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娘!”


    二月初一這一日傍晚,在常樂縣城北一片低矮的土坯院落之間,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提著一個灰撲撲的麻布口袋, 在巷子裏左奔又拐, 很快便進了一個黃泥小院。


    “方才走了不多久, 怎的又回來了?”他阿娘正在屋中洗碗, 聽著他的聲響,連忙就出來了。


    “方才得了工錢, 又遇著米鋪的夥計與公府送粟米過來,我等幾個便央了那喬大郎,從他那裏勻了些許。”少年人說著, 將這一袋粟米放在廊下的一張破舊胡凳上。


    “怎的一次就買這般多?”


    年邁的婦人湊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粟米, 她年輕的時候做多了針線, 眼睛早已花了, 看東西得湊得很近。


    “上月的工錢結了, 按每月三百文, 我上個月與他們做工十三日,便得了一百三十文。”少年郎咧嘴笑道。


    “這些粟米花了多少錢?”婦人聽聞了,也是很高興, 雖那羅縣令一早便說了每月能給三百文,但是這錢真真切切拿到手裏頭, 還是叫人心裏高興得很。


    “九十文, 這裏還餘下四十文。”少年郎摸了摸自己身上那條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舊麻布腰帶, 雖是有些不舍, 終究還是從那裏頭翻出一串銅錢,交到他阿娘手裏頭。


    “你也留幾個在身上花用。”他娘說著,將那一串銅錢拿到眼前,翻找起了繩結。


    “無需,我在公府當差,吃的公府食堂,不用花錢。你明後日叫我阿耶出去買些肉和鹽,叫阿弟阿妹吃些好的,莫要不舍得花用,待下月初一,我便又有薪餉了。”


    少年郎說著就往院子外頭走:“我還得回去公府那邊,天色不早了,阿耶怎的還未回來。”


    “許是打水的人多,耽擱了。”婦人送他到院外:“你在那邊當心著些,莫要記掛家裏。”


    “哎。”少年郎應了一聲,很快便走遠了。


    婦人站在院外,手裏攥著一串銅錢,用衣袖遮掩了,兩手緊緊捏著,略略歪斜著腦袋,眯著眼睛,直到看不到她兒子的身影了,這才掩了院門,緩緩走到簷下,將那一袋子粟米,連同手裏的銅錢,一同抱回屋裏去了。


    下麵那兩個小的確實也該吃點好的了,老頭兒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原本,在這三個孩子跟前,他們還有過兩個兒子,都沒養住,大的那個好歹還長到了七歲,吃過苦,也享過福,小的那個走的時候,還在繈褓之中,甚都還不懂得,也是他命不好,偏生在那樣混亂貧瘠的年代。


    還是後頭這老三最皮實,就跟那草原上的野草一般,見風就長,小時候還是瘦黃瘦黃的一根,這兩年瞅著就結實了,儼然已經是家裏的頂梁柱。


    他也不容易,上有年邁的耶娘,下邊又有弟弟妹妹要拉扯,今年都十八歲了,親事還沒個著落。


    若不是時過境遷,命運弄人,她家三郎現如今興許也是個不知愁苦的少年郎。


    想當年她初嫁的時候,他們呂家是何等的風光。相傳當年隋煬帝在焉之山下設宴,招待西域各國主,建立友誼,彰顯國威,西域商賈紛至遝來。


    呂家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經商,從原本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一躍成為遠近馳名的大商賈,她那長子便是在這一派的繁華富庶之中出生,隻可惜好景不長,隋朝覆滅,朝代更迭,這其中的艱辛苦楚,又豈是言語可以道盡。


    翁婆在世的時候,常與家中晚輩說起,呂家祖上乃是屯田的漢兵,漢武帝征西域的時候,最早過來的那一批。


    那也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當年那麽多屯兵,誰能說得清他們的子孫現如今又都散落在了何處,昌盛還是破落,又或者很多人家早已斷了香火。


    至於她娘家那邊,兒時倒也聽家裏的老人說起過,言是從中原那邊遷來的,跟隨當地一個豪族一起上的路,家裏頭老老少少三十多口人,走到這邊的時候,一半都沒剩下。


    那時候中原戰亂,屍橫遍野,依稀還聽家裏的老人念過一句:“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


    那時候的涼州,說的約莫就是現在的隴右道了。


    老婦人從麻布口袋裏捧起一把粟米,湊近了細細分辨,顆粒飽滿,米香濃鬱,是難得的好米,難怪三兒子一口氣就買了九十文回來,若換了他們自己去米鋪買,可就不是這樣的價格了。


    這時候,外頭的院門“吱呀”一聲,然後就聽到她家四郎“阿娘阿娘”的叫喊,那聲音裏頭就透著一股子高興勁,顯然是已經聽著消息了。


    “阿娘,外頭那些人都在說,羅縣令今日與公府中的差役發薪餉了。”果然,那小子口裏嚷嚷著,很快就進了屋。


    “你阿兄方才回來過了。”婦人言道。


    “阿兄何事回來了?他這幾日不是要值夜?”那小子又在那裏哇哇叫喚。


    “定是趁著吃飯的工夫,抽空跑回來了。”後頭,這個家裏最小的女孩兒也跟著進了屋。


    “便是叫你們早些回來。”婦人言道。


    “阿娘,今日外頭街道上可多人了,都在說阿兄他們發薪餉的事情呢。”小姑娘說著就偎到了她娘身邊。


    “阿耶聽得都舍不得走。”少年郎吐槽。


    “你們阿耶就是這個毛病。”她家老頭兒愛熱鬧,愛聽別人說話,今日外頭街道上熱鬧起來,他自己第一個就走不動道了,更別說下邊這兩個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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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阿兄方才可是拿錢回來了?”呂四郎問道。


    “就知道錢。”他娘道。


    說話間,呂老漢也倒好了水,又關好了院門,進到屋裏頭。


    “方才三郎回來,拿了這一包粟米回來,並幾十文錢。”婦人見他進來,便說了。


    “哦。”呂老頭應了一聲,也知曉她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言是讓你明日出去買些鹽和肉回來,與這兩個小的將補將補。”


    “知了。”


    “明日吃肉?!”


    “阿耶,明日你帶我一起去吧。”


    “莫要吵吵,洗洗手臉便睡了吧。”


    “我看看這粟米。”


    “頂好的粟米,我方才看過了,言是與那公府裏的喬大郎勻來。”


    “現如今公府竟也要買米吃。”


    “嘖,有那幾個在,山都要被他們蛀空了,現如今羅縣令等人若不自己買米,還能有什麽吃的。”


    “哎……”呂老漢歎了一口氣。


    縣城公府的支出,靠的便是他們常樂縣這片地方上的戶稅。眼下大唐的百姓除了租庸調,主要就是地稅和戶稅,地稅收的是糧食,運往附近的義倉,戶稅主要就是用來維持官府運轉。


    這戶稅也沒個具體數目,若是遇著清廉的官員,倒也要不了許多,若是遇著貪的,那裏頭的名目可就多了。


    他們常樂縣這幾個,雖然不至於說橫征暴斂魚肉百姓,但這幾年他們縣轄下,可都沒少交戶稅,百姓納稅多以糧食布帛為主,去年秋裏多少糧食布帛交上去,這會兒才二月初,新來的縣令竟要自己掏錢買糧吃,那公府裏頭多少張嘴,若是換個底子薄的,生生都能把他吃垮。


    “你說他們這就能消停了?”


    “怕是後頭還有事。”


    “哎……”


    “想恁多做甚,睡了睡了。”


    前兩日羅縣令帶人去了驛站,他那公文果然沒在記錄,驛站的孫驛長言是遺失,於是羅縣令便令人將此事報於瓜州兵曹,驛站乃是由兵曹管轄。


    今日一早,那付兵曹便領了幾十個孔武有力的兵卒,圍了他們縣裏的驛站,那驛站裏頭的驛長驛卒,一個不落皆被擒了。


    畢竟他們這裏也是靠近軍事要塞,這驛站竟是連縣令的公文都敢遺失,那還有什麽是他們不敢遺失的,戰報敢不敢遺失?


    這事一出,縣丞主簿等人便都跑了,就連差役都跑了好些,給新來的縣令留下的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公府,還有一堆理不出頭緒的桉卷。


    許多縣中百姓皆是不解,怎的這新來的縣令威力這般大,他都還沒做點什麽,縣裏那幾個蛀蟲就都跑完了。


    畢竟這羅縣令的身世他們也都有所耳聞,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出身,說白了就是一草根,在他背後並沒有什麽強大的家族力量。


    這些人卻是不知,這個世界上除了家世背景,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影響力。


    羅用現在即便是被貶,他的影響力仍在,此次他來常樂縣擔任縣令,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裏,在這節骨眼上出了這樣的事情,州裏的那些官員自然也得打起精神應對。


    縣丞縣尉等人皆是在官場中浸淫過的,此次見那付兵曹行事如此果決迅速,便知風向不對,也沒那個膽量硬扛,當即便跑路了,有些人是攜家帶口一起跑,有些就自己一個人跑出去避風頭,家人還在常樂縣中。


    此時此刻,縣衙這邊,一個個熊熊燃燒的火把將整個大院照得燈火通明,不時便有值夜的差役四處巡查。


    羅用也怕陰溝裏翻船,聽聞那縣尉等人並不簡單,就怕他們到時候再殺一個回馬槍,把縣衙給搶了。於是羅用近日便讓人加強夜巡,縣衙大院也是整夜整夜地燒著火把。


    在距離縣衙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這時候還有一些匠人叮叮當當正在施工。


    沒辦法,這縣裏頭要啥沒啥,去年收上來的戶稅也不知道被那些人弄到哪裏去了,今年的戶稅至少也要等到夏收以後,他們這一大衙門人,要吃要喝的,總不能沒個進項,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做豆腐,既能掙些錢財,又能創造就業崗位,還不要多少本錢。


    說到這豆腐買賣,羅縣令可謂是熟門熟路。


    不肖數日,晉昌敦煌等地,便迎來了第一波沿街叫賣豆腐的腳夫商販,這些人一邊賣豆腐,一邊還不忘向人推銷:


    “新來的羅縣令教會我們許多豆腐菜,郎君若是得閑,便去常樂縣嚐一嚐我們那裏的豆腐菜吧。”


    “咱那裏的鹹豆花,一文錢能買三大碗。”


    “還有麻婆豆腐,水晶豆腐,家常豆腐,釀豆腐,溜豆腐……咱那裏的酒肆客舍都能做。”


    “官府的豆腐作坊每日還出一批鹵豆腐幹,那滋味,別處可是吃不著。”


    “……”


    這一日,在敦煌某酒肆,幾位郎君坐在二樓窗邊,聽著樓下街道上一個挑豆腐賣的商販與人說他們常樂縣的豆腐菜如何如何,稀罕之餘,也覺有那幾分驚訝:


    “這常樂縣過來的小販倒是能說會道。”


    “嘖,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句,我與他們打聽了,言是他們羅縣令教的。”酒肆老板的兒子這時候也湊過來,往窗戶外頭望了望,撇嘴道。


    “還有這事?”那幾人一聽,頓時來了興趣。


    “是啊。”那小老板言道:“道是什麽培訓課程,過去聽聽,還能白得兩塊豆腐。”


    “你阿耶呢?”


    “上常樂縣聽課去了。”


    “廚下的師傅可帶了去?”


    “帶了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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