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歇直截了當地說:“大王敢入秦,是以為秦太後心係我楚國,所以有恃無恐。可是依臣看來,未必如此。太子殺死秦國大夫,是秦人陰謀,如今秦王送來書信,邀大王前去會盟,必會對大王不利。靳尚受了秦人的賄賂,鄭袖夫人為了公子蘭與秦國聯姻,都會想盡辦法讓大王赴秦會盟。臣隻怕,大王會有危險。”


    昭陽就要站起,黃歇連忙扶著他,他顫巍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似乎想到了什麽,扭過頭問黃歇道:“秦國的太後,不是我們楚國的公主嗎,為什麽你會懷疑秦人的誠意?”


    黃歇想著向氏之事,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咽了下去,隻沉默片刻,才說道:“在下以為,一個人坐到高位上以後,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就隻能從她的利害出發,跟她的血統無關,也跟她的感情無關了!”


    昭陽默默點頭,低聲道:“是啊,是這個道理啊!”


    黃歇道:“令尹!”


    昭陽忽然提高了聲音:“來人,備我的冠服,我要進宮見大王。”


    黃歇深施一禮:“令尹高義,黃歇佩服。”


    昭陽咳嗽了兩聲,忽然道:“唉,也許我當日讚同靳尚放逐屈子,是個錯誤。”


    黃歇驚喜道:“令尹的意思是……”


    昭陽拍了拍黃歇的手,歎道:“唉,我老了,朝中不能隻有靳尚這樣的人。我會盡量說服大王,讓屈子盡早回朝。”


    黃歇長揖到底,知道這個老人雖然曾經貪勢弄權、剛愎自用過,但卻不是靳尚之流,一旦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機,便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當下百感交集,最終隻說得一句:“多謝令尹。”


    昭陽走進章華台時,楚王槐正展開了秦人遞交的國書審看,見昭陽到來,忙讓人扶他坐下,問道:“令尹,您看此事如何決斷?”


    昭陽顫巍巍地說:“大王,但不知這國書寫的是什麽?”


    楚王槐道:“秦王的信上說,秦楚本為兄弟之邦,黃棘會盟出自誠意。但太子殺死秦國重臣而潛逃,伐楚隻為朝臣憤怒難平。如今他已經勸服朝臣,欲與寡人在武關會盟,再訂盟約。”


    昭陽大驚:“大王,萬萬不可!秦人狡詐,黃棘會盟,在秦楚中界之地,當日秦國元氣未複,大王擁兵往返,自無危險。如今武關已入秦境,且秦國今日已經恢複元氣,若是大王入了秦國,隻怕將有不測!”


    靳尚卻在一邊勸道:“這次本來就是我們楚國理虧在先,幸而秦王母子一力周旋,這才能夠重訂盟約。如果大王不去,豈不是說我們楚人心虛?那時候和秦國的關係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昭陽驚詫地看著靳尚,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敢反駁他,一時大怒,舉起手中的鳩杖打向靳尚:“住口!我看你是收了秦人的賄賂,才不把大王的安危放在心上!秦人向來無信,大王,可還記得當年張儀三番五次來騙我楚國,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素有吞並諸侯的野心。他們反複無常,絕無誠信可言。臣以為,大王不可去秦國!”


    靳尚不敢與昭陽頂撞,隻敢躲避著他的鳩杖,求饒道:“老令尹,您息怒,您息怒。”


    他雖然在昭陽麵前不敢硬來,卻暗中給公子蘭使了個眼色。於是公子蘭上前,態度輕佻道:“令尹此言差矣,張儀那樣的反複小人,這世間能有幾個?而且當初張儀之所以刻意陷害我們楚國,難道不是因為和令尹結下的舊怨嗎?”


    昭陽這一生驕橫,連楚王槐也要讓他三分,哪裏受得了一個小輩在他麵前如此放肆,還敢揭他的瘡疤,不禁大怒,轉臉斥道:“黃口小兒,也敢妄談國事!”


    公子蘭頓時一臉委屈地看著楚王槐,撒嬌道:“父王——”


    不想楚王槐雖然也嗬斥公子蘭:“子蘭,你少說一句。”但轉頭卻對昭陽笑道,“令尹,你何必跟個孩子計較。”


    昭陽氣得渾身亂顫,大喝一聲:“大王——”


    豈料公子蘭見有人撐腰,更加賣乖弄巧,搶著昭陽的話頭叫道:“父王,張儀時我們與秦國雖為姻親,但秦惠文王強勢,王後也是使不上力。今時不同往日,像張儀那樣的小人已經被逐出秦國。而今秦國執政的乃是我楚國的公主,秦王又是我楚人所生,而且秦王後還是我們的妹妹,這次來的使臣,又是叔父子戎,所以秦人對我們必是十分友好。如果我們不去,豈不是傷了友邦之心?也許更會令得秦國的反楚力量占了上風呢。”


    楚王槐不禁點頭道:“子蘭說得有理。”


    昭陽拄著鳩杖在地上用力一頓,厲聲道:“大王,不可去秦國,不可……”不想他畢竟年紀大了,今天又被氣到,這一時氣血不繼,說到一半,已經喘不過氣來,手撫胸口緩緩坐地,神情痛苦。


    楚王槐見狀大驚,自己先跳了起來去扶住昭陽,叫道:“老令尹、老令尹,來人,快傳太醫……”


    昭陽這一昏厥過去,便數日不醒,幸得太醫盡力施救,數日之後才稍有好轉。黃歇心中著急,卻知道如今能夠挽救楚國國運者,唯有這個老人了。當下隻盡力在昭陽麵前侍奉,以求能夠在他好轉之時,得他下令,召回屈原,解決危機。


    不料這一日黃昏之時,忽然隱隱一陣鼓樂之聲傳來。


    黃歇抬頭,詫異地問道:“什麽聲音?”


    老仆搖頭道:“不知道。”


    黃歇細細辨聽,大驚失色:“不好,是《王夏》之曲,乃君王出入所奏。”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大王出京了,這是去——去秦國!”


    他正欲放下藥碗出門,昭陽也被這鼓樂之聲吵得從昏迷中睜開眼睛,遲鈍地問:“這是什麽聲音?”


    黃歇撲到昭陽榻前,叫道:“這是《王夏》之曲,大王出京了,他這是一意孤行要去秦國了。”


    昭陽一驚欲坐起,卻體力不支再度倒下,狂咳道:“來、來人,取我符節。”


    老仆連忙取來銅製符節,昭陽顫抖著把符節遞給黃歇:“快、快追上大王,萬不可令大王入秦。”


    黃歇接過符節,狂奔而去。


    昭陽向後一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騎馬趕到江邊時,巨大的樓船已經緩緩起錨,楚王槐一行已經登舟,正準備起航而去。


    黃歇欲闖進去,卻被外麵一重重的兵甲包圍。黃歇舉著符節喝道:“我奉令尹之命,求見大王,請立刻通報。”


    一個軍官看過黃歇的符節,一驚,連忙向內擠過重重兵甲,走到站在江邊送行的大夫靳尚身邊,低聲稟報。靳尚眉頭一皺,低聲道:“速速將他拿下,不可讓他見到大王。”


    黃歇萬想不到,自己盡力阻止楚王槐赴秦,竟會遇到這樣的阻攔。他心中憤慨靳尚、鄭袖這等奸佞的無恥行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樓船緩緩開走。


    眾兵將已得了吩咐,見樓船遠去,頓時撒了手。


    黃歇跪在江邊,悲呼道:“大王——”他知道這一去,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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