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見愁沒有同謝不臣說話。


    畢竟還是在白日, 人多眼雜, 而且他們之間實在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見愁不覺得自己需要上去問問這件事是不是謝不臣做的,因為心中已有定論;謝不臣也覺得有什麽需要同見愁解釋的,因為此事與她無關。


    說到底, 他們不過看似同行罷了,實則不相關。


    隻要一個做的事情沒有未及到另一個人, 那麽都與另一個人沒有什麽關係。正如見愁殺宏仁上師, 正如謝不臣屠戮雪域弟子。


    她隻是與謝不臣對視了有三息, 便轉開了目光。


    桑央梅朵等小姑娘卻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 幾十具屍體一起躺在地上,還都是雪域的僧人, 如何能承受得住?


    才一見到,便已經嚇得花容失色。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幾位前來查看的上師都是滿麵的凝重。


    眼見著圍過來看的人越來越多, 都冷了臉色,隻命令眾人散去, 若無吩咐不可出門。


    如此一來,眾人才懾服於他們威嚴, 匆匆散去。


    隻是議論是免不了的。


    回自己居所的一路上, 都能聽到擦肩而過的種種驚恐和猜測的聲音。


    “你們說,會不會是前陣子傳說中的那個幹的?”


    “什麽那個?你也真是敢說!”


    “是是是……”


    “也不一定啊, 萬一是這幾天山下那個女妖呢?”


    “女妖?”


    “對, 你們還沒聽說嗎?就在咱們聖山附近, 聽說出現了有一陣子了,一身月白袍子,長得可好看。但她來無影去無蹤,誰也看不到,也有人說是看到她的都死了。反正山下都已經死了好些人了,也有幾個是僧人。”


    “這個我聽說啊,但也沒有這麽誇張吧。”


    “是啊,那女妖殺人才幾個?這一次可是四十多個人,連宏仁上師都不能幸免。我看不可能。”


    “唉,真是嚇人,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查出眉目來。”


    ……


    見愁一路上聽著各種靠譜的、不靠譜的推論,心底裏卻是生出一種難言的諷刺,隻覺得謝不臣這一手玩得也算漂亮。


    殺宏仁上師一個,也不過隻是一個,即便有栽贓嫁禍給那一位“神祇少棘”的想法,又能有多大的作用?


    可一殺四十個,效果就不一樣了。


    都是年輕的弟子,數量極多,死狀也相同,怎麽都會懷疑到那一位給了他們力量的存在身上。


    於是,懷疑有了。


    可即便是雪域,隻怕也沒有能與這一位神祇一戰之力,更不用說是在這種山雨欲來的時候。


    就算真有懷疑,也不敢提出,隻會這麽強壓下來。


    如此一來,原本近乎完美的雞蛋殼上,就悄無聲息地添了一絲裂縫。誰也不知道,這裂縫會在未來某個時刻發揮怎樣的作用,但見愁相信……


    以謝不臣的本事,這一手棋在將來必定大有作用。


    畢竟,對人心和人性,他實在是太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後,見愁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打坐靜修。


    到了黃昏近暮時刻,便有僧人前來傳話,並且帶來了明妃行灌頂之禮時候需要的特殊服飾,要她今夜前往弘忍上師處。


    幾乎與此同時,寶鏡法王那邊也已經出關,今夜指明要桑央前去。


    那圓臉小姑娘本就是所有人之中心思最純粹的一個,聽說要為自己灌頂之人竟然是寶鏡法王,高興得臉都紅了,引來旁人不少欽羨的目光。


    如此,注意見愁的反倒是少了許多。


    唯獨當日在聖湖前與她說過兩句話的梅朵,站在角落裏帶著幾分不解地看她。


    見愁在來的一路上,不配合的態度十分明顯。


    而且,那一位長得很好看的懷介法師,似乎還傾心於她,道中對她多有照顧。如今她卻要去侍奉弘忍上師,不知是什麽感受?


    梅朵那遲疑中帶著幾分不解的眼神,見愁自然感覺得到,但她卻沒跟這小姑娘多解釋,隻是趁著眾人都沒在意,悄悄遞了一枚玉簡給她。


    “藏好了別叫人知道就好。”


    那玉簡觸手溫潤,幾乎在摸到的瞬間,裏麵寫著的東西就已經湧入了腦海。


    梅朵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彷佛遇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想要說什麽。但見愁隻是對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屋外,梅朵攥著那玉簡傻傻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有人喊她,才忙慌慌地跑開了。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一抹醉人的紅雲懸掛在雪域的天邊,可從這聖殿之上看去,晚霞卻都在聖殿之下。這樣的高絕,無論是誰,都會生出一種淩於絕頂的心曠之感。


    見愁也不例外。


    一到時辰,她已經在外麵穿上了今夜需要穿的那些衣裳,厚實的布料上繡著各種豔麗的花紋,白皙的脖頸上也掛了一串不大的瑪瑙珠子。


    本來負責此事的摩迦死了,來接她的是另一位從沒見過的小法師。


    夜幕下,他們從明妃靠西的居所出來,經過那空曠的、月光照落的廣場,便穿過了上師殿,到了後方上師們住的僧院。


    弘忍上師是百年前突破元嬰的,如今已有元嬰中期的修為。


    他所住的地方,與昨夜唯一一個出事的上師宏仁,相距不是很遠。見愁被帶著從僧院之中走過的時候,甚至就從那院子外麵路過。


    走不到半刻,那小法師就垂著頭道了一聲:“道了,你進去吧。”


    昨夜殺人,她是瞬移進的屋,倒沒仔細看過僧院裏麵是什麽樣。


    如今走進來,卻是趁著這機會打量了一番。幹幹淨淨,地板的縫隙裏麵連青苔都不怎麽長,牆壁上還繪著種種凶神一般的佛像,地麵上則刻著各種獨屬於密宗的花紋。七級台階通向屋內。


    見愁才走到下麵,就已經看見了謝不臣。


    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間屋子,更像是一間小一些的大殿。


    兩道門朝外大開著,中間的位置卻用黃色的不透光的幔帳隔開,以至於外麵的人不能一眼看到裏麵的模樣。


    謝不臣穿著一身深紅色的僧袍,就盤坐在這黃色幔帳前。


    這一刻,誰看都覺得他是“懷介”。


    雙腿盤著,五指修長的兩手捏著的蓮花印訣,輕輕擱在膝上。


    也許是因為此情此景,也許是因為他此刻盤坐的姿態,那原本清冷的五官之中都帶著一種隱約的肅穆,有如這雪域聖殿一般給人以高高在上的寡澹之感。


    深邃的眼眸,被垂下的眼簾遮擋幾分,看不分明。


    見愁從他身後一步步地走過來,又從他的身邊經過。


    這時候,他那古井不波似的深暗眸底才閃過了微微的波動,目光略略地一抬,似乎想要看過去。


    但看過去的時候,隻有一片鮮豔的衣角從他身旁劃過。


    於是這一幕,竟奇異地與當年的一幕重疊到了一起。


    她倒在血泊裏,朝著自己伸出手來,似乎想要留住他,又似乎想要問點什麽。但最終,他提著劍轉身走了。


    留給她的,隻是一片抓不住的衣角。


    見愁沒有特意回頭看謝不臣一眼,畢竟兩人之前已經商議過了今夜的計劃。至於怎麽做,那就更不需要擔心了。


    兩個人見機行事的能力實屬一流,實在不需要商議更多。


    所以她沒看到謝不臣的神態,也或許看到了都猜不出來,所以隻是注視著那一片高高的黃色帷幔,在距離它還有六步遠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你就是恰果蘇巴?”


    還不等見愁開口,帷幔裏麵已經傳出了一道聲音,透著幾分蒼老,幾分輕浮,應該就是摩迦的師尊,弘忍上師了。


    見愁沒做出更多的表情,隻是平靜地應了一聲:“是。”


    “今日由本座為懷介主持灌頂之禮,聽聞你與他頗有幾分親厚關係,所以格外施恩,特意選你成為本次灌頂之禮的明妃。”


    弘忍沒有走出來,話是這麽說著,聲音裏卻帶著幾分諷刺和得意。


    “時辰就要到了,想必懷介也已經迫不及待,你進來吧。”


    “……是。”


    見愁又不是個傻子,哪裏能聽不出弘忍方才那一番話的言下之意?心裏麵隻覺得這一位弘忍上師又蠢又毒,以至於頓了一頓,才回了話,朝裏麵走去。


    但這樣的停頓,聽在弘忍的耳中,卻是毫無異樣。


    相反,若見愁半點反應都沒有,他才要懷疑呢。如今有這個反應,說明人還不算特別笨,可也沒發作,想來識時務也會忍。


    於是那目光,便隨著幔帳外的那一道影子移動。


    沒幾步,見愁便已經繞過了幔帳。


    先前在幔帳遮擋下顯得模糊的身影,頓時變得清晰了起來。


    這一刻,弘忍上師一雙眼都差點看直了,即便到了元嬰中期,可那一向平順的呼吸,也跟著亂了幾分。


    雪域的衣裳,是比不上中域的,但勝在鮮豔。


    可這樣深紅豔麗的色彩,竟然都無法蓋住眼前這女子的一身風姿。鮮豔的衣裙,隻更襯得她一張臉雪白如美玉,五官清麗至極,看似柔和間又隱隱帶著一種冰霜裏開出來的豔冶。


    整個人翩翩步入,竟彷佛從瑤台仙池中走下!


    恰果蘇巴,雪蓮花。


    真的是人如其名……


    弘忍上師曾想過這個女人必定很好看,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名字放在這個女人的身上,竟然會如此地貼切。


    而且這根骨……


    起止一個“好”字能形容!


    弘忍修行的時間已經很長了,看著有些蒼老,兩道眉毛壓得兩隻眼睛一道落下來,很給人一種喪氣的感覺。


    自從進了元嬰中期之後,他便步入了瓶頸。


    既沒有什麽修行的心得,也找不到更好的佛母來修煉。所以這一次才會膽大包天,截下給寶鏡法王的明妃!


    若說之前還有什麽擔心,還有什麽疑慮,可在看到“恰果蘇巴”的這一瞬間,一切的擔心和疑慮,都已經被拋之於腦後!


    有了這樣根骨的明妃,還愁什麽瓶頸!


    更不用說寶鏡法王如今重傷,隻要他突破,對方要對付自己也沒有那麽容易,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怕也隻有吃了這個悶虧!


    弘忍腦海中已然一片火熱,雙眸之中更是現出了濃厚的貪婪,竟然喜得大笑了三聲,直接伸出手來,一把向見愁抓去!


    “來,本座為你灌頂!”


    灌頂?


    見愁笑了。


    腳步已經站定,眼見著對方對方一把朝著自己抓來,她竟然躲都沒有躲一下,任由對方那一隻有些幹枯的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弘忍隻覺得她的笑意似乎有些古怪,但這時手已經落到她肩膀上,大好事就在眼前,哪裏顧得上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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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上一用力,就想要將見愁抓到自己身前來。


    可讓他忽然意外的是,竟沒抓動!


    見愁就站在他麵前,看著挺拔纖細,卻跟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


    他這時還沒反應過來,隻疑心是自己的錯覺,於是手上再次加了力,抓著見愁的肩膀想將對方往自己這邊帶。


    可還是沒動哪怕半分!


    這一瞬間,弘忍先前發熱的頭腦,終於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潑下來,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見愁淺淺地歎息了一聲:“蠢到這地步,還活著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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