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陸笙一直沉默著,安靜地小口吃東西。南風給她夾什麽她就吃什麽,勻速的咀嚼,悄無聲息。


    她始終埋著頭,他隻能看到她烏黑的發頂,以及嬌小清秀的臉蛋在咬合肌的牽動下一鼓一鼓的。


    她乖巧得像隻吉娃娃。


    她越是這樣乖巧,南風越是難過,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要去看她。


    怕自己忍不住反悔。


    這頓飯之後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壓抑。情緒是容易傳染的,連最沒心沒肺的丁小小,一想到分別,也突然憂傷了。她勸了陸笙幾句,陸笙除了點頭,並沒有說別的。反倒是丁小小,把自己說得更加憂傷了。


    南風喝了不少啤酒。丁小小喝得更多,後來直接醉掉了,牽著徐知遙的手一個勁兒叫“爸爸”。徐知遙特別想答應,但不知怎的今天突然節操帝附體,不好意思趁人之危了。他隻好任勞任怨地扶著她出門,邊走邊抱怨,“大姐,你太胖了啊……”


    南風打了個車,讓徐知遙先把丁小小送回酒店。他和陸笙沒有上車,在路上溜達著,他感覺陸笙的情緒不對,想和她談談。


    兩人走在明亮的夜燈下。陸笙穿著件MiuMiu的紅色雙排扣短款羊絨外套,青春甜美的氣息撲麵而來;休閑牛仔褲和棕色短皮靴,兩條腿筆直修長而有力。


    她的衣服基本都是南風給她買的。南風買自己的衣服不怎麽走心,倒是很喜歡打扮陸笙。那感覺很奇妙,每次看著陸笙漂漂亮亮地穿著他買的衣服,他就特別有成就感。


    這會兒陸笙走在他身邊,兩手抄在口袋裏,埋著頭不說話。南風把語氣放得很輕柔,哄她道:“陸笙,你已經是大人了,該去曆練曆練。也不能一輩子待在我身邊,對不對?”


    她輕輕點了一下頭。


    南風:“省隊的李衛國教練是個很有經驗也很好相處的教練,把你交到他手上,我是放心的,你也要放心。”


    又點頭。


    南風:“又不是生離死別,以後你有比賽我一樣會來看的。嗯,就算沒比賽,我也會經常去看你,好不好?”


    點頭。


    南風:“到了省隊,和隊友們好好相處。不過,也不要吃虧。如果有誰為難你,一定要和我說。哪裏不適應,也要和我說,別悶在心裏,知道嗎?”


    陸笙隻是埋著腦袋點頭,並不做其他回應。南風有些無奈了,“陸笙……”


    陸笙便抬頭。她咬著嘴唇,眼眶中蓄滿了淚水,仰著臉看他。燈光投射下來,她的淚水盈盈地反著光亮。那點柔弱的亮光,像箭一樣刺中他的胸口,令他也覺心房裏疼痛難忍。他很想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哪也不要去了,就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他不能。陸笙還是個孩子,沒有辨別能力,他卻不是。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而捏碎一個孩子脆弱的未來。他歎了口氣,抬手摸了摸陸笙的頭。


    陸笙的眼淚便滾落下來,她委屈地癟著嘴,小聲說道,“我可不可以不要去省隊,就跟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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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風艱難地說,“陸笙,你知道嗎,一個好的教練,需要絕對的冷靜和大量的經驗。這兩樣我都沒有,我甚至不能狠下心來訓練你們。所以我不能成為一個好教練,至少現在不能。”


    “沒關係,我可以等。”


    “你不能等了,陸笙,你馬上就十七歲了,現在是你職業生涯最關鍵的時期,你一天都不能等。”


    “那……你為什麽不能一起去省隊呢……”似乎她也知道這個要求有一點點自私,因此聲音很輕,越說越無力。


    南風苦笑,“我也有我的人生啊。”


    “可是,大滿貫不是我們的夢想嗎?”


    他垂下眼睛,眼中所有的情緒便被長長的睫毛掩蓋,輕而緩的歎息,像沾著露水的寂寞歌聲。他說:“陸笙,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夢想。我……已經沒有夢想了。”


    ***


    陸笙和南風回到酒店時,看到丁小小正蹲在門口唱歌,徐知遙背靠牆站著,聽她唱。徐知遙見陸笙兩眼紅紅的,他有些不滿地看一眼南風。


    南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在意到徐知遙的眼神的。


    陸笙有點奇怪地問徐知遙,“我不是把房卡給你了嗎?”她和丁小小住一個標間。


    徐知遙輕輕翻了個白眼,指指丁小小,“她搶走了,不肯給我。”


    南風彎腰對丁小小說,“房卡給我。”


    丁小小停止歌聲,迷茫地看一眼他,“你是誰呀?”


    “我是你爸爸。”


    一旁的徐知遙眼皮輕輕一跳,不得不佩服南教練的無恥。


    丁小小眯著眼睛傻笑,“爸爸,我媽呢?”


    “你把房卡給我,我就告訴你。”


    丁小小於是乖乖把房卡交出來了。南風指揮她躺在床上,告訴她睡醒了就能看到媽媽。這貨果然乖乖睡覺了。


    徐知遙感歎道,“你哄孩子真有一手。”


    “廢話麽。我這幾年沒幹別的,光哄孩子了。”


    這話聽得徐知遙不那麽爽。


    然後南風留陸笙休息,他把徐知遙叫到了自己的房間。


    開門見山地,南風對徐知遙說,“你知道為什麽這些年我並沒有像管陸笙那樣管你嗎?”


    徐知遙脫口而出答:“因為你不喜歡我?”


    “我確實不怎麽喜歡你。”


    徐知遙:-_-#做人何必那麽耿直……


    “但那並不是主要原因。”南風接著說道。


    徐知遙扯了扯嘴角,“那麽到底是為什麽?”


    南風並沒有回答,卻是話題一轉,問道,“你最近一直在做數學奧賽題?”


    “嗯。”徐知遙點了點頭。


    康老師每星期給他一份試卷讓他做,時間不限,也不管他用什麽方法答題,隻要最後結果正確就行。如果他做錯了,康老師會指出來,但也不告訴他正確答案,讓他自己接著琢磨,實在想不明白的,才可以找參考書尋求幫助。


    不過麽,到現在為止,他沒有遇到琢磨不通的題目。也就是說,康老師給出的所有奧賽題,他都用自己的方式解答出正確答案。有的時候,他還會試著從一道題中想出多個解答方法,從中找到最優的那一個。


    不僅如此,他現在做題也比一開始快多了,一周做一套奧賽題,完全當做訓練之餘的放鬆項目,做著也不累。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此刻,南風說道,“徐知遙,你對網球的興趣,甚至不如對數學大。你的心不在網球上,你打球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所以我從來都覺得,你不會在網球上走多遠。甚至,你堅持打到現在,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


    徐知遙眨了一下眼睛,“所以呢?”


    “所以,”南風忽然歎了口氣,說,“沒有夢想,何必遠方。”


    徐知遙愣了一下。他眼前浮現了一張臉,一張清秀而倔強的臉。他抿了抿嘴,說道,“教練,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夢想,甚至,我覺得有些人就算有夢想,他們的夢想也是盲從,口頭說說算了。像陸笙那樣有著一個堅定的夢想並且為之努力奮鬥的,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活在遠離夢想的世界裏,但人們還是要活著,還是要做事情。你說我沒有夢想,我承認,但是你勸我放棄網球,我不讚同。我不過是找一件自己喜歡的事來做,哪怕我並沒有打算在這件事上取得很大成就,但我依然有做這件事的權利。”


    南風扯了一下嘴角,譏誚地看著他,“你喜歡網球?喜歡到訓練時稍微受點苦就哭爹喊娘的程度?”


    “我……”


    他還想分辯,南風卻輕輕擺了一下手,說道,“我言盡於此,你怎樣選擇是你的自由,我隻有一句話。”


    “什麽?”


    南風看著他,目光有如手術刀,堅硬、冰冷、銳利。他說:“不要幹擾到陸笙。”


    ***


    1月2號,元旦假期還沒結束。不過對於專業運動員來說,“國家法定節假日”這種東西是浮雲一般的存在。網球隊正常運轉,陸笙和徐知遙也是這一天來到T市網球隊。


    南風和丁小小把他們倆送到大門口。


    T市網球隊從外麵看很低調,和普通的事業單位沒兩樣,幹淨而略顯陳舊。門外貼著的“歡慶元旦”四個大字還沒掉,寒風一吹,嘶啦啦作響。


    李衛國教練到門口來接他們。除了南風,另外三人李衛國都是第一次見,他很鄭重地挨個握手。陸笙和徐知遙長得都挺水靈,好看的孩子總是容易給人好印象,李衛國心情不錯,握到丁小小的手時,丁小小興奮地說,“李教練您好,我是職業運動醫師丁小小,下星期要來省隊麵試,請多指教!”


    “哦哦,你好你好。”李教練笑眯眯的,一邊朝南風遞了個詢問的眼神。


    南風知道,李教練在問他,這個丁小小是不是需要尋求“照顧”。T市網球隊是全國強隊,想來這裏當醫師的有很多,競爭激烈。所以李教練才有此一問。


    南風笑道,“李教練,我們這個醫師的專業技能很好,你到時候就知道了。”言外之意,這貨憑借自己的本事,也能進省隊,不需李教練奔波。


    李教練便笑著點了點頭。


    陸笙拉著一個很大的旅行箱。旅行箱是南風幫她買的,粉紅色,她覺得這個顏色超級幼稚,像小朋友用的。更幼稚的是,旅行箱裏放了一大盒糖果,南風買好之後還囑咐她:不許多吃。


    心口突然酸酸的,難受,特別想抱抱他。


    為了掩人耳目又能達到目的,陸笙先抱了抱丁小小,然後才鑽進南風懷裏,小心地摟著他。


    南風一手擁著陸笙纖細的身軀,一手抬起來,揉了揉她的發絲,他貼在她耳邊,輕聲喚她:“陸笙。”


    “嗯?”


    “謝謝你。”


    我從雲端跌落,墜入無涯死水。是你闖入我的世界,陪我輾轉流連,流連於夢的餘波之中。你用陪伴溫暖我,把我從痛苦的記憶中剝離。旁人隻看到我對你的給予,誰又知道我從你身上汲取的力量?


    所以,陸笙,謝謝你。


    謝謝你,走進我的生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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