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經入冬,山穀中住著時還不覺如何,到此處才覺出寒冷來。充作臥房的石室根本無法住人,躺在那石床上跟躺在冰上沒什麽區別。無奈之下,我索性就住在了這灶台旁,學著紅袖的習慣,用柴草和被褥在灶台旁做了個窩……


    哎!這輩子,我都沒過得這樣委屈過!


    就這樣混了足有月餘,眼瞅著就要熬不下去的時候,這日早上醒來,卻發現黃袍怪閉關的那間石室的門竟然被打開了,就連我前一天放在他門外的白粥與清水也都不見了!


    我幾乎喜極而泣,忙衝進石室去找黃袍怪,發現沒他,便就又轉身往洞外跑。前幾日剛又下過了一場雪,洞外早已是天寒地凍,我跑得匆忙,下洞口的時候都滑了個跟頭,也顧不上疼痛,隻趕緊爬起來去尋黃袍怪。


    不想,左右都已經找遍,卻仍找不見他的身影。我先是覺得失望,待到後麵卻又隱隱不安起來,那廝莫不是拋下我一個人走掉了吧?如若真是這樣,他也太不講究了,虧我還在這裏苦熬了這麽久等他!


    我念念叨叨地繼續往前找,不知不覺就走得遠了,待繞過一處石壁之後,忽就瞧到了河邊竟站著一人!就見那人身穿紅衣,背影挺拔修長,一頭黑發散落在身後,紅的衣,黑的發,再配上天地間皚皚白雪,一眼看去,仿若畫作。


    獨居多日猛地見著個大活人,我不覺大喜,忙就往河邊跑了過去,待到近處,卻又猛地醒悟過來,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一個耳光。這般的背影,絕不是那個高達粗壯,青麵獠牙的黃袍怪能有的啊!


    這山澗幽深隱蔽,兩側山崖壁立千仞,濕滑難行,除非是從那條暗道中下來,否則一般人等絕無法下到此處。此人是誰,為何會在此處,怎地又穿成這般模樣?


    此人,是敵是友?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瞧著那人還在,並不是我眼花產生的幻覺,忙就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去。誰知,我這裏才剛剛退了一步,卻似驚動了他,竟就回頭向我看了過來。這一照麵,我不覺怔住,萬萬想不到此人竟是當初去穀中觀禮的賓客,我曾在溪邊見過的那個“修道之人”!


    他立在那裏靜靜看我,目光在我臉上、身上打了個轉,唇角便就微微勾了下,露出些許笑意來。


    不用問我也知道他在笑些什麽,換誰窩在灶台邊上睡個把月,那模樣都不會好了。我抬手順了順鬢邊的亂發,不出意外地摘下根幹草來。


    那人唇邊的笑意就又更深了些。


    這似笑非笑的模樣著實可恨,白瞎了他長得這副好模樣!就這般恨恨想著,我麵上卻是帶了微笑,整了整衣裙走上前去,客客氣氣地與他行了一禮,細聲慢語地問道:“不知仙君為何在此,可有看到我家大王?”


    他又看我兩眼,這才答道:“他已經走了,留我在這裏照看你幾日。”


    我不覺驚訝,失口道:“走了?什麽時候?”


    “就你窩在灶邊睡覺的時候。”他答,又停了停,才又繼續說道:“說是看你睡得香甜,便就沒有叫醒你。”


    他唇邊帶笑,言談舉止中分明帶了幾分調侃之意。


    上一次見他時,我還信誓旦旦地稱自己是公主身邊的小侍女,這一回再見,我就成了那被擄來的公主,黃袍怪的夫人了!


    還偏偏是眼下這般狼狽模樣!


    這事著實叫人尷尬,也怨不得他笑了。我清了清嗓子,決定換個嚴肅點的話題,“不知仙君怎麽稱呼?”


    他似是想了想,這才答道:“我姓李,單字一個雄字,公主喚我李雄即可。”


    李雄?這名字配黃袍怪那樣的糙漢倒是不錯,與這人卻有些不搭。


    我點了點頭,卻也沒直接稱呼他的姓名,隻客氣地叫了他一聲李仙君,又問道:“您可知道我家大王做什麽去了?又要留我在此處住多久?”


    李雄答道:“那魔頭雖然被打死了,但還有些爪牙落在穀中,他回去清掃了。待穀中事務處理完畢,許是就會來接公主回去了。”


    我不想黃袍怪竟是這樣心急,又有些擔心他身上傷勢,也不知是否已經痊愈,想當初我可是親眼看到他口吐鮮血栽倒在地上,連個小小虎妖都不敢去追的。


    正思量間,不知那李雄何時竟走到了我的近前,低聲問我道:“公主很擔心他?”


    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反問道:“誰?”


    “黃袍大王。”他垂目看我,又重複道:“你很擔心那怪物嗎?”


    雖不知他問這話的目的,可隻從他對黃袍怪的稱呼來看,這事裏透著古怪!我瞧出有幾分不對,心中起疑,便就強自笑了笑,道:“您這話問得奇怪,我是他娶來的妻子,怎會不擔心他的安危?”


    李雄輕扯了扯唇角,露出幾分譏誚,“可據我所知,公主可是他從寶象國搶來的,就這般心甘情願與他一個鄙陋妖怪配成夫妻?”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若不是有意試探我,那便就是與黃袍怪有仇了。


    我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披風,這才問道:“不知仙君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他未答,轉身緩步往石洞方向走去。我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猶豫了下,隻得在後跟了過去。待轉過前麵那處石壁,寒風一下子就小了許多,又走得一段,石洞口已經在望,他忽地說道:“你之前不是一心想要回寶象國去嗎?”


    我心中警鈴大作,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問道:“仙君何以見得?”


    李雄回身看我,淡淡道:“你那日在溪邊騙我說是公主身邊的侍女,又打聽去寶象國的道路,難道不是想要逃走?”


    這種事被抓了現行都還要狡辯幾分呢,豈能輕易認下!


    我忙道:“仙君誤會了,那日隱瞞身份隻是因我當時形容狼狽,怕得仙君笑話,這才撒了個小謊。至於仙君所說什麽打聽去寶象國的道路,更是無稽之談,明明是聽到仙君也是寶象國人,以為見到了同鄉,一時歡喜說多了幾句,不想卻惹了仙君誤會。”


    李雄扯了扯唇角,手掌一翻,不知從哪裏變了張帕子出來,又問道:“那這帕子如何解釋?”


    我一怔,定睛一瞧,待看到帕子上的血字,頓時驚得差點沒暈死過去。那不是別物,正是大婚那日,我偷塞在寶象國王後袖中的十二字血書。難怪寶象國那邊一直沒有發兵來救,原來這帕子竟是沒能被王後帶回去!


    可又怎麽會落到了這人手中?


    我心中驚疑不定,一時隻瞧著他,不敢言語。


    “那日黃袍大王有事,是托在下送得令尊令堂回朝。此物從令堂袖中落出,想來該是公主寫得吧?”李雄淡淡解釋,指尖輕輕一撚,那掌心突然騰了火苗出來,片刻功夫便就將那帕子焚燒幹淨。他抬眼,仍看向我,再一次問道:“公主真的不想逃走?”


    事到如今,我若再硬撐著說“不想”,怕是他絕不肯信的。可你既是黃袍怪的朋友,我怎敢和你說這實話!而且我就算說“想”,你就能送我回去嗎?


    我略一沉吟,抬臉向他笑了笑,道:“不瞞仙君,寫這血帕之時,確是一心想要逃走的。那時突然離家,自然是極想念父母的,若說不想回去,那是違心之言。隻是……”


    他眉梢輕挑,又問:“可是有什麽顧慮?”


    我故意低頭默了片刻,然後抬頭向他淺淺一笑,這才繼續說道:“我雖是被黃袍郎擄至穀中,但這些時日以來,他對我也算尊重,從不曾有過什麽冒犯。這一次更是多虧了他相救我才得活命。俗話講‘知恩圖報’,我雖不能報答他什麽,可他帶傷回穀,我免不得要心存掛念,怎麽也要再見他一麵,確定他平安無事,才好再說回鄉之事。”


    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大都還是喜歡和有情有義的人打交道。我這一番話說出來,不管李雄到底存了什麽心思,怕是都不好尋到我的破綻。


    果然,他微微動容,深深看了我兩眼,這才說道:“我本來想如果公主決意離開,我便相助一二。可既然公主如此掛念黃袍大王,那我就陪著公主在此等著他回來,隻望公主莫要後悔才是。”


    我真沒料到他會說要助我離開,頓時怔了一怔。


    他見狀,便就又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麽?公主現在就後悔了?”


    後悔!絕對是後悔了!


    可瞧到他這副模樣,我卻又不想承認,也怕他是故意拿話來試探我,便就眨了眨眼睛,道:“倒不是反悔,隻是突然想起件要緊事來,需得問一問仙君。”


    “什麽事?”他問道。


    我十分嚴肅地看著他,鄭重問道:“咱們晚上吃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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