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的眼底湧起厭惡,十五放了手中梅花,冷眼看著秋夜一澈,“暗處偷窺,人麵獸心的睿親王有這個癖好,我倒不覺得驚訝了!”


    秋夜一澈一怔,“孤原本以為十五還是啞巴,沒想到卻是如此伶牙俐齒。”


    印象中的十五,是一個隻會殺人的修羅,沉默不語,內斂冷漠。


    十五收攏身上的披風,“睿親王大清早闖入我南宮府,難道就是為了來說這些廢話?”


    “當然不是。”秋夜一澈笑著走了過來,“都說南宮世家妙手仁心,所以,孤,是來求醫的。”


    梅林中,大雪翩然,他一身黑氈,麵容宛若九年前那樣,沒有絲毫變化,同樣俊秀完美。


    那一年,她告訴自己,這男子便是她終身所托之人、所愛之人。如今想來,卻是天大的諷刺。兩人僅僅隔了幾尺,中間卻隔著幾生幾世化解不開的仇恨。


    十五看著前麵的男子,抬手將一縷長發挽在耳後,淡淡道:“抱歉,南宮世家從不醫畜生和狗。睿親王,請回吧!”說完,轉身便走。


    然而,背後一陣強風,十五身體一閃,可對方身形卻猶如鬼魅,將她纏住。


    十五一摸腰間,才想起月光還在床頭,而此時的秋夜一澈已經逼近身前。


    她趕緊後退,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將她逼進了茂密的梅林中。


    裏麵樹枝繁密,哪怕身形再敏捷,也是難以施展逃脫的,可秋夜一澈卻偏偏有備而來,他一下扣住了十五的手腕,將她逼到了一棵梅樹旁。


    “你到底是誰?胭脂濃到底在哪裏?”


    秋夜一澈盯著十五,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目光在十五的臉上來回審視。


    剛剛她挽頭發那個動作,和胭脂濃一模一樣。他竟然有瞬間的恍惚,麵前這個麵容平凡的女人,就是胭脂濃。


    “十五,或者,南宮小妹。”十五迎上秋夜一澈的目光,冷冷答道。


    “你不要以為,你們現在南宮世家的身份,孤就不能把你們怎樣。這世界上,隻有皇權最大,三萬鐵騎就在長安,隻要孤一下命令,燕城亦和南宮羽的頭,孤照樣殺!大不了,孤背負一個弑君謀權的罵名而已,可天下皇室姓氏便是秋夜,五年之後,十年之後,百年之後,還有誰敢品評?”兩人身體特別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急促呼吸。


    對於眼前的女子,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她麵容,他這才發現,對方的皮膚比他想象的還要蒼白,像常年未見光的病態白,而對方被扣住的手腕,竟那麽細小,所觸及的皮膚更是冰冷刺骨。好似,再用力,就會被他捏得粉碎。可這小小的身體,卻有那樣的爆發力和仇恨。


    “而你十五哪怕再大的本事,在千軍萬馬前,也不過是一隻螻蟻,細小如塵埃。”


    十五靜靜地聽他說完,抬眸一笑,“可是,若真要取你狗頭,那也不是難事。”


    她那一笑,明明平凡的臉,可偏偏迎著頭頂飄雪和落梅,竟媚態百生,好似全身都透著撩人心魂的豔色。


    那一瞬,秋夜一澈隻覺得整顆心,突然停跳了一秒。


    等再反應過來時,對方已推開他,並且一掌打在了他肩頭的傷口處。


    秋夜一澈登時倒退幾步,梅枝上的雪落在臉上,刺骨寒意讓他瞬間轉醒,他才驚覺自己剛剛竟然盯著這個女人失神了。


    手指扣在她手腕處,那份冰冷,卻帶著女人獨有的細膩,而剛剛自己的心跳。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胭脂,他沒有看過任何女人,會失神。


    而身前女子,卻偏偏姿態慵懶地靠在梅樹上,長發綴著落梅,半譏半笑地看著他。


    秋夜一澈嚇得後退幾步,慌忙和十五拉開距離,看著十五的眼神亦帶著一絲警惕。


    “睿親王,你還是自己走吧,否則,真讓我將你掃地出門,這要傳出去,誰都不好看。”


    “孤是來求醫的,若是被掃地出門,恐怕隻侮辱了南宮世家百年聲譽的‘妙手仁心’,所謂的妙手在何處,所謂的仁心又在哪裏?”


    “王爺到底要怎樣?”


    “說出她的下落,否則……”他眉目狠戾,“這龍椅換人之前,孤會讓你南宮一日不得安寧。”


    “這麽說,睿親王是賴著不肯走了?”


    十五挑眉,走出了梅林向自己的別院走去。到門口卻回頭對秋夜一澈說:“王爺,這雪怕是一時間不會停下來,雖然南宮世家不治畜生和狗,但是,王爺既然來拜訪,倒是有歇腳的地方。如果不嫌棄,還請自去大廳。”


    秋夜一澈看著十五漸漸離開的背影,下意識抬起手,看著剛剛握著十五手腕的手指,然後快速跟上。


    “南宮世家,南宮小妹接旨!”


    一個太監高亢的聲音從大門處傳來,秋夜一澈忙隱身在院子角落,隻見皇帝的貼身太監手捧聖旨走了進來。


    十五上前,頷首恭謹地跪在地上。


    “南宮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慧。於宮盡事,克盡敬慎,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椒庭之禮教維嫻,堪為六宮典範,實能讚襄內政。今冊封為夫人,為後宮之首。授金冊金印。欽此。”


    太監念完,忙命旁邊的宮娥將十五扶了起來。


    “娘娘,您趕緊梳妝一下,外麵的車輦都在等您呢。”


    十五對那太監點點頭,“辛苦公公了,我這就去梳妝,稍等片刻。”


    旁邊的宮娥端著衣服跟隨其後,而秋夜一澈則一直站在角落裏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早猜到皇帝會將她納入宮中,隻是,比他想象的還快。


    此時,整個長安一片熱鬧,南宮世家門口更是圍滿了觀望的人,南宮小妹被冊封為夫人的消息已經被散播開來。從南宮小妹突然出現在皇上壽宴之後,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沒想到皇上動作這麽快,才不到三日,冊封聖旨就下來了。


    銅鏡前,坐著的女子,麵容清秀,長發披肩,身邊的宮娥拿出一根綢帶將發尾簡單挽住,再拿出一枚殷紅寶石發鏈小心地佩戴在十五額頭上。


    那一枚寶石,宛如一點朱砂,落在十五眉心,讓她清秀的臉,瞬間豔麗無雙。


    一旁的唐三娘拿出衣服,神色亦是一怔,因為,她手裏那件金絲繡鳳衣服,卻是大紅色的,如那寶石一樣,恣意豔麗。


    十五起身,張開雙臂,三娘上前將衣衫替她穿上。那一瞬,看著身前之人,三娘眼底閃過驚豔。


    雖然是換了一張平淡的麵容,可那眉間的孤傲和周身的氣質,三娘隻覺得,真的身臨其境地看到了八年前的胭脂濃。


    冷眼如雪,孤傲如梅,肆意如火,豔麗似薔薇。


    “胭脂濃……”唐三娘怔怔地看著十五,看著十五邁著步子,走出院中,站立在飄舞的白雪中。


    她終於體會到了那一句:茫茫白雪世界裏,唯有那一抹胭脂,濃烈得撩人心魄。


    哪怕是換了張臉,然而,胭脂濃就是胭脂濃,那絕代芳華、絕世孤傲的姿容永遠都掩藏不住。


    南宮府邸門口,百姓們撐著傘,議論紛紛地看著府邸門口,終於,那半開的門突然打開。


    白茫茫的天地間,一個紅色的身影款款而來。


    她穿著一身紅色鳳穿牡丹金絲繡衣,旖旎豔麗,黑發傾在腰際,發尾係著綢帶,配著月牙翠玉,清雅別致。那女子,麵不施粉黛,肌膚宛如雪般蒼白,甚至透著些許虛弱,可一雙黑瞳卻幽深如夜,冷冷地凝視前方,襯著眉心那枚水滴形的寶石,原本平淡清秀的臉,瞬間變得豔麗媚骨起來。


    她就那樣立在風雪中,坦然地接受著眾人驚訝、震撼、驚駭、驚豔的目光。


    四周悄然無息,直到她由宮娥扶著,慢慢坐上了車輦。


    不遠處,有個人正捂著胸口扶牆而站,他雙眸從她出現那一刻,就未從她身上移開過一絲。鮮血順著他手指溢出,而他俊美的臉正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直到車輦移動,他才明白過來,掙紮上去,卻是一個踉蹌跪下。


    “王!”隱身暗處的明一上前,一把將秋夜一澈扶住,“您的傷口若再不治療,就要惡化了。”


    秋夜一澈目光卻緊緊鎖著那車輦,手指指著那離開的方向,“攔住,給孤攔住!”


    “王,那……”明一剛剛也看到了,恐怕整個長安城見過胭脂濃的人,都看到了。十五一身紅衣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大家都以為死去的胭脂濃活了過來。


    “她的氣度雖然像王妃,但是……王妃已經死了啊。”


    “是她!是她。”秋夜一澈站起來,踉蹌著要去追十五的車輦,“她就是胭脂,孤怎麽會認錯?這天下所有人都不記得她,但是孤不會!”他的聲音帶著無限蒼涼,喃喃自語,“就像大漠一樣,在人群中,她就那樣看著孤,那眼神孤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八年了……她改了容貌、換了聲音,可是,她到底還是胭脂。”


    “王!”明一將他扶起來,放入馬車,然後摁住他傷口,“王,那真不是胭脂王妃啊。”


    “怎麽會不是?孤的王妃……孤怎麽會不認識?”


    從十五第一次出現在王府上空時,他的眼神就沒法從那個冷漠的青衣少年身上移開。從他們第一次交手時,她隻防不攻,掩飾自己套路的時候。


    在巷子裏第二次交手時,她刺傷了他,她明明可以一劍穿心要他性命,可卻隻傷在了他的肩上。而她所使的劍術套路分明就是當初胭脂的。


    她說:“你欠我的,你所負我的,我都要討回來。”所以,她要扶持南宮世家,要毀滅他。


    “如果不是她,她怎麽會一次次送來薔薇?那就是在警示孤,她回來複仇了。如果不是她,她怎麽會如此了解桃花門、如此了解碧蘿,會如此羞辱碧蘿?”


    他躺在馬車裏,雙眸盯著馬車頂,嘴邊卻帶著笑,“因為胭脂恨我、恨碧蘿。十五那樣冷漠的眼神和精湛的劍術……孤……孤早該想到她是胭脂了。”


    那少年眉間的睥睨,也隻有是胭脂了。


    是啊,他一直懷疑,但是,又有太多因素,讓他不敢肯定。


    直到那個叫十五的少年立在雪中觀梅;直到她將頭發挽到耳後;直到他看著她會怔怔出神時;直到她穿著那一身紅衣,姿容絕代孤傲地立在風雪中時。


    他不再有絲毫懷疑和質疑了。


    胭脂濃,時隔八年,你終於回來了。


    “孤,等你……”孤等了你八年,在等得快要沒有耐心時,你終於出現了。


    所有人都說她死了,但是,他不相信。


    甚至,當舒池求他出兵協助謀權篡位時,他倒戈反攻舒池,逼著舒池從百丈城樓跳下自盡前,聽到他親口說“你那心愛的胭脂王妃,早化骨成灰了”的時候,他仍是不相信。


    十五靜靜地坐在車輦裏,層層帷幔從車頂垂下,可依舊擋不住外麵圍觀的百姓,那些議論紛紛之聲。她采取了最高調的方式,來保護皇室血脈,保護南宮血脈。


    前行的馬車突然停住,隨即周圍一片喧鬧和抽氣聲,十五聽到帶隊統領惡狠狠地喝道:“哪裏來的婦人,還不走開?這可是容月夫人的車輦。”


    “怎麽回事?”十五掀起帷幔,問外麵的宮娥。


    “回夫人,好像是有一個女子在前麵攔路,說要見夫人。”


    “見我?”十五一愣。


    又聽那統領說:“還不速速離開,否則在此將你就地正法。”


    “等等。”十五掀開前方簾子,對著那統領道,“既然是攔路,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皇上愛護子民,若是碰到,定也會停下來詢問詳情。”


    “是,夫人。”那統領恭敬答道,而他話剛落,一個聲音淒然從前方傳來。


    “夫人說得真好,奴家聽了真心感動。”


    那聲音,穿過風雪,有幾分悲愴又有幾分嘲諷。


    十五渾身一震,扶著帷幔的手下意識地握緊。前麵,統領命人讓開了道,一個身影緩緩走來。那人身上僅穿了一層淺碧色的單衣服,袖子幾處還有被扯開的痕跡,而他身上的披風也在剛剛的拉扯中掉在地上,他就這麽頂風冒雪地走到十五車輦前。


    長發覆雪,似曆盡人生滄桑百年,但是那人的麵容妖冶美麗,一雙碧色眼瞳宛如翡翠那般深邃美麗,可,他像是曆經了長途跋涉,那漂亮的眉眼裏,透著無盡的悲傷和疲倦。


    兩人就這樣,在人群中,靜靜地凝望著對方。


    周圍的人亦漸漸安靜下來,因為站在風雪中的那個人,姿容豔麗,傾國傾城,美得讓人挪不開眼睛。而車輦裏坐著的那個人,雖然容貌不及那人,但氣質冷厲孤傲,眉心一點紅,襯得其芳華絕代,竟似當年逝去的胭脂王妃。


    這兩個人,就在萬人的注視下,看著對方,誰也沒有說話。


    蓮絳……


    十五看著前方的絕色人,胸前有什麽東西堵著,壓抑到喉嚨,卻如何也沒有開口。


    不是說不回來嗎?不是說要留在回樓嗎?不是說要一年半載嗎?


    為什麽要回來啊?為什麽要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十五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卻如何也不敢開口喊出蓮絳的名字。


    因為,此時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她、監視她,一旦暴露了,就會將蓮絳也置於危險中。


    為什麽,偏偏要在這麽危險的時候回來!蓮絳啊,你……


    十五垂下眉眼,欲放下簾子,當作沒有看到蓮絳,可那宣聖旨的太監終是反應過來,尖著嗓子對那人說:“你這女子,不是說要見夫人嗎?如今,見了怎麽又不說話啊。”


    “是啊,我想見夫人……”蓮絳站在雪中,雙眸盯著十五,苦笑,“這多天來,我日日期盼著,想要見到夫人,日思夜想,卻沒想到,原來夫人這麽美,竟……一時間,忘記了說話。”


    十五欲放下簾子的手一頓,感覺胸口被人狠狠撞擊了一下。


    “既如此,那就快說吧,這兒還等著回宮呢。”


    蓮絳抬手捂住胸口,目光盯著十五,一字一頓地問:“半個月前,我因家中有事,回了娘家。我家相公說,會在長安等我。於是我長途跋涉,追星趕月地回到長安,卻突然發現:我相公不在了!”


    心口像有一把錐子,刺入之後殘忍地攪,所有的痛全都席卷而來,他卻要努力抑製,然後問她一個答案,“容月夫人,您知道我家相公去哪裏了嗎?”而此時車輦上的女子,妝容精致,一身紅衣如冷傲的薔薇,肆意張揚,長發自然落在腰間,眉心一點紅,陡然讓她原本蒼白無色的臉看起來驚豔動人。


    他竟然從來不知道,這個在自己身邊待了幾個月的女子,竟然有如此美豔的時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生三世蓮理枝(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女巫的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女巫的貓並收藏三生三世蓮理枝(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