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魄?”


    這三個字,對傅朝生來說, 竟是十分陌生, 一時也不知道這具體指的是什麽東西,是以有些疑惑。


    見愁也意識到自己問得或許突兀了幾分, 於是笑了一聲, 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 為他解釋了幾句。


    “還記得我曾因一人台的傳送流落極域吧?當時枉死城裏……”


    有關於當初那一座神秘的舊宅的一切, 在她平靜如水的言語中,漸漸地朝著傅朝生展露了出來。


    那一位謀劃了九世,至今應該已經第十世的舊宅主人;


    那一種有關於輪回的種種質疑和諷刺;


    那神秘的瓶中梅、轉生池水, 還有那本應該會被她點燃的一炷香;


    以及,最後那突然出現在窗外的, 打斷她燃香的存在, 和那神秘的一句話, 半個字。


    “有詐……殺謝不臣,斬七分魄?”


    傅朝生還是第一次聽見愁說起此事,即便以他大妖的身份來看,此事都透露著幾許匪夷所思。


    舊宅主人是誰?


    其所布局的一切是否真的“有詐”?


    那一炷香如果點燃會有什麽作用?


    還有,“殺謝不臣,斬七分魄”這八字, 似乎透露出此人與謝不臣、與見愁關係匪淺,絕不是什麽旁觀者。


    這般思考著, 他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此事發生之事, 可是極域鼎爭參與名單決定前夕?那時, 崔玨和那個張湯都來找你。”


    見愁頓時有些訝異:“的確是。”


    而且正是因為有人來找,所以她才沒能看清那最後留在窗上的是什麽字,隻看到了殘留的水跡,隱約是個一個字的一半,“卩”。


    可傅朝生怎麽知道?


    “故友忘了,我當時就在極域,且化作了鬼王族的厲寒。”傅朝生那時就在鬼王族議事堂上,“如果的確是那個時刻,我曾感覺到一股絕不該屬於十九洲的力量,破界而來。”


    這就更令見愁詫異了:“不屬於十九洲的力量?”


    “在此之前,我從未在十九洲感知過如此強大的力量,雖然似乎有些虛弱,但瞬殺我該不在話下。強於少棘,明顯不該存在於十九洲。或許,來自上墟仙界。”


    傅朝生說這一句話的時候,語氣也並不十分確定,甚至有一種別樣的奇妙。


    可落在見愁耳中,卻如同一串驚雷——


    瞬殺當時的傅朝生不在話下!


    甚至,比他們先前曾有過體會的“神祇少棘”還要強!


    “上墟仙界麽……”見愁隻覺得疑雲又深重了一重,“如果當時留字的是這般強大的存在,何不自己去殺謝不臣,要獨獨留字給我?而且還有這連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的‘七分魄’。”


    “留字之人是什麽存在,暫且不知。但細細回想,‘七分魄’這三個字,我卻似乎在窺看謝不臣過往之時聽見過……”


    傅朝生的心神是何等強大?隻這麽回憶了片刻,便有了結果。


    “是一個昆吾女弟子問他,牆上所懸掛的劍是什麽。而後他答了這三個字,說此劍名為‘七分魄’。”


    “劍?”


    這答桉實在讓見愁意想不到,在她的印象中,謝不臣所用之劍隻有那一柄“人皇劍”,竟然還有一柄名為“七分魄”的劍?


    傅朝生隻道:“是一柄凡劍,未有任何出奇之處。”


    “那此劍現在何處?”


    “他臨行之前,放入了青峰庵隱界。但我以比目之目窺知,在你們於客店住下的那一天,他已經將其從隱界取回,放在了自己的身邊。”


    見愁一下就不說話了,甚至沒忍住笑了一聲。


    兜兜轉轉,這一圈一層……


    該說是陰差陽錯嗎?


    他們在客店住下的那一天,便是她第一次在謝不臣麵前提及“七分魄”的那一天,並且成功試探出謝不臣十分看中這東西。


    可她萬萬沒料到,此前“七分魄”就存放在隱界!


    要知道,她可擁有鯉君的卷軸。即便如今謝不臣才是隱界的主人,也根本無法阻止有卷軸的自己進入此界!


    可現在好了,大約就是因為她那一日的試探,謝不臣心生了警惕,又將“七分魄”從隱界取回。


    若是他不曾取回,那自己此刻要得到此劍,易如反掌!


    “人算不如天算!”


    縱是再不服輸如見愁,將這前前後後的因果一想,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種“造化弄人”,為天意所玩弄的無奈感來。


    傅朝生猜得到她在感歎什麽,於是一笑:“有時候,誰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就連宙目所窺見的未來,都是千奇百怪。”


    “放心,我還不至於糾纏於此,太過懊惱。”


    見愁聽出他話裏並不明顯的安慰來,隻搖了搖頭,她並不是那種因為一個錯誤就要自責很久的人。


    “更何況,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我做出這個選擇無可厚非。我們永遠都不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隻能在當時的情況下做出最佳的選擇。選擇之後,便不要再後悔。畢竟彼時彼刻,便是極致。”


    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謝不臣實在是像極了。


    後悔這種情緒,幾乎不會出現在他們的身上。


    一如她至今也沒後悔過當初選擇與謝不臣在一起,不後悔後來踏上修路與其為敵,至於這試探七分魄的些許小事,就更不足掛齒了。


    她這一番話,說來竟有一種直至本質的通達。


    傅朝生隻隱約記得自己在人間孤島也接觸過了不少的人,尋常庸俗人,或多或少都有後悔的事情,而且往往會感歎“如果早知道”這般的話。


    可她沒有,以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或許,這也是他認定了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立場可以交給她來決定的原因之一吧?


    傅朝生點了點頭,知道她豁達,也就不在此事上多費口舌,隻是問起了另外一樁事:“先前故友提到,在那神秘舊宅之中曾經差點點燃一炷香。不知,此香可在?”


    “我收了起來。”


    她做事也是謹慎的性子,當時得了此香,又遇到窗上留字那般奇詭之事,哪裏敢掉以輕心?


    此刻傅朝生問起,她便一掐指訣。


    乾坤袋上光華一現,便有一隻細長的錦盒出現在了掌心之中,將那盒蓋一翻,斷裂成好幾截的紫香都躺在裏麵。


    原本是一炷香,統共三支。


    如今斷成這樣,卻是不那麽分明了。隻有那深暗的紫色,隱隱透出一種奇異的香息,給人以深不可測之感。


    傅朝生見著此香,目中便露出幾分驚異來。


    他拿了一截起來細細查看片刻,麵上便露出幾分思索之色,漸漸地想了起來。


    “能為此香者,絕非凡俗輩。”


    “若我族記憶不曾出錯,此香乃是極域九頭鳥三滴心血所製。九頭鳥曾運轉輪回,載鬼出入鬼門,其心血有且隻有三滴。素有人傳,這三滴血不僅能存人之記憶,更能存人之心境。”


    “隻要將此香點燃,便能感知原主魂魄之所在,頃刻融入。”


    見愁聽了,隻覺得毛骨悚然:“能存心境……”


    “就是你所想之意。”


    傅朝生打量著此物的目光,亦有幾分歎服。


    九頭鳥的心血,能存下的不僅是記憶,還有“心境”。


    十九洲修士,從元嬰突破至出竅,便會在出竅期麵臨“問心道劫”。“問心”之前,都是修身;問心之後,便是修心。


    所謂的“心境”,指的便是修心時的種種感悟,甚而是“道”!


    在得到傅朝生肯定的回答之後,見愁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回想起當日自己點香時的一幕來,隻覺心有餘悸。


    “看來,若我當時點燃此香,那舊宅主人的第十世,不管身在何處,都會立刻得到自己先前九世的一切記憶與心境……”


    以她在舊宅之中之了解,那該是何等恐怖的實力與心境?


    若其修為當時已經過了“問心”,隻怕頃刻間問鼎“通天”,白日飛升,都不在話下!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縱輪回億萬——


    我,依舊是我!


    當初舊宅主人留下的那一句話,在這一刻,重新回蕩在了見愁的耳旁。


    她一時間難掩心頭的震撼,即便想起來後怕不已,也無法忽視此時此刻心中升起的那一種油然的佩服。


    “枉死城舊宅一座,數百年欺天謀劃,好一場大局!”


    即便不是人傑,也算個梟雄了。


    “故友若是好奇此人如今是何身份,隻要點燃此香,立刻便能知曉。”傅朝生笑著說了一句,其實自己也有些好奇。


    但見愁聽了,卻是半點也沒有猶豫地搖頭。


    有關於這處心積慮謀劃了整整九世、手段高明地欺瞞過了八方閻殿的神秘舊宅主人,她心底總有一種奇怪的危險預感。


    “是災禍還是機緣,實在難斷。非到萬不得已之時,此香,絕不能點。”


    很理智也很清醒的想法。


    傅朝生好奇歸好奇,可剛才那一句也不過隻是尋常玩笑。若見愁真要點燃,他隻怕會頭一個阻攔。


    這時,便將自己手中那一截香放了回去。


    隻不過,在看著見愁重新將香盒蓋上的瞬間,他腦海中竟電光石火一般地閃過了先前他與見愁的對話。


    謝不臣,前世不可窺。


    彷佛他這一世,是忽然從六道輪回之中跳出一般。


    會是巧合嗎?


    傅朝生竟也無法確定。


    他能想到這裏,見愁應該也想到了。所以方才才會這般斬釘截鐵地說出“絕不能點”這樣的話來。


    “還是多加上幾道隔絕旁人查探的陣法吧……”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見愁還是將陣法打在了香盒上,隨即才將其收了起來,然後看向傅朝生。


    “如今少棘已經與新密聯合,那你怎麽打算?”


    “我在的這幾日,雪域之中並無祂蹤跡。但佛門仍有輪回,新密又與極域之間有所圖謀,少棘自然是往極域去了。”


    傅朝生沉吟片刻,便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見過故友之後,我會重入極域一探究竟。”


    其實,主要是查查少棘。


    這傳說中的“神祇”,乃是鴻蒙之中與宇宙同生的“荒古遺族”,實在是讓他放心不下,甚至……


    耿耿於懷。


    見愁想起他之前說總覺得自己與少棘來自同一個地方,是同種存在,便明白他所思所想了,當下隻道:“看來又到了道別的時候了。”


    “或許不久後還會見麵。”


    畢竟,方今之時,風起雲湧,誰也不知道下一天會發生什麽。


    傅朝生說著,已經起身,隻對見愁道:“極域與雪域之間親密無間,來往幾無限製。故友若有何事,可喚我名姓,我能聽到。”


    能聽到,便會趕來。


    見愁一笑:“那便後會有期了。”


    “嗯。”


    傅朝生看了她一眼,唇邊露出些許消息,點了點頭。那一點模糊的餘音還在屋內縈繞,未來得及散去,他整個身影,便如同天上被薄霧隱沒了形跡的月亮,一時模糊起來,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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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靜寂的房間內,隻聽得到這雪域至高處吹過來的風聲。


    見愁看著對麵空無一人的位置,又看了看這屋內一切的擺設,心內平靜之餘,反而越發覺得此時此刻的整個十九洲,都已經被翻滾的陰雲所籠罩。


    待得風起時,萬類百族,隻怕無一能逃。


    她起了身來,盤坐到了榻上,閉目凝神,靜待著這一夜的過去。


    後半夜又下起了雪,能聽到密密匝匝地墜落之聲。


    但見愁未曾睜眼去看過一次,直到次日天明,緊閉著的門扇忽然被人敲響,桑央那幹淨又雀躍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恰果,恰果姐姐,我們要去後麵看聖湖,你要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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