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煜又夢到了阿狸。


    建鄴城少見那麽大的飛雪,茫茫一片,幾乎要蒙蔽人的視線。


    可他還是望見了,阿狸披著猩紅色的鬥篷立在殿前,黑柔的眼睛望著天空。她伸出手去,像是有花朵在那雪中綻放出來。


    宮人從旁提醒,她便回過頭來望見了他,她對他微笑,然後就在他的麵前,緩緩的倒了下去。


    她病了有些日子,這樣的天氣是不該出來的。


    司馬煜忙上前去接她,想把她抱回溫暖的屋子裏。那樣她會好受一些。她總是這麽反反複複的折騰,太醫們早說過,她好好休養。可她卻總躺不住,一直一直想看更多的東西。


    在宮裏待了這麽些年,她確實憋壞了。司馬煜打算等來年春暖,她身子好一些,就帶她去昆明湖散散心。


    早該帶她去了,都說了這麽些年。隻是這些年故土大片大片的收複,隨之而來的征調、戶籍、法令、修養諸多雜務都要盡快處置,實在是撥不出好好休息的時間。


    上個月慕容雋又死了,朝中籌備著對燕國發動總攻。司馬煜打算,這一戰若勝了,就遷都回洛陽。縱然不成,也要遷都到北方,以圖一統大計。明年春天,也確實是遊賞建鄴最後的時機了。


    他抱住了阿狸,才要說話,聲音卻忽然哽在了喉嚨裏。


    ——阿狸的眼睛茫然的睜大了,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臉,卻幾次都沒有找準。


    她看不見了。


    司馬煜忽然就慌亂起來,他忙握住阿狸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覺得渾身冰冷,連聲音都被凍住了一般。


    “阿尨……不要難過啊,”他聽到阿狸叫他的名字,“帶我去洛陽看看吧。”她說,仿佛早料到了自己的結局一般,隻想尋一件事好取代了她在司馬煜心裏的分量,然後就能了不虧欠的離開,“……把我帶到洛陽,阿尨,千萬別忘了……”


    她似乎有所眷戀,又似乎終於了卻了一般,安靜的在司馬煜懷裏閉上了眼睛。


    “阿狸。”


    大雪紛飛著,萬籟俱寂。全世界的聲音都被吞沒了。


    “阿狸,阿狸?”


    他無聲的念著她的名字,長大了嘴,想要嘶吼著哭出來。可是沒有聲音。他發不出聲音。


    他隻感到令人窒息的沉寂,連呼吸都滯重無聲。


    司馬煜從夢中醒過來,抓住胸口用力的喘息起來。


    外間風聲呼嘯,巨大的月亮懸掛在蘆葦地上,星芒稀疏而寒冷,帳外有未冬蟄的秋蟲在清冷的鳴叫。司馬煜從毯子上翻身起來,身上鎧甲未脫,便連穿衣的功夫也省了。


    他從帳子裏出來,對外間侍衛道:“傳令下去,拔營。”


    他行進的太快,如今跟在身旁的就隻有兩個貼身侍衛和謝漣送來的五百親兵。然而就連這些身強體壯的士兵也有些不堪勞累了,委婉勸說:“兩天了,您才睡不到一個時辰……”


    司馬煜在黎明前趕回建鄴。


    彼時阿狸正在熟睡,忽然聽到外間嘈亂起來。草草的穿上衣服,連妝容都沒梳整,便到外間去。


    就見司馬煜惡鬼一樣,鐵甲鏗然,滿眼血絲、滿麵胡茬的闖進院子裏,腰上寶劍還未解去。


    先嚇了一跳。也不及問他,忙迎上前去扶住他,道:“來人,扶殿下進屋。”


    司馬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狸。”他似乎想要笑,然而嘴唇幹枯開裂,竟笑不出來,隻說,“我就知道都是假的……”


    留下不明不白一句話,身上一鬆懈,便再也撐不住。撲倒在阿狸懷裏。


    司馬煜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中。


    像是前一個噩夢的重複,卻又有哪裏不一樣。


    阿狸躺在他懷裏,依舊是憔悴又淡然的模樣。她就這司馬煜手裏的杯子飲了一口水,司馬煜下床去端藥,她搖了搖頭,握住了他的手。


    她將頭埋進他的懷裏,輕聲道:“阿尨,你上來躺下,抱抱我。”


    ……


    都是假的,司馬煜告訴自己,別聽她的,她騙你呢。


    可是在夢裏他還是聽她的話,緩緩的將她抱進懷裏,“阿狸……”他說,“孩子的事你不要著急,我們兩個人過就很好……”


    她仿佛微微的歎了口氣。


    司馬煜便更加努力的保證,“以後孩子也不要緊……”他的眼睛裏有淚水靜靜的流淌出來,“我不要了,阿狸,我不要了。隻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阿狸?”


    可是再不會有人回答他了。


    但是這一次的結局,他仿佛早已經預料到了的。所以他什麽也沒說,甚至沒有試圖掙紮一下。他隻是俯身輕輕親了親阿狸的頭發,更用力的把她圈進自己的懷裏。


    他努力的想要睡過去,想讓噩夢終結在這一刻。隻要睡一覺就好了,然後阿狸就會捏著他的鼻子,笑著看他醒過來。


    可是太醫比睡夢更早趕了過來。


    一群人拚命的想要把他和阿狸分開來。他像野獸一樣狂暴的嘶吼著,命令他們全部滾出去。但每一個人都在說,“太子妃薨了”,逼著他認清現實。他再不想聽,那聲音還是嘈雜的疊在一起,海浪般湧進了他腦中……


    阿狸用筷子沾了水給司馬煜潤唇。


    他回來時的模樣太嚇人了,阿狸都猜不出前線究竟出了什麽事,讓他這麽狼狽或者說急迫的趕回來


    ——司馬煜要回建鄴的事,其實王琰已經寫信跟她說了,但司馬煜趕得既然比送信的驛兵還要快。阿狸自然無從知曉。


    她已經命人去式乾殿前等著,等皇帝一起身就報給他知道。


    自己則就在司馬煜榻前照料著。因一周目裏,司馬煜為左佳思趕回來後大病了一場,這一次的情形便讓她覺得不安。她也顧不得太多的避諱,已經遣人去傳容可和太醫一道來診脈。


    司馬煜在夢裏說著胡話。


    阿狸想放下杯盞,抱著他安撫一下,卻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半盞水全灑在了身上。


    司馬煜困頓的掙紮著,想說話卻說不出來的模樣。阿狸才想到,這小半年來他夢魘的次數未免太多了些。


    一麵俯身抱住他,撫摸,親吻,在他的耳邊低聲安撫。一麵忍不住就焦躁的望了望窗外。


    天色黑藍,月亮已沉下去,離日出卻還早。正是最寂靜的時候。


    洛陽……很奇怪,司馬煜這一輩子都沒有到過洛陽,可是他看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出來了。


    大軍駐蹕。司馬煜登山遠眺。樹木森列,鬆柏如雲,秋風吹動了木葉。山脈綿延,洛水蒼茫,就像兩條巨龍在沉睡。北方的風景總是在粗礪裏存一份浩大,那曠古的情致是江南山水所少有的。他持劍在山石上坐下,問一旁史官,“這是哪裏?”


    “回陛下,是邙山。”史官答道,“傳說是老子煉丹之地。孝莊皇後也葬在此處。”


    司馬煜茫然的想了想,依稀記起謝太傅跟他說過。孝莊皇後入葬時化作了七彩霞光,故而此處隻埋著她的衣冠。


    他一麵想著,就隨手指了一個山頭,道:“朕死之後,就葬在那裏吧。”


    四麵立刻跪了一地朝臣扈從。他還不到而立之年,就枉言生死,確實不吉。


    但司馬煜沒有理會,他隻是淡漠著,接著囑咐,“把……孝嘉皇後的遺骨遷來,與朕合葬。她說想要來看一看洛陽的。”


    四麵的人更深的把頭叩下去。


    七彩霞光飛散,宛若一隻巨大的鳳凰。司馬煜立在阿狸的棺槨前,茫然的睜大了眼睛。


    等那霞光飛散了,他才想起什麽一般,發瘋似的指著那棺槨,“打開,給朕打開!打開!”


    當年是他親手講阿狸抱進去的。他守了她一個月,他比誰都更清楚,阿狸是真的不會再醒來了。他記得入葬的時候他劃破自己的手腕,在阿狸額心點上記號,“若有來世……等我去尋你。”


    無論阿狸變成什麽樣,他都會記得她。


    四麵的人慌亂的去尋撬棍,終於在他的麵前講已經釘好的棺槨打開了。


    裏麵空空如也……也不完全是空的。她的衣冠還在,是當初司馬煜親手為她穿上的那一身。


    他恍惚間像是明白了些什麽。


    所以再一次見到那七彩鳳凰時,他隻是淡漠的在一旁看著。然後俯身拾起裏麵兩隻泥老虎,用力的將它們丟下了邙山。


    是的,他想,這根本不是夢。他確實是真真切切的,將所有這一切都經曆了兩遍。


    現在呢,是第三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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