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說道:“既然你們都不願意我走,那麽,今天那個位子我是不會去坐的,就請省領導上座。”說著,就衝舒晴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舒晴笑了,說道:“別把火往我身上引,要不我搬個板凳,也到走廊去坐?”


    “嘿,你學得倒快?”彭長宜撇著嘴說道。


    “哈哈。”眾人都笑了。


    曹南說:“大家別這樣站著了,到開發區來又沒打站票。”


    “老規矩,按歲數排座位。”彭長宜說道。


    如果按歲數排座位,曹南最大。曹南趕緊拱手說道:“得嘞,千萬別,領導們在此,那個座位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坐的,各位領導,就別折煞我了。”


    姚斌說:“長宜,我不稱呼你書記了,別難為大家了,今天你就坐上去吧,至於那些規矩,也是有適應範圍的。”


    彭長宜看了一眼姚斌,說道:“那也輪不上我坐,舒書記請。”


    “省領導是來地方當小學生的,小學生當然不能坐在班長的位置上了。”舒晴說著,便躲在了呂華身後。


    “舒教授說的有理,彭書記請吧,你不坐的話,沒人坐。”姚斌半擁著彭長宜,把他擁到了那個正位上。


    彭長宜看出今天這個架勢,他不坐的話,沒人坐了,也就不好再謙讓了,被姚斌擁坐在了正位上。。


    他一落座,大家按照規矩,自然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寇京海坐在了舒晴下手的位置,小聲跟舒晴說道:“這就是我們彭書記,工作上對下邊的人要求很嚴,你跟他根本就打不了馬虎眼,他閉著眼就能知道你工作上什麽環節偷懶了,什麽環節出現了問題,在這樣的領導手下不好幹事,唉——”


    舒晴說:“我沒覺得你們有多麽壓抑啊,相反,我感覺你們似乎還很自豪。”


    “論工作當然是這樣。”寇京海說道。


    “哪天,再跟我多講講你們經曆的那些事。”舒晴說道。


    寇京海說:“這樣,你今天晚上好好表現表現,我就把彭書記那點事兒都給你抖落出來,怎麽樣?你用不著紮到基層親自去實踐,我給你說說他當年是怎麽處理工作中的那些難題、怪題,你就基本上了解了什麽叫基層。”


    “說什麽呐?幹嘛要說我在基層的事,怎麽不說說你們自己?”彭長宜抗議道。


    寇京海說:“關鍵是我們沒有出奇、出眾、出彩的經曆,更沒有可以用來傳誦的事兒。”


    “我有啊?”彭長宜梗著脖子衝寇京海嚷道。


    寇京海說:“你當然了,比如深更半夜挖死人,舌戰兩位兩太太,深夜追討大月份,老巴那事,就更別提了,哪個不是精彩、傳奇。”寇京海說。


    “你說的這些啊,早就是一般般了,比起我在三源的那些經曆,簡直不值一提。”彭長宜不禁感慨地說道。


    “所以我要講給舒書記聽了?沒想到舒書記對這些非常感興趣?”寇京海為自己開脫。


    舒晴說:“如果不是親耳所聽,剛才那件事無論如何我是想象不出的。”


    “嗬嗬,那是小兒科,不是正道,別聽他跟你瞎咧咧。”彭長宜說道。


    舒晴說:“如果咧咧的是事實,我倒真是喜歡聽,更聽評書的感覺一樣,心驚肉跳的。”


    彭長宜笑了,說道:“沒那麽邪乎,他經過自己加工誇大了,再說,好多事能做不能說,一說就變味了。”


    “我像毛主席保證,沒有一句誇大的話,大家剛才都聽見了。”


    姚斌說:“的確如此,沒有誇大事實。”


    “師兄,怎麽你也這麽說,好多事,不能讓省領導都掌握了去。”彭長宜煞有介事地說道:“咱們得留點看家的老本,不然再他們這些高知麵前,咱們就會被餓死的。”


    舒晴說:“為什麽這麽說?”


    彭長宜說道:“你想想,對於你們這些年輕的省領導們,我們不占任何優勢,唯一的優勢就是我們懂基層,就這麽一點可憐的優勢,再被你這樣的天之驕子們學了去,就沒有我們吃飯的地方了,我說的對不對?”他轉頭問大家。


    眾人點頭,紛紛讚同他的說法。


    “也是。”寇京海說道。


    舒晴謙虛地說道:“哪呀,我來這麽幾天,就感覺基層的同誌們真是太不容易了,有些硬性工作,的確是需要鬥智鬥勇、甚至劍走偏鋒,才能完成任務,這是寶貴的經驗,也是寶貴的財富。相比之下,我什麽都不是,剛才說自己是小學生都自誇了,認真想想,連幼兒園的級別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啟蒙階段。”


    張棟梁說:“其實,剛來的時候,我也跟舒書記有相同的感受,感覺亢州幹部整體素質的確比其它地方的高,我不是誇張,是真心話。”


    彭長宜看了一下曹南,想起了周林當初來亢州的時候,是死活看不上亢州的幹部,說亢州幹部素質低,從來都是“你們亢州怎麽怎麽樣”,結果,敗走亢州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寇京海接過張棟梁的話茬說道:“張書記過獎了,作為土生土長的亢州人,要說亢州幹部有多高的素質那也說不上,當然,彭書記和盧書記除外,隻能說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亢州的幹部比山區的幹部見的多了點,僅此而已。”


    張棟梁笑了,說道:“京海謙虛了。”


    席間,可能因為有女士在,也可能大家想給省裏下來的女幹部留下一個好印象,都沒怎麽攪酒,說得大部分還是當前各自工作的事。


    張棟梁由於晚上要回家,吃完飯他就告辭先離開了。姚斌也由於嶽母病危,晚上要趕去醫院探望,他悄悄把呂華拉到一邊,跟呂華說自己要去醫院看嶽母。呂華看了看表,見彭長宜正在和舒晴說話,就跟姚斌說:“那你就別打招呼了,一會我跟彭書記說。”


    姚斌點點頭就走了。


    屋裏,就剩下了曹南、寇京海和呂華,他們坐在包間的沙發上,邊喝茶邊聊天,彭長宜早就發現姚斌不見了,就抬起頭跟曹南他們說道:“你們誰有事的話就回去,別都在這兒陪著,你們都是拉家帶口的人,有事就回去,別跟我比,我是一人吃飽了一家子都不餓的主兒,另外我也想借這個機會跟舒書記征求一下對亢州的意見,我們也正好聊聊天。”


    寇京海說:“我不知道老曹和老呂,反正我是晚上沒事,盡管我不是一人吃飽一家子不餓,但也跟這樣的情形差不多。”


    “哈哈。”曹南笑了,就是家裏有事,他也不能說有事,領導來開發區,是給他們的麵子,誰都可以有事先回去,唯有他和寇京海不能。他說:“是啊是啊,家裏的活兒都用不著我操心,夫人說我隻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唉,羨慕啊——”寇京海說道。


    作為秘書長,呂華是最應該留下的人,他當然不能走了,就說道:“要不這樣,咱們找個地方喝茶去,隻要吃飽了就不想呆在飯店聞菜味了。”


    寇京海立刻說道:“我知道一個新開張的茶館,很不錯,我們去那裏喝茶聊天怎麽樣?”


    彭長宜看著舒晴,說道:“看舒書記的意思,我晚上沒事。”


    舒晴笑了,說:“你們有家有業的都沒事,我就更沒事了。”


    曹南說:“那咱們就走。”


    於是,他們便移師茶館,彭長宜開車,呂華和舒晴坐在他的車上,他們跟在寇京海車的後麵,到了開發區一家新開張不久的茶館門前,這裏的環境完全是中式風格,古色古香,也許是寇京海提前打電話通知了茶館,門前四位身著中式服裝的服務員整齊的站在門的兩側,一位女領班像是有準備地將他們幾位讓進了一個大茶室。


    女領班領進一位茶師,寇京海說道:“我們不要茶師,給我們泡一壺大紅袍就行了,我們自斟自飲。”


    女領班點點頭,說道:“好的。”一會功夫,茶師將茶泡好,給每人倒上一碗後,便悄悄離開了房間。


    彭長宜想知道舒晴找自己有什麽事,但又不好直接問舒晴,就詢問舒晴這幾天來有什麽感受,舒晴長出了一口氣,說道:“不瞞各位領導說,這幾天的工作經曆和感受,都抵上我以前所有對基層的認知,可以說有感慨,有震驚、有感動,有迷惑、有疑慮、有不解。”


    “哦,感覺這麽複雜?”彭長宜笑著說道。


    “是啊。”


    “那你先說說,你感到震驚的是什麽?”


    舒晴接過寇京海遞過的茶水,她喝了一小口,說道:“我感動震驚的是基層的同誌太辛苦太不容易了,就說這次計劃生育普查吧,省裏下發的文件,不足五百字,同時,我也看了錦安市政府下發的有關計劃生育普查的文件,這個文件的文字和要求具體細致了許多,有一千多字。我後來也看了咱們亢州市委政府下發的文件,這個文件就非常具體了,甚至具體到了沒一個環節負責的領導人,這個文件估計全文有四五千字。在省裏,可能就是一個部門工作,但是到了基層,就變成一個全市的中心工作了。這一點讓我很是感慨,感慨基層工作的千頭萬緒,繁雜瑣碎。”


    彭長宜點點頭,說道:“謝謝省領導對我們基層工作的理解。”


    舒晴笑了,說道:“你們別一口一個省領導的,我不是,真正稱為省領導的不是我們這個級別的,最起碼是副省長以上才能稱為省領導,再這樣跟我叫,我就可以認定自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從市委書記到普通一員,是不歡迎我這個學生的。”


    “哈哈,哪裏,言重了,言重了。對於省領導,我們一年到頭見不著幾次,但是一年卻能接到無數個省領導簽發的有關文件,所以,見到你,自然就稱為省領導了。”


    舒晴聽彭長宜這麽說,就不由地噗嗤笑了,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彭長宜感覺她的笑裏有幾分詭異,就問道:“笑什麽?”


    舒晴說:“突然想起孟客書記的一句話。”


    彭長宜見他不往下說,就問道:“他說什麽?”


    “這個……不能說……”


    “哈哈,那我知道了,肯定沒好話。”寇京海說道。


    “也不是壞話。”舒晴說道,她其實是想起孟客評論彭長宜時跟她說的一句話,他說彭長宜是沒的吃都有的說的主兒。想到這裏,她掩住嘴笑了。


    彭長宜見舒晴不說,也就不再追問,就說道:“接著談你的感想,除去剛才說的這些,你感到迷茫和疑惑的是什麽?”


    舒晴感到彭長宜的確善於抓住話題的核心內容,他不想過多聽她對基層的歌功頌德,直接就問她感動疑惑的東西,可見,這是個外粗裏細的人。


    她看了看曹南和寇京海,又看了看彭長宜,說道:“我不知該不該把我內心的想不通迷惑說出來,盡管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


    彭長宜見舒晴吞吞吐吐,就說道:“盡管說,他們三位都是久經考驗而且黨性原則甚至弟兄情誼都非常強的人,無論你想說什麽,都不會引起負麵影響。”


    舒晴聽彭長宜這樣鼓勵她,就說道:“其實,我這個迷惑是從寇主任匯報的時候產生的,就是你們在匯報時候說的那個計劃生育工作最難做的一點就是拿……大月份……”


    “哦?”寇京海迅速看了一眼彭長宜,就說道:“是,我在匯報中是有這麽一句話。”


    舒晴囁嚅了半天才說:“我也許從沒有接觸過這個工作,對這項工作認識也比較模糊,一知半解都做不到,我想說是的是……是那個……”


    彭長宜見舒晴欲說又止難以啟齒的樣子,就知道這個象牙塔裏的哲學姑娘,遇到了國策問題最為殘酷的一個側麵,他不忍逼她直白地說出自己的疑惑,就說道:“我明白了,你想說的是不是兩個字的問題……”


    舒晴連忙點點頭。


    此時,在座的都意識到了舒晴想說的是哪兩個字的問題,但是誰都不好點破。


    彭長宜微微笑了一下,說道:“這兩個字,也是咱們這項工作一直受到西方詬病的一個問題。如果單單說這一項工作,是無法解釋清這個問題的,我這樣跟你說吧。”


    彭長宜清了清嗓子,說道:“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獲得者克萊因,他一直關注著我國的農業問題,他曾對中國前去訪問者說過,中國靜靜的兩大問題:一是農業,二是人口。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得者楊振寧,也說過相同的話:中國目前最困難的事情,就是人均國民收入太低,而導致這個困難的直接原因就是農民人均收入超級偏低。你剛下來,可能沒有體會,我在貧困地區工作過,我跟你說啊,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隻要走進農民的時候,他們的生存狀況都會讓我感動震撼和隱痛。”


    舒晴皺了一下柳葉眉,她睜著兩隻漆黑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盡管他說得那種震撼和隱痛她不曾親身感受過,但從彭長宜的神態中,她感到了沉重。


    “我們有相當多的貧困地方,有著你想象不到的貧困,有著你想象不到的落後,有著你想象不到的苦難和悲壯,而伴隨著這些的往往就是人口的過度生育,經常是這樣的情況,一個家庭有三四個、四五個的孩子,當然,隨著計劃生育工作的深入,這樣的家庭在年輕一代人的身上少了些。”


    “我們常常說,我們以世界上百分之七的耕地,養活了世界上百分之二十二的人口,我們的農民為十三億人提供了糧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世界性的偉大貢獻,可是,我們卻往往很少想到,我們是在以占世界上百分之四十的農民才養活了這百分之二十多的人口的。”


    “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我們的人口已經達到了極限,而伴隨著人口極限,就繁衍出了另一個現象,就是落後,就是貧窮。”


    舒晴靜靜地聽著,這是唯一一次談話中,她從這個基層市委書記的臉上沒有發現以往的那種狡黠和隨性,她看到了他少見的嚴肅和莊重的表情。燈光下,他的眼睛看起來是褐色的,暖暖的,回蕩著愛憐和迷惘,沉重和無奈,他的鬢如刀削的臉龐,他的高挺的鼻子,他的線條利落的下巴,都加重了此時這個男人的沉重感和莊嚴感……


    “西方人,讓我說就是溫慶軒常說的那句話,亡我之心不死,拿計劃生育這事大做文章。我們有我們的國情和國策,誰家過日子都是按照自己家的實際情況過的,一家有一家的經,明明鍋裏沒有那麽多的米,我們為什麽還要增添那麽多吃飯的嘴,當然要控製生育了。再說了,他們就那麽講究那兩個字嗎?我記得美國美國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隻要你的身體裏流淌著哪怕一滴黑人的血液,那麽你就是黑人。種族歧視到現在仍然沒有真正解決,就這一項,他就沒有任何權力對別人說三道四。當然了,我們在具體工作的時候,也難免有時候會有執行起來有失偏頗的地方,但是,必須看到這項工作的主流,不然,也不會把這項工作當做一項基本國策還實行了。”


    “所以,我們隻需念好我們的經,不要去理會加在我們頭上的種種不適之詞。你頭來的時候,我說讓你協助棟梁書記抓抓計劃生育工作,呂秘書長就擔心,擔心你會對這項工作有看法,還擔心你會接觸到在象牙塔裏接觸不到的一些嚴肅而又無奈的現實問題,我是從基層一步一步走上來的,基層的工作,我是門清,但我還是堅持讓你徹底地見識見識一下真正的基層。看來,呂秘書長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那一刻,舒晴的臉紅了,她為自己的少見多怪尷尬了。本來,上次來亢州宣講那次,在古商州遺址,彭長宜就跟自己說過:基層有好多事,幹得說不得。這話已經表明了基層工作有著許多的無奈,可是自己還因為今天寇京海匯報中的一句話而少見多怪。這就是基層的同誌。他們的多麵的,他們是黨的各項方針政策的執行者和貫徹者,同時,又是廣大群眾的代言人,他們長年累月在這種角色對衝中遊刃,肯定也會有著跟自己相同的感受,隻是他們誰也不說罷了,偏偏自己仗著知道的多一些,問了這麽一個愚蠢幼稚可笑的問題。


    她偷眼看了看其他人,見大家的表情都很莊重地看著彭長宜說話,她也把目光投向了彭長宜,就見這個男人的確比平時神態嚴肅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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