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似在剛剛那一摔中,幽幽轉醒,一抬頭看見那素白的麵容,當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阿初……”聽到孩子在哭,地上的女人竟也捧著孩子的臉哭起來,“阿初,你怎麽了?你哪裏痛嗎?”


    “娘!”看到娘親嘴角因為落地不小心擦出的一絲血跡,蓮初一下抱著十五的臉,大哭,“阿初知錯了,阿初再也不離開娘了。對不起,娘,阿初知錯了……”懷裏的孩子一邊大哭,一邊小心地擦掉十五嘴角邊的血,“娘,你痛不痛?都是阿初的錯。”


    “娘不痛。”


    “娘……阿初好想你。”


    夜風哭嚎,整個西麵懸崖處,一對母子坐在雪地裏相擁而哭,素發三千,似白了千年。


    蓮絳怔怔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一頭銀白素發,以為自己又陷入了那個夢境,直到阿初那聲悲戚的“娘”,才讓他恍然驚醒。


    孩子無助的哭泣和女子壓抑的抽噎,像兩把刀同時刺入他心口。


    他踩著雪,踉蹌地走到十五身前,神情虔誠地半跪在雪地上,然後掬起十五的一縷白發,在掌心裏輕拂。


    這種柔滑的觸感,和當日夢中一模一樣。


    他凝視著十五,“你是誰?”


    十五驚覺,側首,這才發現蓮絳不知何時到了身邊,忙抱緊懷裏的阿初,往後挪動幾步,警惕地盯著蓮絳。


    “我見過你!”他碧色的眼底閃過幾絲悲戚,“就在十一天前,這裏……我見過你。”


    阿初回頭看著蓮絳,正要開口,“爹……”


    十五卻一下捂住他的嘴,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拾起龍骨拐杖。


    “為什麽不說你是誰?”蓮絳跟著站起來,伸手要拉十五的衣袖,卻被她避開。


    “夫人……”


    “夫人……”


    幾個聲音從懸崖下方傳來,旋即一道巨石機關打開,一群人從裏麵跑了出來。


    來的人正是流水和十五的幾個護衛,而最後出來的則是冷。


    “夫人、阿初。”看到十五和阿初平安無事,流水也忍不住一下哭了出來,將阿初抱在懷裏。


    其他幾個護衛將十五緊密護住,同時將蓮絳隔開。


    “姑姑。”看到流水,小蓮初扁了扁嘴。


    流水心痛難耐,看了看他,還是忍不住嗬斥:“你怎麽能亂走?你知不知道你娘多擔心你?這些天,你娘為了你一天都沒有休息。你……”


    “哇!”小蓮初又大哭了起來,然後重新撲回了十五懷裏,“娘,阿初錯了。阿初回去讓娘打屁股。”


    十五疼惜地擦去小蓮初的淚水,用疲憊虛弱的聲音道:“回去吧。”


    剛錯身,就對上了冷震驚不解的目光,可很快,他見十五一頭白發,又馬上反應過來,恭敬地行大禮,“見過霜發夫人。”


    周圍人皆是一片錯愕。


    蓮絳和豔妃盯著十五,以為自己聽錯了。


    要知道,這些日子關於霜發夫人的事情,傳得神乎其神。


    都說其容貌絕世,如今看來並不虛傳,隻是……這絕豔天下的容貌,竟然和當今豔妃一模一樣。


    “霜發夫人……”蓮絳低低重複著這個名字,看著十五的一頭白發,“你是霜發夫人?”


    “是!”既然身份暴露,十五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這個身份本來就是為了引風盡出來,如今,沒有必要了。


    她坦然地迎著蓮絳的目光,聲音冷漠而疏離,“多謝昨日殿下對愛子的悉心照顧。如今尋回愛子,我也不再打擾陛下,告辭!”那個轉身,決絕得沒有絲毫遲疑。


    小蓮初看著蓮絳,淚眼朦朧。


    蓮絳心中一痛,柔聲喚道:“阿初。”


    “爹爹……”


    “住口!”十五在此時沉聲開口,雙眸中隱含冷銳,“他不是你爹!”


    “為什麽?”


    “我是你娘,難道不是知道誰是你爹?”


    “那我爹呢?”小蓮初透著幾分不甘心。


    “阿初!”旁邊的流水低聲提醒。


    小蓮初看十五神色痛苦,聲音柔嫩地道:“對不起。”


    十五沒有再看蓮絳,由侍衛護著走出那石門。


    石門裏有數道機關,好在有冷護衛開路,一路引領,最後一行人看到了停在山中的馬車。


    十五抱著疲憊不堪的蓮初上了馬車,冷立在旁邊,看著十五,似欲言又止,最後道:“夫人,您不會放棄小魚兒吧?”


    十五眼角一酸,冷聲,“不會。還請冷護衛轉告陛下,要求如初。”


    蓮絳站在風雪中,靜靜地看著十五和阿初離開的方向。


    在那巨石合上的瞬間,他心中懵然一空,那種感覺就像一腳踏入了深淵,恐慌而無所適從,更多的是茫然。


    抬起手,偏偏飛雪落在手心,刺骨冰涼鑽入心底。


    似乎,依然能看到那胖乎乎的手緊握著自己的食指,連睡覺都不肯放開。


    似乎,還能看到那漂亮的眼,霧蒙蒙地看著自己:不要走。


    似乎,還能看到那縷縷素白發絲掠過手心。


    豔妃無力地站在雪地裏,有些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手。


    這女子竟然是霜發夫人……這……她腦子越來越亂,無法理清其中緣由,隻知道,要恢複自己的手,怕是沒有任何希望了。


    目光看向蓮絳,發現他整個人像被人抽去魂魄一樣,立在風雪中。


    方才他半跪在那女子身前的動作,讓豔妃覺得心如刀絞。她無法忘記蓮絳那虔誠的神情,甚至看著那女子的眼神,卑微如塵埃。


    “陛下!”豔妃咬牙,似讓他清醒。他是幾乎統治了整個大洲的帝王,豈能如此卑微地臣服於他人?


    果然,蓮絳一怔,碧眸淌過一絲溢彩,跨步朝山下走去。


    小蓮初穿了衣服,神色悲傷卻又小心翼翼地靠在十五懷裏。


    方才在山上,娘親竟然第一次對他發了脾氣。如今他心裏思念蓮絳,可又不敢說,怕又讓娘親生氣動怒。


    見娘親對蓮絳那樣冷漠,小蓮初也十分難過。看樣子,那個最像的爹爹已經被否定了。


    這個爹爹雖然會對自己發脾氣,可還算漂亮養眼,更何況,大冥宮,還有對自己那麽好的小魚兒哥哥。


    想起小魚兒那些玩具,小蓮初心裏又有小小的難過。


    然而,看到十五懨懨地靠在馬車裏,小蓮初當然不敢表現出來,隻乖乖地依偎在娘親懷裏。


    “十五,現在怎麽辦?”


    身份暴露了,那風盡怕是不會再上鉤,凝雪珠怕是難以拿到了。


    “先看看吧,總是有機會的。”


    話剛落,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前方的馬也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嘶鳴。


    流水忙起身掀開簾子,一看來人,當即嚇得白了臉,回頭緊張地看著十五。


    十五探身出去,看見那人,當即蹙起眉來。


    唯有蓮初躲在十五懷裏,對著攔住馬車的男子眨了眨眼睛。


    蓮絳抱著手臂,姿態慵懶地依靠在其中一匹馬上,雙眸瀲灩地看著十五。


    “陛下,您攔我馬車,有何貴幹?”


    “本宮曾兩次派親衛去邀請霜發夫人來大冥宮做客,卻都被夫人拒絕。”他目光靜靜地看著十五,唇角笑容妖冶,“既如此,那本宮就委身親自來邀,不知道夫人給不給麵子呢?”


    “抱歉!”十五的聲音依然毫無溫度,“大冥宮太冷,我和阿初都無法適應。”


    “夫人這話說得不對,您這不都三番五次地偷偷來過,想必私心裏,夫人極其喜愛我大冥宮吧。”


    “陛下您真誤會了。若非為了尋回阿初,我必不會去貴宮!裏麵的人,我可是惹不起。”


    “夫人這話是怪我方才出手?”他笑得溫潤如玉,竟朝十五欠了欠身,“既如此,我先向夫人賠個不是。”


    “承受不起。若陛下真心要道歉,那請讓開一條路。連日奔波,我們需要休息。”


    “這下山到貴府邸好歹要兩個時辰,若回大冥宮不過半個時辰。”蓮絳語氣緩慢,似乎鉚足了勁,今日要耗下去。其堅定的眼神也表明,他絕對不會放十五走。


    “陛下是要逼我們出手?”


    十五話還沒有說完,幾把銀色的劍一晃而過,立時抵住了十五的護衛,其中一柄劍直接架在了流水脖子上。


    “夫人,請吧。”蓮絳依然微笑,那優雅的姿勢看起來就是一個翩翩君子。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就喜歡做些地痞無賴的事情!


    十五氣得發抖,可蓮初就在懷裏,她又不敢發作。


    眾人收起劍,蓮絳卻跨步上了馬車,看了一眼流水,對十五道:“本宮也乏了,借貴馬車一用。”


    流水無奈,隻得下去,將位置騰給蓮絳。


    十五對蓮絳那性格是知根知底的,知道他耍手段,可偏生,她向來就被他吃得死死的,毫無反擊之力。


    馬車掉頭,果然朝大冥宮方向駛去。


    十五鬱結地抱著阿初,盡量和蓮絳保持距離,“陛下,我想問一下,你所謂的盛情款待是多久?”


    “啊?”蓮絳故作驚訝,“難道我不是邀請您小住一段時間?”


    “你……”十五咬牙,“那你所謂的小住是多久?”


    “你們開心就好。”蓮絳衝小蓮初挑了挑眉,又補充,“我覺得,你們開心,才可以!”


    這說白了,去留時間,還是他蓮絳決定。


    “陛下,你這是……”十五的聲音氣得有幾分哆嗦。


    蓮絳不以為然地笑,“否則,怎麽能說盛情款待?”


    “嗬嗬……陛下的盛情款待,和陛下妃子們的盛情款待,我都領教過了。”十五抱緊阿初,神色看起來有些蒼白。


    蓮絳笑容凝住,歉意道:“阿初的事情是我的疏忽,我保證再無人傷害他。”


    “哇,爹……”阿初忙改口,“陛下,您那些妃子們都好可怕啊。”


    小蓮初太小,自然不懂今日他落水的緣由,還真以為是自己太搶手導致失足落水。


    倒是蓮絳臉色先是一紅,旋即蒼白,然後小心翼翼地看著十五。


    發現十五目光正看著外麵,似根本沒有聽到,他才暗自鬆了一口氣,卻不由瞪了一眼阿初。


    結果阿初完全沒有意會蓮絳的警告神色,而是用萌萌的眼神看著蓮絳,“陛下,你一共有多少個妃子啊?你家房子這麽大,一定能住好多人吧?”


    蓮絳整個臉綠了,悶悶地說:“不知道。”


    “哇,多得都數不清了啊?”小阿初一臉震驚,“你為什麽有這多妃子啊?我娘說,一人隻能娶一個啊,你怎麽這麽多啊。”


    蓮絳綠了的臉猙獰了起來,瞟向十五,發現十五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一頭白發靜默如雪,唯有道不盡的落寞。


    “馬車裏好悶,本宮出去透透氣。”說著,掀開簾子就跳了下去。


    十五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低頭輕吻阿初的額頭,讚揚道:“幹得好。”


    阿初仰起頭,眼底卻是有些悲傷。


    十五一行人被安置在了正泰殿。次日天剛剛亮,小蓮初還沒有醒,殿外就傳來一陣聲音。


    “是豔妃。正帶著一群女人,跪在殿外,說是為昨天的事情賠罪。”


    “我沒有去找她算賬,她倒是自己送上門來。”十五冷笑,“她既要跪,就讓她跪吧。”


    “我看她不僅僅是想要洗脫嫌疑。”


    “她根本無須洗脫,阿初落水時,她在宮中裝病。那宮女也死了,如何查也查不到她頭上。”十五起身,走到窗戶邊,看著下方跪著的人。


    前方一個紫衣女子,珠光寶氣,雍容華貴,身後跪著幾十個女人。


    “她這麽做,不過是想給我看她是後宮之主。加之她這麽一個身份高貴之人,帶著一群養尊處優的女人,對著我這麽一個客人下跪,你想想,這麽一跪下來,該有多少女人恨我們?”


    “她真是……歹毒。”流水咬牙,恨不得即刻就衝出去。豔妃這是直接將才進宮的十五推到風口浪尖處。


    “我們不是第一次知曉她的歹毒了。”十五離開窗戶,回身坐在床邊,凝視著阿初寧靜的睡顏。


    “那怎麽辦?讓她們回去嗎?還是去找陛下?”


    “她選擇這個時候來,必然料到了蓮絳不在。她想跪,就讓她跪著。”十五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對流水道:“你去把我的衣服拿來,記得那顆珠子。”


    “已經有一個女人昏過去了。”流水在窗戶邊觀望。


    十五沒有做聲,跪坐在銅鏡前,默默地梳著自己的頭發,然後將那枚珠子戴在脖子上。


    “火舞上來了。”


    隔了一會兒,門口傳來輕叩聲。


    “夫人。”門口的火舞聲音有幾分為難,“昨日的確是嬪妃們唐突,還請夫人開恩。方才昏倒的王嬪昨日才冊封,她父親正帶兵趕往邊境鎮壓叛軍。”


    流水蹙眉,看向十五。


    十五卻未動,隻是淡淡一句,“你們豔妃娘娘真是為難我,我不過是大冥宮的客人,哪裏有資格插手大冥宮的事情?她這是跪錯人了。”


    火舞隔著門口的紗簾,怔怔地看著裏屋的那個背影。


    她本想再開口,然而,霜發夫人說得沒錯,昨日蓮初在大冥宮失足落水之事,即便要查,那也該是陛下下旨。


    時間很快過去了,小蓮初也醒了過來,十五幫他穿戴好,拉著他往外走。


    “夫人要去哪裏?”流水跟上,“那群女人還跪著呢。已經倒下幾個了。”


    “豔妃演戲這麽久,我若不陪陪她,也太浪費她的一番用心良苦了。”


    豔妃默默地跪在雪地中,身後傳來女人們的陣陣嗚咽之聲。即便她出來之前,已經喝了參藥,可沒想到,這一跪就是三個時辰。


    饒是鐵的身體,都會被凍壞。


    一個時辰前,火舞一番話,讓豔妃覺得騎虎難下。


    她完全沒有料到,那女人竟然以一句客人不能插手大冥宮的事情,就這麽撇清一切。


    頭頂的門沉沉推開,一群早就堅持不住、心中暗自咒罵的女人紛紛抬起頭,倒想看看到底是什麽貨色,害得她們如此狼狽下跪。


    黑色的門前方,立著一抹如煙似雲的白,比雪還純粹,從頭到腳,皆染霜華,那人容顏清冷,可眉眸間又透著一股豔色,如雪妖冰姬。


    她披著白色貂皮披風,修長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嫣紅的珠子,光華流轉。偏是這個珠子,讓這個美得縹緲的人,頓時生動鮮活起來。


    然而,驚豔中,更多的卻是震驚,不少人的目光,紛紛落在了豔妃身上。


    跪在地上的豔妃抬頭看著那居高臨下的女子,突然生出一種無地自容的自卑感,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卻瞬間比出了一個高低。


    身後原就忌憚她的一群女人,眼神裏都暗自多了幾分竊笑和譏諷。


    “你便是那豔妃?”十五的聲音,透著幾分失望。


    這語氣暗含著其他女人都明了的信息:明豔天下的豔妃也不過如此。此時,也唯有這個女人有資格說出這種話吧。


    豔妃眼眸暗沉,卻很快整理好,對著十五優雅地點頭,“昨兒是我管教疏忽,導致令公子落水,今日特意帶著眾妹妹來向夫人道歉,還希望夫人不計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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