倆卯初起身,辰時出門,一去睿思堂,一去盛華院,分別給父母請安。


    蕭琮給父親請安後在睿思堂用朝食,然後上衙,直到午時落衙才回承和院。沈清猗陪同安平公主用過朝食後,上午若不處家事則回,若處家務,一般午時才回承和院。夫妻倆一起用晝食。


    這日晝食後,蕭琮照例去外院午休,沈清猗在寢房外間歇榻上小憩兩刻便起身,洗漱後用了茶。白蘇上樓稟報說,莊頭和鋪頭都到了。


    這些莊頭、鋪頭都是她的嫁妝奴婢。


    吳興沈氏作為膏梁士家,嫡枝嫁女的嫁妝是有規矩的,說十裏紅妝都不能形容,何況沈清猗是以嫡女身份嫁的蘭陵蕭氏的世子,嫁妝更不能少。沈清猗的父親沈綸親自過問嫁妝單子,算陸氏對沈清猗母女心懷怨恨,也不敢在嫁妝上克扣,或以次充好,否則被鄙薄的將是整個沈氏。


    故而,沈清猗的嫁妝很豐厚。


    除了一箱箱的金銀鋌子和青錢外,還有各類貴重木材打製的家具,以及金銀玉首飾和皮毛絲帛之類,還有田莊和鋪頭。因為沈清猗是遠嫁賀州,江南的田地鋪頭都用不上,沈氏必須在河西道與相臨的河內道置買——當初定親的是陸氏親生女兒,陸夫人置買這些當然盡心,誰知道多年籌辦最終卻是便宜了沈清猗,陸氏氣得吐了口血。


    不過,沈清猗最初沒顧得上料理她的嫁妝,一門心思給蕭琮治病,若蕭琮治不好,她的一切都是白搭。直到蕭琮寒疾拔出後,她才有了心思整治名下的產業。那些和沈氏有首尾的隨嫁奴婢她都不放心,雖然契紙在她手上,但這些奴婢的家人卻都在沈氏。沈清猗有心更替,卻也不能一下全部替掉,否則引人閑話說她與娘家不和。


    於是,她向公公蕭昡要了幾個人。


    沈清猗向蕭昡要人,等於將她和娘家的矛盾袒露給蕭昡。


    一般來講,沒有娘家倚靠的世家女子容易遭夫家鄙棄,但沈清猗知道蕭昡不同——正是要她和沈氏沒有多少瓜連,才敢用她。


    蕭昡的回報很快送來了。


    沒兩日,大主管蕭存貴送了十五戶奴婢過來,連同一家老小的契紙,從此這些奴婢全家都隻是沈清猗一人的奴婢。


    她將這十五家奴婢分別安置到隨嫁中的大田莊和重要鋪子,一開始隻是占據次要或不太明顯的位置。再尋岔子,揪錯處,不慌不忙,一個一個的替換,前後用了半年的時間,也隻替換了一半,那些在沈氏很有關係的她都沒動。不著急,慢慢來。若讓沈氏覺得不能把控她了,母親在沈府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必須小心籌劃。


    她有時痛恨自己不是男子——大唐律條規定,士身庶出之子成家立戶後,若有了功名,可將生母接出奉養。


    但母親從不遺憾她是女兒,常笑著說:“我的文茵比郎君聰明著呢。”


    文茵是母親給她取的小名,出自《詩經·秦風》“文茵暢轂,駕我騏馵”,很文柔的詞兒,其實是指虎皮——母親希望她外柔內剛。


    可惜她內則剛了,外卻無柔,母親常歎息著撫摸她的頭,“我的小文茵寒徹如雪,冷冽如冰,唉,小娘子要多笑笑才好……”又說,“太鋒利的劍,沒有劍鞘掩著,也會傷著自己呀。”


    想起母親的話,沈清猗唇邊扯起一分薄淡笑意,冷冽的眸光卻一如院內的寒雪。


    赤芍服侍她穿了風氅,菘藍將裝了炭的手爐遞過去,與白蘇一起,一左一右隨侍著沈清猗下樓去了西閣,接見這些田莊和商鋪的管事。


    大半個時辰後,莊頭鋪頭們神色恭敬的離去。不管是真心恭敬,還是假意恭順,這蘭陵蕭氏府,都不是他們能撒野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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