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職田就在城郊,出了城門再走一小段路, 就能看到佃農們聚居的小村落, 幾個低矮的黃泥小院, 幾棵掉光了樹葉的大小樹木。


    羅用與喬俊林方才靠近了一些, 便聽聞一陣犬吠, 然後便有人走出屋子,站在用籬笆圍出來的院子裏張望。


    “來者何人?”有一老者問道, 聲音還算和善,態度卻是帶了幾分戒備。


    “在下羅用。”羅用回答說。


    “!”屋裏很快亮起燈光,不多時, 又有一個中年男人舉著火把出來。


    “敢問,足下可是羅縣令?”那老人的態度明顯更和善了幾分。


    “正是在下。”羅用拱手道。


    “天色這般晚了, 明府可是有事?”這時候的人並不將官員喚作大人, 像羅用這樣的一縣之長, 常被喚作明府。


    “無甚大事, 隻是春播將近, 我今日得空,便來你們這裏看看。”羅用笑著說道。


    他們說話的工夫,旁邊幾個小院陸續也都有人出來, 一個個都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觀望著。


    “難為明府還記掛著我們,某這家宅簡陋, 還望明府莫要嫌棄, 到屋裏坐上一坐。”


    “如此, 便叨擾了。”


    羅用和喬俊林跟隨這名老者走進這個小院的堂屋, 其他佃農也紛紛向這個院子聚集,有跟著一起進了屋子的,也有站在屋子外頭觀望的。


    這屋裏頭也是簡陋得很,一個黃泥糊的土炕,幾條看不出顏色的舊衣破褥,炕上原本睡著兩個小孩,羅用他們進去的時候,孩子的耶娘連忙就把他們喊起來,帶到隔壁屋子去了。


    羅用幾人就坐在這個炕頭上說起話來,開頭先是由羅用這個父母官關心關心他們這些佃農的生活,有沒有什麽困難,然後又問了他們今年的耕種計劃。


    那老者說他們這裏一向就是種些粟米小麥,今年城裏頭開了個官辦的豆腐作坊,他們便也打算要多種一些豆子。


    “我聽人說,那玉米的產量很高,你們怎麽不種玉米呢?”羅用問道。


    “……”他那個話一說出來,屋子裏的氣氛頓時就變得有些不同。


    “那玉米的種子那般貴,我等如何買得起?”門外有人大聲說道。


    “原是如此。”羅用點點頭,說道:“我明日便譴人去買些玉米種子到公府之中,爾等若是有意要種玉米,明後日到公府去借便是,待到秋收之時再還與公府便可,借多少還多少,無需利息。”


    “此言當真!”那些佃農聽聞了這個話,興奮之餘,又有一些不敢相信。


    他們早就聽聞了玉米這種作物十分高產,從前聖人也曾派人到他們常樂縣來送種子,隻是送來的那些種子,都被縣中那些官吏的家人親戚以及縣中幾個鄉紳富戶分了個幹淨,哪裏能輪到他們這裏。


    直到眼下這時候,他們這裏的玉米價格依舊很貴,主要是一直有胡商在他們當地收購玉米種子。


    雖然朝廷方麵明文規定玉米杜仲膠等物不得出關,但是利益當前,那些商賈哪裏又肯放棄這麽好一個斂財的機會,雖說走私確實存在一定風險,但這個年代的商人,尤其是那些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胡商,他們之中的很多人原本就是投機者和探險家。


    “羅某說話一向算數,諸位盡可信我。”羅用說道。


    “多謝明府!”


    “多謝羅縣令!”


    “那我們明日便去與你借種子了?”


    “明日過午之後,或者後日過來,皆可。”


    一說起這個玉米種子的時候,這小院裏的氣氛頓時熱鬧了許多。


    之前總聽那些城裏頭的人說這回這個新來的羅縣令這裏好那裏好,他們大體也是相信的,畢竟離石羅三郎的名頭,大家也都有所耳聞。


    隻是,從前縣丞等人還在的時候,他們對待地方上的鄉紳富戶,外來商賈,大多也都是很好的,對城裏那些百姓也不算太差,但是對待他們這些佃農,那些人的態度就會變得異常凶悍和強硬。


    原本,能被強行安排到這裏成為佃農的這些人,就是這個縣裏麵最沒根基,最容易受到欺壓的一群人。


    新來的羅縣令對於那些城裏人來說,是一個難得的好縣令,那麽對於他們這些佃農來說呢?


    隻聽這時候羅用又說道:


    “至於田租,往後便按一畝地三鬥糧收取,麥子、粟米、玉米皆可,其餘雜費一並廢除,不再收取。”


    “眼下距離春耕還有一些時候,你們家裏若是有人想去豆腐坊幹活的,明日一早過去,我讓人與你們安排。”


    剛好這幾日豆腐坊那邊的生意越來越好,每日裏做出來的豆腐都不夠賣,橫豎都要添人,不如優先安排這些佃農過去。


    雖然強行向這些人出租土地的,是前麵的縣丞等人,但是作為常樂縣的現任長官,羅用覺得自己有義務對這些人做出些許補償。


    羅用和喬俊林在他們這裏總共也就坐了沒多久,該說的都說完了,時間也比較晚了,他二人便告別了這些佃農,起身回城去了。


    臨行的時候還說,叫他們明後日不管是進城去借種子的,還是到豆腐作坊去幹活的,都找喬俊林,他到時候會給安排。


    待他二人走得看不到身影了,院中那些人便一窩蜂湧到屋中。


    “饒翁,你看這羅縣令此言,可是當真。”眾人問那老者的意見。


    “他既說了,自是當真。”那饒翁言道。


    眾人皆是喜不自勝,每畝地隻收三鬥糧,其餘雜費一概全免,還給借糧種,還不要給利息,還能安排他們到豆腐作坊去幹活,他們這些佃農幾時遇到過這麽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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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這羅縣令好啊。”


    “譚縣令雖也是個好人,奈何他鬥不過那些人啊。”


    “這回這羅縣令一來,那些人就都跑完了。”


    “……”


    “都早些回去睡吧,明日一早先去豆腐作坊,待公府那邊買來了種子,我們再去借。”


    饒翁攔了眾人話頭,這個話再說下去,就有些對不住譚縣令了,再怎麽說,也是在困難的時候資助過他們的人,雖然隻是些許糧食肉幹,但是在那些不好的年景,那些東西也都是救命的口糧。


    眾人散去,這一片小小的村落,很快又陷入了寂靜,但若是湊近了聽,幾乎家家戶戶都能聽到佃農們小聲說話的聲音。


    今天晚上這麽大的事,大夥兒這時候精神正亢奮著,哪裏這麽快就能睡得著。


    饒家院子這邊,饒大郎這時候也沒有回自己屋子睡覺,而是留在他阿耶這邊,父子二人坐在炕頭上說話。


    “阿耶,咱往後這日子,可是要好過起來了?”


    “應是。”


    “隻是這羅縣令,又能在我們這裏待多久,他若走了,不定又要換個什麽樣的過來,聽聞在別的地方,比先前縣丞等人更惡的官都有……”


    “過好眼下這幾年便是,你又想恁多作甚……”


    “……”


    與此同時,長安城中。


    這一天晚上,馬飛陽在外麵與近日結交的幾位友人喝酒,一直喝到快到半夜了,這才在仆從的陪同下,回到自家客舍。


    “阿耶,你怎的還沒睡啊?”馬九郎醉眼朦朧地進了自家客舍,便見自家阿耶正在一樓廳堂坐著。


    “你與我一同去後屋,有話跟你說。”他父親說道。


    “……”馬飛陽摸了摸鼻子,心道莫不是又要挨訓,到底還是乖乖跟著他老子去了後邊的小廳。


    兩人剛落座,馬飛陽便聽自家老子對他說道:“明日一早,你便出門去四郎那裏,一應物什我都與你準備好了。”


    “怎、怎的了?”馬飛陽傻眼,莫不是因為他近日著實有些荒唐,他老子看不過去了,這就要把他給發配邊疆了?


    “吃完飯那時候,羅家那邊來人了,與我送了一封信過來,你也看看吧。”馬父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張信紙。


    馬飛陽腦子裏頭這時候就跟漿糊一般,視物也不甚清晰,對著炕桌上的一盞油燈,好半天才把這一封信件通讀下來,也是有看沒懂。


    “茶葉?他要恁多茶葉作甚?”


    “那上邊不是寫了嗎?羅三郎欲將常樂縣經營成西北那邊的一個茶葉集散中心。”


    看在這小子明日就要出遠門的份上,馬父今晚也是顯得格外有耐性,若是換了平常,喝得這般醉醺醺回來,不挨罵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要怎麽發展?”馬飛陽盤腿坐在炕頭上,駝著背歪著頭一臉的想不通。


    喝茶那不是中原人的講究?番邦人哪裏懂茶,也沒聽說過那些人有喝茶的習慣,到時候怕是根本沒人買,還集散中心呢,嘖。


    “他這一下子要得這般多,到時候萬一賣不出去可怎的是好?”馬九郎憂心道。


    “我怎知。”他老子那點耐心這時候終於也用完了:“他既要買,你去與他弄來便是,明日一早你便出門去,莫要磨蹭。”


    “喏。”馬飛陽一邊口裏應著,一邊心裏頭腹誹。


    那棺材板兒沒事買恁多茶葉作甚,這玩意兒也不跟金銀銅錢一般,一時若是賣不出去,時間長了也就不好了……


    千裏之外,羅用:我這兩輩子加起來,就沒擔心過保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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