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內,羋姝木然坐著。她想不到,事情會忽然演變至此。她更想不到,女醫摯會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進一個可厭的兒媳,不得不與她厭惡的人結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她的兒子鋪路。可是為什麽,事情每每會讓她落入難以逆轉的境地?


    永巷令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去審問。玳瑁一身素衣,臉色格外蒼白。她踉蹌著上前,含淚向羋姝磕了三個頭,大禮拜別:“老奴罪該萬死,請王後恕罪,這一切皆是老奴的錯。老奴與季羋有私怨,這才自作主張,犯下滔天大罪。老奴這便去認罪,絕不敢連累王後。”


    羋姝知道這一去,極有可能就是訣別。她與玳瑁這十幾年相依為命,雖然素日視她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發現,玳瑁一去,在這寂靜深宮中,她就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她很想抱著玳瑁崩潰大哭,卻隻能木然點頭:“你去罷。若有錯,便去認錯;若無錯,也不能認了他人誣陷之詞。”


    她握緊拳頭,指甲掐入掌心,隻覺得要掐出血來。傅姆,都是我的錯,你一再勸我不要心軟,結果我一再心軟,讓自己落入這般田地。從此以後,我再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審案,見王後與玳瑁雖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遠,但兩人四目相交依依不舍,讓他站在一邊十分尷尬。等了好一會兒,眼見時候不早,他隻得賠笑道:“王後,奴才奉旨行事,請王後勿怪。”


    羋姝淩厲地看了利監一眼,沉聲道:“傅姆年紀大了,你審問歸審問,若敢濫用私刑,她受什麽苦,我會讓你加倍受著。”


    利監聽了這話,內心暗翻一個白眼,臉上依舊賠著笑道:“王後放心,宮中自有宮規在,老奴焉敢徇私?”


    羋姝點點頭:“去罷。”


    玳瑁又磕了個頭,便站起來跟著利監出去了。


    羋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離去的身影。忽然間,她的身軀晃了晃,侍女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眼睛看著玳瑁出去的方向,耳邊是黑衣內侍們搜宮的聲音,忽然幽幽地問:“琥珀,你說,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琥珀強抑驚恐,勸道:“不會,王後,您正當盛年,如何會老?”


    羋姝搖了搖頭,淒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從前,我絕對不會一聲不吭地讓他們在我麵前帶走玳瑁,不會讓他們在我麵前搜我的宮殿……”


    琥珀道:“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後。”


    羋姝兩行淚水流下,搖頭:“不,這是因為我知道所有的憤怒和抗議,在大王麵前,都是沒有用的。這麽多年過來,我累了,太累了……”她的聲音中,有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琥珀嚇得忙勸道:“王後,王後,您別這樣!您看,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王後還不是一樣有驚無險地闖過來了?您還有公子蕩,還有公子壯,您不可以泄氣啊。”


    羋姝心頭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蕩,我有子壯,我不可以認輸。”她霍地站起來,“來人,我要去常寧殿。我要去和羋八子對質。我不信,她真的敢與我對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勸道:“王後,大王已經下令封宮了。”


    羋姝如被雷擊,整個人都傻了:“封宮,封宮?”這一生,她經曆過數次封宮,卻都是有驚無險。可是這一次,她忽然有一種極可怕的感覺。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沒辦法對著羋月使出來了。“羋八子,你到底想怎麽樣,是不是想奪我這個王後之位?”說到最後一句話,她已經忍不住咬牙切齒。


    “我想怎麽樣?”羋月站在窗前,內心一片冰冷。這世間其他事她都可以暫作忍讓,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頭上,她是絕對不能忍的。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既然秦王駟有心,既然王後失德,那麽,這一步,也應當走出去了。


    她轉過身去,對女蘿道:“女蘿,你去相邦府上,把這件東西交給張子。”


    送到張儀手上的是一隻小木匣,打開木匣,裏麵隻是一小塊郢爰。這是當年張儀落魄的時候,羋月送他赴秦的路費。


    張儀合上匣子,對女蘿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鹹陽殿大朝會上,庸芮率先發難:“臣庸芮上奏,聽聞王後失德,圖謀毒害公子,臣請廢王後遷於桐宮,以謝國人,以安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數名臣子,上前附議。


    甘茂大急,上前爭道:“此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幹預內宮?”


    庸芮冷笑道:“王後為一國之母,後宮失德,天地陰陽淆亂,此乃亂國之兆,我等大臣,豈可坐視?”


    樗裏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論,何以謠言洶洶?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廢後,這是你做臣子的禮數嗎?”


    見樗裏疾出來,群臣一時噤聲。此時,張儀緩緩出列,肅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養奸。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處置,恐怕會人人自危,將來就是一場大禍。”


    左右二相,各執一詞,頓時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派,眾人相爭不下。


    秦王駟陰沉著臉,聽著群臣爭執。從早朝開始爭到正午,朝會結束的時間到了,秦王駟這才站起來,宣布散朝。


    整個過程中,他什麽話也沒有說。


    群臣不解其意,卻更是相爭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舊三五成群,各自不讓。


    甘茂走了出來,看著殿外群臣議論紛紛,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給嬴蕩。嬴蕩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經過,大驚失色。他來不及斥責母親荒唐,隻能先應付當前的危機,便匆匆趕來。


    甘茂便將今日朝堂之事說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蕩大驚,一時不知所措,瞧見甘茂臉色,頓時恍然,朝著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亂,還請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揮,道:“此事,萬萬不可承認。”


    嬴蕩輕歎:“人證物證俱在,如何抵賴得了?”


    甘茂冷笑:“人證物證又能如何?不過一個女奴、一個女醫之間的事罷了,與王後何幹,與公子又何幹?豈能以賤人之事而陷貴人?隻要公子和王後抵死不認,隻要大王還有心袒護,那這件事就可以大風吹去。”說到這裏,他又徐徐道:“何況,公子還可以反戈一擊,把水攪渾。”


    嬴蕩一驚,忙問:“怎麽個攪法?”


    甘茂閉目思忖,緩緩道:“那些證詞物證,都是羋八子拿出來的,證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麽數?我們還能說,這件事根本就是羋八子為了奪嫡,自編自演,女醫摯不肯作偽證,所以自絕而死……”


    嬴蕩聽得有些暈眩,但最終搖了搖頭:“不成的,那魚書和斷指,不是羋八子能夠偽造的。更何況母親身邊的傅姆,已經被永巷令抓去審問了……”


    甘茂眼睛一亮,問道:“那傅姆與女醫可有私怨,或者說與羋八子可有私怨?”


    嬴蕩道:“玳瑁素來認為羋八子不懷好意,私怨極重,與女醫摯並無恩怨。”


    甘茂道:“如此說來,我倒有一計……”說完,他便在嬴蕩耳邊低聲說了。


    嬴蕩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禮:“多謝甘師。”說完,匆匆而去。


    且不說甘茂與嬴蕩密謀,隻說散朝之後,樗裏疾匆匆去見秦王駟。


    此時宣室殿中,秦王駟神情疲憊地倚在席上,閉著眼睛。雖然席麵上散亂著竹簡,他卻無心去看。忽聽得外麵喧嘩,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說過要靜一靜嘛!”


    卻見樗裏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裏疾未宣擅入,請大王治罪。”


    緊跟在樗裏疾身後欲攔截的繆監連忙跪下道:“老奴該死。”


    樗裏疾道:“是臣弟硬闖進來的,請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駟無奈地揮了揮手令繆監退下,指著樗裏疾歎道:“唉,你啊,你啊!”


    樗裏疾劈頭就問道:“大王,如今羋八子逼宮,大王打算如何處置王後?如何處置公子蕩?”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這是什麽話?”


    樗裏疾卻不怕他拉下臉來,隻說:“大王到如今,還要自欺欺人嗎?”


    秦王駟被他這一頂,撫頭歎息:“你別說了,寡人正為此事頭疼著呢。”


    樗裏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處理好,大王頭疼的事恐怕還不止於此呢。”


    秦王駟冷笑:“那依你說,該當如何?”


    樗裏疾頓足道:“大王早該讓公子稷就封的。大王寵愛羋八子,卻讓她久處低階,時間長了,人心就會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測。大王先以公子華試煉,結果讓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試煉,卻讓王後心中生出恐懼。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誤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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