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與禦山行有關的這件事,玄月仙姬是不該知情的。


    畢竟陰陽界戰之後她就開始了閉關,幾乎沒往別處走動。連陰宗自家的事情她都愛答不理,又豈會有空去管別派是非?


    直到百年前,她才為了唐不夜出了關來。


    說來卻是很巧。


    六百八十年前第一代禦山宗宗主禦山行,為宗門選的地方就在中域與北域的邊界荒野上,遠離了左三千,但極為靠近陰陽兩宗。


    她偶然一次帶唐不夜去外麵試試新學的術法,便發現了這一座宗門。


    那時候玄月仙姬見到的還不是眼前這個禦山行六,而是禦山行六的師父禦山行五,乃是禦山宗傳至第五代的宗主。


    在聽見“禦山行”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隻是她並沒有料到,竟然會在明日星海,在十九洲修士大半抵達的今日,會看到這一身道袍,看到這第六代禦山宗的宗主。


    曲正風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物。


    特派一個與崖山、昆吾曾有過深切關聯的禦山行出來接待,內裏又藏著怎樣的深意?


    玄月仙姬的心情,實在算不得輕鬆。


    她回轉了目光,看向了場中那個還一臉懵懵模樣、完全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的禦山行六。


    一時間,竟有些無奈:“禦宗主,可帶我們前往住處了嗎?”


    “啊?”


    人都還沒回過神來,猛地被人一叫,禦山行愣了一下,接著才連忙應答。


    “哦,哦,是的,是的,這就帶諸位前去!”


    一旁昆吾的修士早就將先前為扶道山人一杖壓下的王卻扶了起來,隻是他的麵色看上去實在不是特別好看。


    顯然,方才硬扛著扶道山人之力說話,到底讓他受了傷。


    經脈中的靈氣都岔了,更別說眉心隱隱的刺痛,彷佛要開裂一般。


    吳端的臉色也很難看。


    他自袖中取了一枚丹藥出來,細想今日之事,未免覺得憋屈。


    一則覺得王卻師弟無辜,平白受了扶道山人一頓怒火;二則覺得曲正風入魔之後種種做派,實在傲慢無禮,哪裏還有昔日半點儒雅的影子?


    “我們走。”


    沒有吵鬧,更沒有再對明日星海這邊的安排表示任何的異議,吳端也是個有心氣的人,當下隻看了那邊禦山行一眼,便做了決定。


    昆吾這邊幾位長老,名義上是地位和輩分都比吳端高,可整個昆吾乃是實打實的以橫虛真人為首。吳端端既是首座的真傳弟子,多年來也打理著昆吾上下的事務。


    此刻說出這句話,權威自然是夠的。


    是以他們也都沒說話,隻一道與吳端去了。


    已經是滿目破碎狼藉的廣場上,又是小二十人消失不見。


    禦山行遠遠地看著,隻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名門正派就是不一樣,被劍皇陛下這樣差別對待,半點不給麵子,居然都沒翻臉,還挺有涵養。


    這樣想法,他腳下卻是沒慢。


    星海的確給各方安排了住處,而且還安排得很“不錯”,一個宗門一處地方,有點過節、交過深仇大恨的宗門,都成了鄰居。


    可以說,在看到自己住處,得知隔壁住的是誰的時候,大半修士臉都綠了!


    偏偏禦山行這人還賊沒眼色,一路那嘴就沒停過,給他們安排完了住處,還一臉期待地問:“怎麽樣,諸位都還算滿意吧?”


    滿、意?


    這他娘隻怕是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就算是修煉打坐都要分出一分心神來注意隔壁是不是會有人來偷襲了好嗎!


    故意的。


    曲正風絕對是故意的!


    扶道山人擔當左三千執法長老的時候,基本都是不管事的,有什麽都是鄭邀等人代為處理,至於需要去各方協調的事情,都分給了曲正風負責。


    可以說,廣泛接觸過十九洲各方的曲正風,對這十九洲宗門之間、有能耐的修士之間的關係,了如指掌!


    今日不讓諸位仇家避開,還要將之安排在一起?


    安的是什麽心!


    一幹修士心裏都已經氣炸了,麵對著禦山行這一個簡單的問題,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生怕自己一開口就問候曲正風他祖宗十八代!


    場上的氣氛,可以說是十分緊繃了。


    可……


    禦山行還是沒有看出來!


    眼見著人這麽多,卻沒聽一個人回答自己的問題,他實在是有些納悶。


    他看這些住處都挺好的呀,說個評價有那麽難嗎?


    “諸位怎麽都不說話?那什麽,劍皇陛下交代過,一定要問問諸位的感受,我就是個跑腿兒的,幾位看……”


    好哇!


    果然是故意的!


    欺人太甚,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故意將他們與仇家安排成了鄰居也就罷了,還要派人來問他們是什麽感受!


    若不是大事當前,且還是在星海的地盤上,這會兒暴怒之中的眾人早就一擁而上,衝到解醒山莊去圍毆曲正風了!


    人群前方,一名身穿藏青色長袍的男修冷笑了一聲,那覆蓋了半張臉的銀色麵具上,更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冰冷光芒。


    “滿意,劍皇陛下的安排,豈敢不滿意!”


    這是妖魔三道中傀派的少主沉問醒。


    誰不知道妖魔三道之中爭鬥最盛?成日裏殺來打去沒個止休,三道之中的老魔小魔們之間早就結下了深仇大恨,見麵不打架都堪稱是奇跡了。


    可現在,傀派東邊是英雄塚,西邊是山陰宗,對麵是潼關驛大司馬沉腰!


    完全就是一個修羅場!


    身為傀派少主,沉問醒與英雄塚和山陰宗的矛盾自來不少,就連看似執掌整個東南蠻荒的沉腰,也曾在白銀樓懸價之時算計過他。


    誰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如今就隔一道牆住?嗬。


    沉問醒已經是惱怒至極,語氣中的嘲諷更是半點都沒掩飾。


    隻可惜,對禦山行來說實在是沒有半點作用!


    聽見“滿意”兩個字,他眼睛便已經立刻亮了起來,一拍手竟高興得不得了:“哎呀,滿意是嗎?滿意就好,希望諸位前輩都能在這裏住得愉快。既然都滿意,那我就回去複命了!”


    說完,竟是連眾人的臉色都沒看,直接就跟眾人告辭離開了。那矮矮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滿足,步態中還透出幾分歡快的滑稽。


    原地不知多少老怪被氣得直哆嗦,差點把自己給憋死!


    禦山行哪裏知道他們有多少內心戲?


    反正完成任務了,也把事情給辦好了,甚至連這一群來自十九洲各處的大人物都已經表示了滿意。


    這時候回去複命,劍皇陛下一定也會很高興。


    這樣想著,他腳步也就越發輕快起來。


    隻是才往前走了不到半裏,他就忽然一拍自己的腦袋:“我真是傻了,還有這麽遠的路呢,怎麽能用腳走呢?山來!”


    手訣一掐,一座小山頓時冒了出來。


    禦山行於是滿足地踩了上去,直接大搖大擺地從碎仙城的街道上穿了過去。


    星海的修士,雖然走了不少,可也有不少留下來的。並且,碎仙城也算是星海一座十分中心的城池了,大約是聽到這裏將有大事發生的風聲,人不僅沒少,反而多了起來。


    可道中沒一個人敢攔禦山行,盡管他這金丹期的修為弱得跟隻螞蟻差不多。


    現在誰不知道他是給劍皇辦事的啊?


    上去招惹他不是找死嗎?


    所以盡管覺得他駕著一座小山從街上經過,實在是有一種欠打一般的天然囂張,可眾多修士還是忍了,就這麽看他經過。


    沒多一會兒,解醒山莊便已經在眼前了。


    河心那一座飲雪亭裏,沒見著半個人影,禦山行於是進了山莊,直奔劍湖。果然,才下了一條回廊,從幾座湖石堆成的假山旁繞過去,就看見了曲正風的身影。


    他還是在磨劍。


    大約是今日沒有什麽外客要見,他沒有穿往日常穿的玄黑色織金外袍,隻著裏麵那一身簡單的黑衣,腰上一根鮫皮革帶束著,頓時襯出了整個人的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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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實的身軀,肩膀寬闊,背部線條有力。


    就連那正因磨劍而動作著的手臂,都有一種精壯之感,彷佛深藏著令人震顫的力量。


    劍湖裏,已經插滿了劍。


    頭頂上天光照下來,湖底一片明亮而寒冷的閃光,就連湖水的漣漪與波光,都無法將其化作柔軟。


    一湖的劍,一湖的劍意!


    每一次來這裏,禦山行總是有些害怕。


    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定了定神,走上了前來,躬身行了一禮:“劍皇大人吩咐的事情,小人已經辦妥了,而且也問過了那些前輩。他們沒什麽意見,挺滿意的。”


    “滿意就好。”


    曲正風沒回頭,深邃的眸光隻凝在手中這最後一柄凡劍的劍尖上,細細地在磨刀石上打磨,讓它的形狀更好,劍鋒更利。


    “聽說崖山那邊來了一位‘外客’?”


    “啊,是。”


    彷佛是沒想到曲正風會主動開口問,禦山行嚇了一跳,才連忙開始回想自己剛才在廣場上所見。


    “是有這麽個人,就站在見愁姑娘旁邊,以前也沒見過,看著挺年輕也挺好看的。”


    “……”


    手上磨著的劍沒有停,可心裏麵卻稍稍頓了一下,片刻的靜默之後,他也沒回頭,隻澹澹道。


    “你去吧。”


    “……是。”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可禦山行還是覺得,早點走比較好。


    今天的劍皇,感覺比往些日可怕多了。


    他可是個惜命的人。


    他不知道禦山宗開山祖師為什麽要留下訓誡,讓後來的宗主在曲正風叛出崖山之後跟隨,更不知道曲正風為什麽要收留自己。


    當然,也不想知道。


    有時候知道得越多,煩惱越多,萬一招來殺身之禍怎麽辦?


    所以曲正風一開口,他樂得溜之大吉。


    沒一會兒人就已經不見了。


    這時候,曲正風才慢慢地停了手,用旁邊的湖水將已經磨好的凡劍洗淨,沾著水光的劍身,霎時間寒光四溢,映著他那一雙深黑無底的眼眸。


    紅蝶慢慢自另一頭走了過來,看向他手中這一把磨好的劍,便問道:“既然好奇,何不自己去看?”


    “好奇,可沒必要去看。”


    曲正風持著劍,站起身來。


    沒穿著那一身外袍的他,那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上位者的氣勢沒有衰減半分,且更多了一種孤絕的劍客氣質。


    紅蝶注視著他,心下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微微的蒼涼,過了許久,才低低地問了一句:“值得麽?”


    值?


    曲正風竟然笑了起來,也沒回看紅蝶一眼。


    劍在手中,分明隻是一柄沒有什麽特別的凡劍,可在抬手向著虛空中遞出一尺時,劍身前端一尺包括那劍尖,竟然憑空消失!


    “我心裏,從沒有什麽值或者不值,隻有想或者不想。”


    此刻的他,就像是握著一柄斷劍,口中說著這般的話,卻渾似沒有在意這話的內容一般,順著這“斷劍”,將目光遞向了前方三十丈處。


    紅蝶見了他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劍,已是心頭一驚!


    哪裏還記得自己方才問了什麽?


    這一時間隻順著他手中劍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三十丈外,湖麵上空!


    一截連著劍尖的“斷劍”,竟然憑空出現,遙遙與他手中之劍連成一線!


    不是劍斷了!


    而是“空間”斷了!兩截“斷劍”之間的空間,就好像生生被人截去,又好像是生生被此劍越過!


    所以劍柄在此,劍尖在彼!


    曲正風手腕一轉,長劍隨心而動,眨眼便收劍而回。


    劍,還是剛才的凡劍。


    既沒有斷裂,也沒有絲毫的改變,除了那劍光和沾染自曲正風磨劍時的劍意,再無任何特別之處。


    “此劍,比有界,何如?”


    他垂眸凝視這劍片刻,終於還是回頭看了紅蝶一眼,似乎含著點笑意問了出來。


    紅蝶昔日是在不語上人身邊,類似的場景不是沒有見過,可曲正風……


    他此刻滿打滿算也不過勉強是個返虛中期!


    怎麽會?


    回視著曲正風的目光,她眼底已經是說不出的不解與震悚,末了才隱隱想到劍上。是因為劍,所以能超越自己此刻的境界,達到這般超絕的地步嗎?


    紅蝶勉強壓住了那驚異,卻掩不住那種歎為觀止的駭然:“此劍,不是有界,勝似有界……”


    於是曲正風回轉身去,隻隨手將這劍向湖心一投,它便一下沒入了湖中,與此前八十年裏磨的其他無數凡劍一起,插在了湖底。


    漣漪在湖麵蕩開,刹那間揉碎了倒映的所有景致。


    波光搖晃,但覺千形萬象化去。


    他那一雙沉黑的眼眸,也似被這波蕩扭曲的湖光暈染,漸漸有一種異樣又令人心驚的神采緩緩浮出,填滿瞳孔……


    這一刻,才是真正的“入魔”――


    身是劍皇,心有劍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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