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率領軍隊凱旋歸來,八月中旬, 大軍途經常樂縣, 依舊駐紮在縣城外麵的那片荒地上。


    常樂父老與眾軍士送去許多糧食米麵, 雞鵝羊肉, 羅用甚至還給他們送了幾大車白酒過去, 雖然可能每個人也分不到幾口,但總歸是他一片心意。


    眼瞅著馬上就要到中秋節了, 這些漢子們卻還要在離家數千裏之外的邊陲之地跋涉。


    不管怎麽說,能回來總是好的,這一次他們雖然打了勝仗, 但還是有不少人被永遠留在了戰場上,甚至是行軍途中。


    夜幕降臨, 在大軍駐紮的地方點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火堆, 軍士們正在生火做飯, 隻是這時候與他們共用一個火堆的, 不知還是不是來時的那些弟兄了。


    羅用與唐儉一同去見了李道宗, 李道宗這回也算是交了個好運,原本隻當是頂了那侯君集的缺,不曾想那高昌國平白竟長出幾株金瓜來, 聖人那一道詔書下來,這一場戰爭的意義頓時就不一樣了。


    聽聞現如今在中原地區, 到處都流傳著高昌國與那金瓜的傳說, 他李道宗也順理成章地跟著出了一回名。這畢竟還是一個閉塞的年代, 老百姓對朝中那些文武百官了解得也不是很多, 能夠被人廣為傳頌的,更是少之又少。


    這回唐軍得勝歸來,不似當初奔赴戰場的時候那般匆忙,羅用與唐儉二人過去,李道宗頗為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感謝他們給大軍送來的這許多物什。


    他們這數千裏行軍,一路走過來,窮的地方著實也是很窮,那些個由幾百戶人家組成的小城,往往也都拿不出什麽東西,常樂縣以一個小縣之力,能給他們提供這麽多糧食物資上的支持,實屬難得。


    尤其是羅用送給他們的那個什麽酒精,他初時並不十分重視,後來聽軍中一名醫者說起,用這個叫做酒精的東西清理傷口,能夠大大降低發膿腐爛的幾率。


    好好利用這個酒精處理傷口,再加上內服一些藥物,不少受傷頗重的士卒竟也得以存活了下來,他們這些人原本大多都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倒是沒想到,嘿,到鬼門關走一回最後竟然又回來了。


    從此那些軍醫便將這些酒精視若珍寶,尋常小傷不肯輕易拿出來用,原來怎麽治現在還怎麽治。


    這會兒他們大部隊打道回往長安城,重傷的士卒則被留在了高昌,麴文泰承諾會好好醫治照料他們,待到這些人養好了傷,再將他們送往玉門關,軍隊中的數名醫者以及剩下的那些酒精也都被留在了高昌。


    還有羅用先前所贈的指南針,雖然說這場戰役有熟悉地形的高昌人領路,並不需要他們自己辨認地形和方向,但是隻要帶著這個小小的物什在身上,無論在什麽地方隻要拿出來一看,東南西北一目了然,長安城在哪個方向,突厥人在哪個方向,清清楚楚的。


    這是許多將士過去不曾體會過的清晰和便利,包括李道宗本人。


    “不知那酒精一物,你常樂縣中眼下可是還有?”李道宗覺得這個酒精的事情很重要,等他回到長安城以後,一定要跟聖人好好說說。


    “倒是還有一些,我晚些時候便讓人送來。”羅用爽快道。


    “不知……”李道宗麵上似有幾分猶豫,口中卻道:“不知三郎可否與我幾個釀酒的匠人?”


    羅用一聽,頓住了,這麽掙錢的一門技術,他倒是沒想到,竟然還有人能直接開口跟自己要。


    “我與你要這釀酒匠人,並非圖利。”李道宗言道:“此酒精既能救士卒性命,便應大力推廣,豈可為了個人利益,罔顧他人性命。”


    “……”羅用也知道這個道理,他原本還打算等皇帝知道了這個東西的好處,再好好把自己嘉獎一番,再多給一些賞賜,然後這釀酒的方子羅用就可以獻上去了,結果這李道宗……


    “三郎不必為難。”這時候唐儉說話了:“不若便叫喬俊林與他一道回京。”


    “喬俊林是誰?”李道宗並沒有聽說過喬俊林這個人,雖說兩人同在長安城好幾年,但根本都不再同一個層次上,圈子與圈子之間,離了大約都有好幾百裏地。


    “便是那釀酒之人。”羅用歎了一口氣,說道。


    唐儉這主意不錯,讓喬俊林跟李道宗一起回長安,借著釀酒這件事,好歹混個一官半職的,也不算太吃虧。


    喬俊林原本就是一心仕途的人,若不是因為羅用,也不會來這邊陲之地,現在眼前既然擺著這樣的機會,自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待我回去與他說說,明日一早便叫他隨大軍同往長安。”


    雖是這般答應,待回到了縣衙之中,看著正在背誦突厥語的喬俊林,羅縣令卻又不知該要如何開口了。


    “可是有事?”喬俊林抬頭看了羅用一眼,見他麵色有些凝重,心中不禁也有了猜想,於是他合上書本,目光定定地看向羅用。


    “無事。”羅用扯了扯麵皮,笑嘻嘻地上了土炕,又是脫鞋子又是脫襪子。


    “有事你便說吧。”喬俊林沉聲道。


    “今日李道宗與我要酒方,唐儉便說,叫你與他一道回長安城。”羅用順口就說了,語氣輕鬆。


    “……”喬俊林半晌不語。


    “我說你也別學突厥語了,真想去西域咋滴,西域那麽遠,行路太苦,不若還是回長安城吧,你先回去混個一官半職的,到時候再把我也撈回去。”羅用一個人巴拉巴拉在那裏說個不停。


    “我不想回長安。”喬俊林卻道。


    “為何?”羅用問他。


    “……”喬俊林隻是定定看著他,並不說話。


    “……”羅用也看向他。


    二十一歲的喬俊林,早已不是當初西坡村那個倔驢傻小子,也不是長安城中那個強顏歡笑的少年郎,他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沉穩安定的年輕人,心裏像是有無數種想法,又像是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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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自己糾結矛盾的內心中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從此不再迷惘。


    “你可是想好了?”羅用問他。


    “想好了。”喬俊林勾了勾唇角,輕聲說道。


    次日一早,羅用帶著酒坊那邊的兩名匠人去軍營那邊,言是喬俊林昨夜染了風寒,一時不能出門,便叫這兩名匠人與他們同往長安城。


    羅用與喬俊林在選定這兩個人的時候,也是問過他們意願的,確定他們願意前往長安城之後,才讓羅用把人送去軍營。


    “白白的官職啊,就這麽飛了。”羅用站在城牆上,看著大軍離去的方向,心裏還在為那官職感到可惜。


    “走吧,去吃飯。”喬俊林不甚在意的樣子。遠在長安城的侯藺若是知曉自家外甥做了什麽好事,估計都想打折他的腿。


    “今天中午吃甚?”羅用裹了裹衣袍,和喬俊林一起往城牆下麵走,眼瞅著就要到中秋了,常樂縣這裏的氣候也已經開始轉涼。


    “玉米麵煎餅。”喬俊林回答說。


    南瓜什麽的他們一時反正是不用想的,今年秋天在他們常樂縣,這玉米的價錢倒是低了不少,比粟米小麥都要低些,他們縣衙中也是經常吃這個。


    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們這縣衙裏頭就很熱鬧,這一大群差役甩開了膀子大吃大嚼,還有他們常樂縣公府之中那許多吏員,以及吏員家屬。


    女眷大多都是端了食物到自己屋裏去吃,小孩子無所謂,就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初時還有人拘著,後來大夥兒見縣令並不在意這個,於是便也不管了。


    堂堂一個縣衙,一到吃飯這時候,這院子裏頭的氛圍,跟鄉下人辦酒席也差不了多少。


    那邊還有幾名差役在那裏誇口呢:


    “這樣的卷餅,我一餐便要吃六個。”


    “我得吃八個。”


    “你那是放的熏肉少了,來,多放幾塊熏肉。”


    “我不愛熏肉,我愛吃雞蛋絲。”


    “昨天中午我吃了七個,還沒飽呢,看那蒸籠裏頭還有幾個早飯剩下的炊餅,便都被我吃了。”


    “我吃五個就夠了,不過我這肚子餓得快,不到晚飯那時候就餓得厲害。”


    “話說咱今天晚上吃甚?”


    “聽聞是吃餺飥。”


    “哎呦,餺飥那湯湯水水的,吃不飽啊。”


    “多吃兩碗。”


    羅用:……


    眼瞅著又要到收稅的時候了,他這稅收了還不如不收呢,恁多空戶要填,收上來那些個戶稅,還不夠填窟窿的。


    今年被高昌這場戰這麽一打,關外的大商隊現在是一個都沒見著,白酒也賣不動,現如今連酒方都被人弄走了,啥好處都沒撈著。


    年景不好,庫中沒有錢糧,還有這一大幫大肚漢等著養活。


    “少吃些,糧倉都快被你們吃空了。”羅縣令憂心道。


    “那哪兒能呢。”眾差役隻當縣令是在與他們說笑,心情一好胃口一開,難免又要多吃一兩個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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