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學的演講師在台上眉飛色舞


    身邊每一雙眼睛裏都星火閃爍


    什麽時候開始我們需要別人來麻醉自己


    告訴自己你會贏?


    淩晨兩點半


    寫完稿子的最後一個字


    月光從窗外爬進來


    暖氣管瑟瑟發抖


    想要成為作家的我


    最後成為了辦公室的小白領


    白天上班渾渾噩噩


    到了晚上才開始清醒


    電腦裏存了三十萬字


    那是寫給自己夢想的情書


    很多次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從頭開始看


    看故事裏那個傻小子披荊斬棘毫無畏懼


    然後翻出手機通訊錄裏她的名字


    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所有的關心卻隻能在電話裏遠遠訴說


    淩晨三點我抽完手裏的煙


    明天七點又要起床上班


    在夢想的車轍上我依舊踽踽獨行


    1


    關於蘇楊和白晶晶的分手細節,頗值得玩味。


    分手過程中,白晶晶充分發揮了上海人的精明,她首先采用凝視戰術瞪著蘇楊長達三小時一言不發,本以為蘇楊會沉不住氣,心虛懺悔求饒,那樣她或許還會考慮再給他一次機會,可是她錯了,蘇楊比世界上任何一塊石頭都能忍受生活賜予的艱難晦澀,你要想讓他沉不住氣幹脆自殺算了,白晶晶看蘇楊,蘇楊也看她,還麵帶微笑,小眼瞪大眼。最後白晶晶被蘇楊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氣得崩潰,她號啕大哭,又哈哈大笑,不停上下跳躍,以腳跺地表達她的憤怒,白晶晶指著蘇楊的鼻子大罵:“你他媽的去死吧!最好死在自己的理想裏,也不看自己多大了還扮純情,不惡心嗎你……”


    訓斥到最後,白晶晶突然對蘇楊狂吐口水做嘔吐狀,接著上前奮力抽了依然不為所動的蘇楊一記耳光,然後掉頭就走。


    麵對白晶晶所有的責難甚至武力攻擊,蘇楊一如既往保持沉默,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隻是用三角眼看著麵前歇斯底裏的女人,偶爾透露出一點兒脆弱的絕望。無論你從哪個角度觀察,此人均猶如一具風幹的木乃伊,讓你無法明了他到底是麻木還是悲傷。


    當最後白晶晶從蘇楊那套位於上海東北角的一室一廳裏搬走時,沉默不語的蘇楊突然揮舞拳頭朝衣櫥上的大鏡子擊打過去。白晶晶看到蘇楊這個舉動大惑不解,雙腳停滯在原地一臉惶然,甚至表現出回頭的傾向,不過在猶豫片刻後她還是轉身離去,隻是從紛飛的碎片裏很明顯看到這個女人的眼角正悄悄淌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那淚珠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然後落在鏡子上麵,而一同下落的液體還有蘇楊手上正酣暢流淌的鮮血,那個場景頗具煽情意味。


    2


    在恢複自由身的頭幾天,蘇楊感到天很高雲很藍,這個世界真美麗,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恣意遊蕩,以此打發剩餘不多的青春年華。這句話聽上去挺美但表達的內容卻挺沒出息,可事實就是如此,除了遊蕩,無業人員蘇楊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方式來消磨時光。蘇楊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人民廣場,因為那裏人多氛圍低俗,非常適合他的氣質,蘇楊會長時間坐在噴水池四周的圍牆上,看那些天南地北的遊人並朝人家熱情微笑,偶爾也會幫忙拍照,然後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這個城市有多美。


    好幾次蘇楊試圖和廣場上賣花的小女孩搭訕聊聊人生,但她們都忙於賺錢無暇理睬他,這讓蘇楊很悲哀,後來他開始習慣坐在圍牆上思考一些高雅或庸俗的問題,高雅如:這幾年活著是不是對資源的浪費,庸俗如:晚上該到哪裏蹭飯。蘇楊知道很多人對他的生活冷嘲熱諷。但他顯然不會為此而有所動搖,因為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更不會為一日三餐而憂愁。這裏是21世紀的上海,空氣中都飄蕩著幸福的味道,挨餓的人是可恥的,幸福的人理應高聲歌唱,讚美活著的美好。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蘇楊老是看到一幫半大不小的家夥成天聚集在人民廣場噴水池邊,一個個嬉皮笑臉頂著或紅或白的蓬亂頭發,穿著肥大的服裝蹦來蹦去,專挑遊人多的時間跳街舞,他們一邊翻滾一邊尖叫一邊還對你溫情微笑,然後在人群起哄聲中突然消失得幹幹淨淨,等你目瞪口呆之際他們又在另一個地方翻騰打滾,非常莫名其妙。


    蘇楊很快對廣場上那些跳街舞的孩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蘇楊看到那些人居然可以用一隻手支撐身體倒立在地麵上,還能原地轉圈,又或是在空中翻跟頭後順勢在地上打個滾就站了起來,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仿佛傳說中的武林高手。後來看多了就產生幻覺,蘇楊強烈認為自己也可以那樣翻騰打滾。於是有一次,當思考完人生後蘇楊突然大叫一聲,從圍牆上蹦了下去,快速奔跑了幾步後翻滾了起來,並伸出左手試圖將自己倒立。


    幸運的是,蘇楊真的倒立了起來,蘇楊分明感到有人正對他行注目禮。而非常不幸的是,他很快又跌倒了,蘇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重量和方向,整個人轟然向大理石地麵摔了過去,然後就聽到堅強的自己和更加堅強的地麵發生非彈性碰撞,左腿傳來一聲清脆的“哢嚓”聲——他的腿斷了。


    3


    蘇楊的一些朋友在看到他那條布滿雜亂腿毛的左腿時,堅持認為那天他之所以會發神經倒立完全是因為悲傷過度,他承受不了失業和失戀的雙重打擊,倒立隻是一次良性爆發而已,蘇楊朋友的意思是:其實摔斷條腿已屬幸運,如果是惡性爆發則會出去殺人或自殺,反正不弄出人命來絕不善罷甘休。對於這樣的推斷蘇楊通常不置可否,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還沒到來,真實的原因究竟是什麽顯然並不重要。


    所以蘇楊總是一邊對朋友微笑一邊輕輕撫摸著他的斷腿,用一種愛憐的動作不間斷地拔著腿毛,同時感到一些細微的疼痛正堅定不移地傳遍全身,仿佛這樣便可證明自己的健康程度。


    蘇楊的斷腿康複的時候已是7月,那個夏天仿佛特別熱,電視裏有個白發


    老頭成天憂心忡忡地說這是100年來最嚴重的高溫,如果大家避暑不當很可能會死人,老頭的話並沒成功恐嚇到蘇楊,他依然樂此不疲地往外跑。


    7月底,蘇楊在一家藥廠找到份推銷藥品的工作,每天負責到各個醫藥商店查詢他們公司產品的銷售情況,蘇楊的服務對象是一些正經曆著更年期的婦女,她們大多神態詭異,喜怒無常,可以莫名其妙地對你熱情仿佛你是她們養的小白臉,也可以突然對你怒罵叫你立即滾蛋。為討好這些神經紊亂的女性,蘇楊經常買一塊錢一根名叫“滾雪球”的冰棍給她們降溫,並阿諛奉承說她們美麗善良,充滿母性光輝。蘇楊的奉承起到一定效果,女人們大多很喜歡蘇楊,每每看到他騎著破單車過來時就會神情開朗甚至歡呼雀躍,有些女人稱呼蘇楊為小蘇,還有些女人直接叫他“滾雪球”。她們會說“滾雪球”你真是一個好小夥,話不多長得又好看還舍得花錢,簡直是人見人愛,人不見也愛哦,這些女人強烈許諾要給蘇楊介紹女友,隻是蘇楊看著她們貪婪的表情很害怕她們要介紹的女人其實就是她們自己。


    7月過後溫度變得越來越高,大街小巷漸漸傳出熱死人的消息,整個城市仿佛一頭發情的公牛,正瘋狂撅著碩大的性器來回搖蕩,以此表達它永無止境的欲望。


    那個夏天,藥品推銷員蘇楊整天騎著一輛無牌自行車穿梭於市區上百家醫藥商店間,忙得不可開交,他偶爾也會想起白晶晶,想起那滴徘徊在鏡子上的眼淚,它在蘇楊心裏是那麽寂寞,卻又那麽光彩動人。


    8月蘇楊再次光榮失業,隨後他的工作經曆包括:報亭賣報人、盜版光碟販賣者、印刷廠鍘紙工……和以往不同的是:蘇楊熱愛他的每一份工作,因為它們讓蘇楊有飯吃,有活兒幹,讓蘇楊不覺得生活很無聊,讓蘇楊沒時間想那個名叫白晶晶的女孩,沒時間去滄桑去鬱悶去寫詩去痛哭流涕。


    4


    2001年6月底,蘇楊再也無法忍受在和白晶晶共同生活了大半年的家裏待下去了。白晶晶走得比較突然,雖然收拾了一夜行李但還是留下了不少物品。沒人知道她是故意還是粗心,或許她隻是想給蘇楊一點兒回憶的物證,這些遺留品包括牆上掛的大幅寫真照、一瓶伊卡璐護發素、一條藏在衣櫃深處的白色內褲以及一隻會唱歌的毛絨豬。


    至於白晶晶身上那獨特的香味更是彌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一開始蘇楊還非常享受這些遺留品,它們讓蘇楊有種感覺,白晶晶其實並沒有離開,她隻是出去玩耍很快就會回來,說不定等他睡上一覺再睜開眼時白晶晶就在床邊對著他哧哧地笑。


    白晶晶走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蘇楊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然後對著這些遺留品癡癡地說話,靜靜地流淚。沒人能夠想象出一個男人對著護發素和內褲說話流淚是怎樣的一種情景,你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那肯定非常煽情。


    也不知道多少天過去了,一個月,或許是兩個月,蘇楊忘了日子,反正家裏的香味淡了,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白晶晶沒有回來,蘇楊知道自己不能再做夢了,而那些遺留品成了他靈魂的枷鎖,讓他艱於呼吸視聽。蘇楊從牆上把白晶晶的照片取了下來,細細擦幹淨,然後將之小心翼翼地和其他物品一起放到皮箱中,高高地放置到衣櫥上方。


    “這就是告別的一種方式吧,無論如何我要麵對明天。”蘇楊靜靜做完這一切,“等下次打開這箱子時,或許一切都會麵目全非,那會是什麽時候呢?會不會是一萬年?”


    隻可惜儀式並不代表真實,雖然看不到白晶晶留下的物品,也聞不到白晶晶的香味,但蘇楊似乎並沒有做到完全忘記,他覺得房間裏依然充滿了白晶晶的笑容,偶爾還能在某個角落找到她的長發,那些蘇楊無比熟悉的長發張牙舞爪地揭起蘇楊痛苦的回憶,告訴蘇楊其實他依然在做夢,他根本忘不了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沒錯,時間確實可以淡化很多內容,但時間淡化不了環境,時間更淡化不了刻骨銘心的愛,在某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蘇楊驀然從夢中驚醒,然後對自己一字字地說:“我要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蘇楊就急不可待地到小區附近的房產中介公司將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蘇楊不知道下一步去哪裏,是留在上海還是離開,以前他一天到晚叫囂要去流浪,白晶晶總是阻止他和他吵架,現在沒人攔他了,他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他自由了,沒錯,可他卻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流浪了又怎樣?實現自己夢想了又怎麽樣?有價值嗎?有意義嗎?能夠換回消失的人嗎?能留住逝去的愛嗎?


    一扇門就這樣轟然關上了,你無法想象門裏的風景,但那不代表門後沒有風景,相反,那裏曾經姹紫嫣紅。


    5


    三天後,蘇楊成功在虹口區找到一間地下室作為安身之所,並且在裏麵度過了終生難忘的8個月。


    地下室位於廣中路一幢25層高的居民樓的地下一層,裏麵彎彎曲曲有不下50個房間,每間房麵積不超過10平方米,沒有衛生設備,沒有廚房,方便要到20米外的一間公共廁所,洗臉要到廁所旁的公共水房,洗澡就隻能站在廁所裏用水衝。至於煮飯做菜就在過道搭個台子放上電爐電炒鍋,每到做飯時整個地下室樓道彌漫著各家各戶排出的油煙,濃度高到能讓你中毒死亡。


    蘇楊的房間位於地下室最裏端,原來是整幢大樓的配電間,裏麵有著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電表和錯綜複雜的電線電閘,沒人知道這裏的電壓有多高,反正以前這兒是嚴禁人員出入的。但物業管理人員為了多賺幾個酒錢還是瀟灑地打開了大門歡迎客人入住,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不會有人傻到用血肉之軀去摸那些高壓電線,就算不小心摸到了也和他們沒有關係,因為每個住進去的人都要和他們簽訂一份協議,裏麵有意外觸電死亡不追究他人責任的荒唐條例。隻可惜大多數人還是有科學常理,知道住到那個房間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雖然房租很便宜一個月隻有200塊錢,但還是不敢輕易嚐試,因此那間房間空了很長一段時間,當蘇楊對負責地下室出租的紅光滿麵的物業管理人員張大明說願意搬進去,並且一次性付清半年房租時,張大明真以為自己遇到神經病了。


    其實那間房光從外表判斷並沒有想象中糟糕,除了電線電表多了點兒,正中央還有個大大的鼓風機外,其他倒還能接受,唯一讓人遺憾的是這間房控製著全大樓的電力,自己卻隻有一盞25瓦的白熾燈,基本上開和不開沒太大區別,最要命的是白熾燈的開關還隱藏在床頭一大堆電線裏,得伸手在電線裏摸上半天才能找到,蘇楊疑惑地問張大明會不會觸電,張大明白了蘇楊一眼說當然不會了,以前住在這裏的人都用這個開關,不都沒電死嗎?蘇楊折服於張大明的邏輯隻好閉嘴。張大明又交代了一下地下室生活的若幹細節,就咂著嘴上去了。


    蘇楊在床上坐了會兒,心有點兒涼,又有點兒莫名的恐懼,趕緊到外麵轉了一圈,見到了太陽,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這才安了心,重新回到地下室收拾房間,蘇楊隨身帶的東西並不多,隻有一台筆記本加上少許的書和衣服,布置起來倒也很快,又到附近家樂福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然後正式開始了他的地下室生活。


    這幢25層的居民樓隸屬於上海外國語大學,裏麵很多住戶都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教職工,因此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戴著眼鏡的老頭出入。事實上上海外國語大學就在不遠的大連路上,隻要穿過一段狹窄的弄堂和高高在上的輕軌就能到達,蘇楊經常到外國語大學裏轉轉,看看籃球場上歡呼雀躍的男生,捧著書靜靜走路的女孩,以及食堂裏互相喂對方食物的戀人。有時也會坐在自修室看書,等到精疲力竭之際回地下室休息。


    蘇楊的房間裏一共有四隻老鼠,這是蘇楊某天夜裏的重大發現。那天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床對麵的書櫥上沙沙作響,似乎有活物在打架,本不想理會,無奈聲響越來越大,最後嚴重幹擾他本來就脆弱的睡眠,蘇楊把手伸到一大堆電線中亂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開關打開那盞25瓦的白熾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就看到書櫥上一字排開四隻髒髒的老鼠。蘇楊趴在床上盯著這四隻老鼠看了會兒,老鼠們也看著蘇楊,小眼珠子轉來轉去,雙方如此對視了片刻,彼此都沒什麽動作,良久蘇楊長歎一口氣,然後把電燈關掉了,繼續蒙頭大睡。


    以後的日子裏蘇楊和這四隻老鼠經常不期而遇,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不錯的夥伴,蘇楊不怕老鼠,老鼠更不怕蘇楊,經常是蘇楊玩電腦時四隻老鼠就在房間裏上躥下跳,蘇楊隻求老鼠別把屎尿拉撒到他床上就成,有幾個小動物鬧鬧倒也不會顯得寂寞,就這樣大家相安無事共度半年光陰,一起走過的日子倒也頗值得懷念。


    當然,地下室裏不但有老鼠,還有數不清的無腳或多腳的爬蟲,隻要你認真觀察,你會在那間地下室裏找到很多你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長得奇形怪狀的小蟲子,那裏簡直就是一個昆蟲世界。比如說蘇楊一次整理床下麵的紙盒時,就發現了好幾隻身體長長,顏色紅綠相間的甲蟲,每隻甲蟲最起碼有100條腿,這些甲蟲見到了蘇楊居然還昂起頭擺出要攻擊的架勢。還有一次,蘇楊突發奇想地把飯桌後那塊塑膠布扯開,居然就發現一種有著長長觸角和窄窄翅膀的小飛蟲,這種小蟲子黑壓壓地爬滿了一牆,蘇楊頓時頭皮發麻腿發軟然後默默把塑膠布蓋上,然後祈求這些哥們兒千萬別發火,他保證以後再也不去打擾它們的生活。


    地下室裏最多的當數鼻涕蟲。鼻涕蟲倒不可怕,相比前麵提到的甲蟲和飛蟲,鼻涕蟲簡直太親切了,隻是這鼻涕蟲的數量也未免太多了點兒,無論在桌上、床下還是門後,蘇楊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那些白白的、肥肥的惡心家夥,它們慢慢蠕動著,然後在肥碩的體後留下一條清晰的痕跡。就是這種可以讓世界上最膽大的女人都放聲尖叫的東西,卻一度成為蘇楊最好的玩伴。實在無聊時,蘇楊就會捏起一隻鼻涕蟲,然後用打火機對著它烤一下,就見鼻涕蟲身體裂開一條縫,然後外麵的殼就慢慢脫了下來,接著從殼裏爬出一條小點兒的鼻涕蟲,然後再燒一下,鼻涕蟲就又脫掉一層殼。就這樣每燒一次就脫一層殼,到最後鼻涕蟲隻剩下一點點,居然還在蠕動,這時再燒一下,就能聽到撲哧一聲輕響,鼻涕蟲消失了,化為一陣青煙。


    “哈哈。”蘇楊看著消失的鼻涕蟲突然大笑起來,“我是不是很無聊?”蘇楊問自己:“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幹什麽!”


    蘇楊還記得最多一個晚上他一共燒了80條鼻涕蟲,從傍晚一直燒到清晨,他一邊燒一邊哈哈大笑,像一個真正的白癡。


    那個晚上,麻稈在金玉蘭廣場的“天上人間”陪客戶喝酒,兩瓶老酒下肚豪氣大發,一口氣叫來好幾個俄羅斯洋妞以供淫亂,一晚上花了兩萬三,然後第二天就簽了個300萬的合同。


    那個晚上,張勝利在一家地下賭場搓麻將,手氣從八點背到淩晨三點,輕輕鬆鬆輸了8000塊,最後連褲子都差點兒輸掉。


    那個晚上,李莊明正躲在f大圖書館裏瘋狂研究《康德文集》,這是他那星期看的第二本哲學書,李莊明覺得自己快走火入魔了,可還是控製不住要看下去。


    那個晚上,馬平誌正和一家房地產老板吹牛,馬平誌說你隻要給我50萬策劃費,用不了一年,貴公司的銷售額就能提高1000萬。地產老板說,閉嘴,我給你100萬,你要給我做到一個億。


    那個晚上,白晶晶正在複興公園的park97喝酒,這個女酒鬼一口氣喝掉四杯52度的“烈火美人”,然後吐得一塌糊塗,當她的朋友把她拖上車時,她還死死抓著酒杯號啕大哭說自己忘不了過去。


    6


    地下室裏看不了電視卻可以收到廣播,每次睡覺前蘇楊總要聽會兒fm101.7播放的《夜傾情》。這節目做得可真不錯,女dj的聲音挺迷人,在黑暗的地下室裏聽上去別有一番風味。女dj總讓人們要相信愛情,她說:


    “親,這是一個有愛的城市,所有孤獨的孩子都有糖吃。”


    蘇楊聽後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他邊笑邊罵:“如果讓你最愛的人離開你,看你是否還會這麽天真傻b?”


    地下室裏的居民包括下崗工人、流浪漢、通奸者、小偷和搶劫犯……這些人白天在陽光下神氣活現,一到晚上全消失在地下不再吭聲,沒人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愁,沒人關心他們是否有衣穿是否有飯吃,因為上帝很可能遺忘了在地下居然還生活著這麽多形形色色的人。上帝還以為人人都過上了幸福生活,上帝總以為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地下室還住著很多民工,民工中也有文化人,比較熱愛電腦,每天晚上都有幾個民工到蘇楊房間要求蘇楊教他們windows的操作,在學會怎麽使用鼠標後又讓蘇楊教他們上網,民工說他們聽說網上有很多愛情可以尋覓,他們也想網戀,於是蘇楊隻好不厭其煩地告訴每一個民工怎樣使用qq。


    地下室不但陰暗,而且潮濕,冬天還算可以,因為幹燥。隻是春天很快來了,上海的春天多雨,地下室開始潮濕起來,總有莫名其妙的水出現在地麵上,而各種奇形怪狀的小蟲子也開始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從罅隙中紛紛爬出,伸展筋骨,地下室廁所的牆上很快爬滿了黑壓壓的小蟲,每隻小蟲都有很多對長長的觸角,讓所有如廁者不寒而栗。


    在那些潮濕的日子裏,能夠曬一次被子簡直是蘇楊人生最大的夢想。地下室居民隻能在電線杆上拉根繩子曬一下,或者幹脆把被子攤在花圃上,隻可惜席位有限,因此每次都要積極拚搶,蘇楊本不屑和別人搶著曬被子,無奈自己的被子潮濕得幾乎能夠擰出水來,隻得拿出去曬曬,有一天好不容易搶到一個好位置,加上陽光也很好,等晚上去收時幾乎能夠聞到陽光的味道,蘇楊心滿意足地想今晚能夠睡個好覺,真幸福!沒想到晚上民工胡二雙來玩電腦時,偏偏要坐在床上吃方便麵,結果沒兩分鍾就失手將一碗方便麵全撒在了被子上,胡二雙自知理虧,頭一低小聲和蘇楊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離開了,留下蘇楊看著那油花花的被子欲哭無淚。


    蘇楊對麵住的是對年輕的夫婦,男人長得像個真正的小白臉,瘦小的個子還戴著金絲邊眼鏡,留著小平頭看上去文質彬彬,成天穿著個白襯衣像一個白領,不過據可靠消息說此人隻是江西過來的一個打工仔,依靠修電梯維持生計。他的女朋友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美女,有著林青霞的麵容,燙卷了頭發,十米外就聞到她身上散發的濃鬱香味,如果說她是某某總裁的小蜜絕對不足為奇,可事實上她隻是在某個酒店做服務員,白天站在寬敞明亮的大堂對人微笑,晚上卻和其他醜陋的女人一樣站在廁所裏洗澡,看著黑黑的小蟲圍著她潔白的裸體飛來飛去。


    這對小夫妻總吵架,因為住在對門,所以蘇楊大體知道了他們戰鬥的原因,無非是女的說自己瞎了狗眼,跟這個男的來上海過這種牲口般的日子,現在她每天受盡冷眼簡直比妓女還可恥,如果上天可以給她重新選擇的機會,她寧願在當地做乞丐也不要到這個城市來受苦。


    女的罵得聲淚俱下,男的也不甘示弱,那個男人怒斥女人目光狹隘,怎麽能對他的未來心存懷疑,因為他天生注定是大富大貴之命,等些日子一定會發大財。現在苦點兒隻是上天對他的考驗,如果她無法忍受,就請她立即滾蛋,等他發達了自然會有n個少女蜂擁上來……


    兩人都說得有理,將唾沫噴濺到對方臉上,而最後吵架通常以一種足夠悲情的方式結束,作為戰爭的主人公,他們都淚流滿麵,互相懺悔自己的罪。


    女的說不管如何我都相信你,我會等到你發財的那一天,永遠不離開你。男的也流著鼻涕說他會繼續努力,一定賺大錢讓她成為最幸福的公主。


    抒情完畢後兩人總是會做愛,剛才的吵架成了最完美的前戲。破陋的門根本無法阻止那對男女嘹亮有力的呻吟,麵對春光外泄,他們隻會感到更加刺激,完全忽視了對門的小夥的內心感受,每晚蘇楊就在他們的叫床聲中安然入睡,再看著身邊那四隻老鼠,覺得這樣生活多少有點兒問題。


    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誓言和最虛偽的謊言一樣禁不起推敲,三個月後那個女的終於離開了自己的男人去尋找幸福,有人說她跟酒店一位經理私奔了,現在正在西藏享受高原陽光,也有人說她現在就在上海古北地區,成為一名很有名的妓女,成天為各色男人們提供服務,還有人說她對生活絕望,早跳黃浦江自殺了,前兩天從江上撈出來的那個麵目全非的屍體就是她。真相永遠無人知曉,而那個男的依然平靜地在地下室生活,淘米做飯,放聲高歌,絲毫看不出任何悲傷。


    蘇楊曾經去過一次那小夥子的房間,那時他的女人還在,小夥子的電腦壞了請蘇楊去修,一進門就看到雪白的牆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句話:夾著尾巴做人。


    蘇楊修好電腦後問那小夥子這話什麽意思,小夥子瞪著眼睛說:“在上海,就要像牲口一樣,夾著尾巴,苟且地活著。”


    小夥子說這話時很激動,等平靜下來拍拍蘇楊肩膀說:“哥們兒,你還小,所以你是幸福的,不過你最好永遠不要長大。”


    蘇楊點點頭,對小夥子笑了笑。說這些話時,那個美麗的女人正坐在床上修指甲,哼著一首無人知曉的情歌,從頭到尾都沒看蘇楊一眼,仿佛她很快樂。


    7


    幾乎每個淩晨,蘇楊都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麵遊蕩一會兒。


    白天路上人太多,蘇楊找不到自己,隻有夜裏馬路才會變得空曠安全,仿佛隻屬於他一個人。


    他現在的確是一個人,沒有了愛情,沒有了友情,沒有工作,更沒有了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此刻的他儼然已是一無所有。可就算一無所有,又有什麽不好的呢?他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再失去的東西。一個從穀底開始的人,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向上走,從現在開始,他的每一步,都是前進,都意味著希望。


    想到這裏,蘇楊開始在黑暗裏微笑起來,他時而對著樓房敬禮,時而對著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鞠躬,他為自己的感悟興奮不已,此刻的他是那樣自由自在,靈魂一身輕鬆。


    黑夜是最好的保護色,在黑夜裏所有流浪的孩子都能找到夢中的家園。


    朋友,你有過黑夜遊蕩的經曆嗎?如果你也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我建議你去嚐試一下,那感覺真的很爽。2001年的冬天,如果你在虹口區廣中路附近遇到一個叫蘇楊的男人,他保準會這樣對你說。


    在地下室生活的8個月內,在蘇楊身上發生了不少事。比如他摔斷了腿;他經常整天不吃飯,瘦了13斤;他換了四份苦力活,失業成了家常便飯;他經常被人嘲諷,內心變得無比堅強,再惡劣的語言也無法傷害他;他變得愛哭,經常會在睡覺前流眼淚;他怕光,覺得自己眼睛會受傷……有工作時他拚命工作,借此忘掉憂傷,星期天他隻能忍受寂寞,死人般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度過整個白天,到夜裏再出去遊蕩,有時他覺得時間很快,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時間被拖得很長很長。


    蘇楊離開地下室時已是2007年4月,天氣不那麽冷了,又一個春天如約而至,真不知道這個春天又會發生怎樣的故事。


    蘇楊站在4月的陽光下,光線有點兒刺眼,自己猶如經曆了一場春秋大夢,夢裏不知今夕是何年,所幸一切仿佛都還好,身體健康,內心也沒變態,更重要的是重新獲得了生活的勇氣和成就事業的信心,這就夠了,蘇楊甩了甩胳膊,回頭看看生活了8個月的地下室,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對自己說:


    “你把這輩子最痛苦的生活經曆過了,從現在開始你要比任何人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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