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歇見羋月昏迷,心中大急,忙出門叫道:“來人。”


    一時驚動郭隗,得知羋月昏迷,也不禁著急,忙請了太醫來診脈。太醫診脈之後,便說羋月隻是疲勞過度,心力交瘁,但她脈象有力,隻要休養一段時間,就會無事。


    果然,一夜過去之後,羋月便醒了過來,沐浴梳洗後進了朝食,精神便已恢複了大半。


    郭隗再三請她一起動身回薊城,羋月但隻沉吟未決。到了下午,卻聽得院中一聲童聲急呼:“母親——”


    羋月猛地站起,不及披上外袍,踉踉蹌蹌向外跑去。走到院中,已經看到一個小小身影,遠遠地飛奔過來,一下子撲在羋月的懷中,差點沒把她撲倒在地。


    羋月強撐著才站穩,抱緊了懷中人哽咽道:“子稷,子稷……”


    嬴稷見了母親,頓時滿心焦慮恐懼一齊湧上,哇哇哭叫:“母親、母親,你別再丟下我,你別再丟下我……”


    羋月抱著他,他雖然已經漸漸長大,但是對自己的依戀,卻一如往日。她不住安撫著他:“子稷,子稷,母親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


    此時方看到一人緩緩走近,正是蘇秦,卻是他剛才帶著嬴稷回來。


    羋月滿懷感激,向蘇秦道謝:“多謝蘇子相助,又送子稷回來。”


    蘇秦一臉誠摯,向羋月拱手道:“易後知道此事,當即命我持大王手書詔令,趕來救助夫人。幸而及時趕到,不至於誤了大事,這也是羋夫人和公子稷天命在身,我隻是適逢其會。”


    羋月站起來,拉著嬴稷的手令他向蘇秦行禮:“還不多謝蘇子。”


    嬴稷忙乖乖行禮:“多謝蘇子。”


    蘇秦忙遜謝道:“我奉易後之命而來……夫人,可願隨我往薊城一行?”


    此時黃歇也跟著進來,羋月看了看黃歇,兩人四目交錯,羋月點了點頭:“好。”


    當下便收拾行李,準備次日起身。


    當夜侍女欲引嬴稷去自己房間,嬴稷卻拉著羋月,扭捏不肯走,怯生生地問:“母親,我可不可以在你這裏睡?”


    羋月瞧他一臉害怕的樣子,想到他雖然自幼便由侍女傅姆陪伴,但畢竟隻是一板之隔,還從未離開過自己身邊。隻有秦惠文王死前被帶到承明殿暫與她分離,但那一次畢竟年紀幼小,對諸事尚還懵懂。後來在秦惠文王死後,被惠後羋姝帶走與諸公子一起守靈,但畢竟又有侍女傅姆陪伴,且人來人往,不曾單獨一人與陌生人在一起過。


    他這一生最恐怖的兩次經曆,便是在西市被誣殺人,關入黑獄;轉眼逃入山中,羋月卻又困於心魔,險些醒不來。他隻當自己行事魯莽,以至於連累母親,惹下大禍,一路上強抑著驚恐,不敢說累說怕,不敢再教母親為他憂心。誰知轉眼之間,到了邊城又遇上羋月以身赴險,引走追兵,而隨即黃歇又將他寄在一個陌生人蘇秦之處,便沒有再回來。


    雖然蘇秦為人溫厚,待他甚好,他仍然害怕至極,卻又深懷戒心,不敢言講。過了兩日,蘇秦同他說,要帶他去見母親,他將信將疑。及至終於見了羋月,他緊繃了多日的心,這才放鬆了下來。


    然後那個一直偽裝懂事不讓任何人擔憂的孩子,終於卸下心中的重荷,忽然間變得比他的實際年紀還要幼小,這一日便寸步不離母親,連夕食也要她來喂,連洗漱也要拉著她來動手,最終要回房間的時候,撒嬌耍賴,死活不肯走。


    羋月心一軟,知道這幾日的變故,把這孩子嚇著了,不忍再讓他離開自己,便叫侍女再收拾出一個榻來,讓他睡在房間的另一邊。


    嬴稷又纏著羋月講了三個故事,這才慢慢睡著,睡夢中仍然攥著她的衣袖。


    羋月扯了扯衣袖,發現扯不出來,隻得作罷,便把衣服脫了,放在嬴稷的枕邊,自己更衣解發去睡了。


    一聲雞叫。太陽升起。


    陽光照著邊城的大街小巷,一切看上去都生機勃勃。


    一隊燕兵護衛著三輛馬車,馳出邊城,馳向薊城。


    羋月回到薊城,便由大行人陪同,進入了薊城中一間豪宅,裏麵婢女侍衛,一應俱全,薜荔等人已經在此相候,大行人說這便是燕王為秦質子準備的質子府。羋月等人梳洗之後,次日便接了旨意,燕王和易後分別召見嬴稷和她。


    還是騶虞宮,還是孟嬴居處,兩人再度相見,恍若隔世。


    殿中置著一隻小鼎,一個庖人跪在鼎邊,鼎下有火,鼎中清湯沸騰,庖人飛刀削肉,被削成薄片的肉一邊下鼎,一邊就從另一頭連湯舀起,放在玉碗中奉上。


    羋月接過來,隻見湯水清澈,香氣撲鼻。


    孟嬴便介紹道:“這是氽飛龍肉,據說僅有遼東才有,別處難得一見。這個庖人也是當地送來,說非得如此清湯燙熟,否則便要失味。”


    羋月點頭道:“果然難得。”


    孟嬴看著羋月,不禁有些愧意:“此番你受苦了。怪我不應該離開薊城,連累你母子受苦。”


    羋月忙搖頭安慰道:“這次幸虧你派蘇秦及時趕到,保護了子稷安全,我還要多謝你呢。”


    孟嬴長歎:“可是我也當真沒有想到,郭隗竟也會趕往邊城。若不是洛邑出事,我真怕你們……”說到這裏,心有餘悸,不禁拭淚。


    羋月歎道:“你不必如此。若不是洛邑有事,以郭隗之為人,也不會親往邊城。便是去了邊城,有你和大王的態度在,有蘇子在,他也不至於非要置我於死地。”


    孟嬴恨恨地道:“然則那小婦之所為,卻是出自他的暗示。若非如此,以他的精明,何以讓姬妾拿到他的令符指使下屬,並在我們離開薊城之時動手?他以為裝成一無所知,便可以洗脫嫌疑嗎?”


    羋月沉默良久,才一聲長歎:“可歎茵姬自以為得寵,可以在郭隗麵前興風作浪,卻不知……他讓她做這樣的事,便是打算要將她當成一個死人了。她雖有取死之道,但郭隗卻也……孟嬴,你以後要更加小心才是,我恐你不是他的對手。”


    孟嬴沉下臉,冷笑一聲:“那又如何?我如今有蘇子相助,不會再聽任他以朝政之事恐嚇於我,大王又漸漸長大,權臣秉政之日,也不會太久了。”


    羋月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洛邑可有新消息到來?”


    孟嬴搖頭道:“沒有,不過秦人瞞得如此之緊,我猜……應該是凶多吉少了。”說到這裏,不免將這件丟臉的事,歸咎於秦王蕩的生母,怒道:“孟羋愚鈍無知,誤我大秦新君。不想他竟荒唐至此。便是庶民之中,也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言,他堂堂秦王,竟親自舉鼎,與蠻夫比力氣?他便是想效法商紂王,那也不是什麽好名聲啊。”


    羋月卻搖搖頭道:“他不是荒唐,也不是糊塗,他隻是自作聰明、弄巧成拙的愚夫而已。”


    孟嬴詫異:“自作聰明?弄巧成拙?”


    孟嬴不知其中內情,羋月昔年在秦惠文王身邊,卻是有些明白的,便同孟嬴解釋道:“天下爭霸,從來靠的都是國家的實力一點點積累,否則的話,縱然可以稱霸於一時,也隻是曇花一現。秦國從一個邊蠻小國走到現在,用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有可以與諸侯一爭高下的能力。可秦王蕩從小生活在吹捧當中,他又天生神力,再加上急功近利的甘茂煽動,於是走了一條自以為快捷的道路。”


    孟嬴一怔:“你的意思是……蕩去舉鼎,有其他的心思?”


    羋月歎道:“當年周武王一仗打進朝歌,逼得殷紂王自焚,遷九鼎歸洛邑,從此殷商氣數盡,周室興。而新王蕩,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集重兵快速進入洛邑,就是想逼得周天子讓位,遷九鼎於鹹陽,造成既定事實,向天下表示他已經成就霸業。他把霸業當成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或者匹夫鬥力的賭注了。”


    孟嬴猛然醒悟:“原來如此,許多人認為他豢養力士隻是喜歡武力,其實,他是為了讓那幾個力士替他去舉鼎吧!”


    羋月點了點頭,又道:“所以他盡力抬高大力士的身份,甚至不惜為此辱及將士,得罪朝臣,就是把寶押在這些大力士身上,以完成他遷移九鼎的夢想。隻可惜,國未富,民未強,憑著投機取巧求來的功業,就像建在流沙之上的樓台,風一吹就沒有了。”她借著酒水,畫了一個簡易的路線圖:“有甘茂為他籌劃,以強勢之兵,飛快推進至洛邑,隻能是速戰速決,否則很容易被魏韓兩國的兵馬反包圍。隻是沒想到,他苦心招來的大力士卻舉不起鼎……”


    孟嬴點頭:“所以他騎虎難下——”轉而又惱道:“可他也不能不顧身份,真的自己去舉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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