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想過, 可能會在雪域遇到這一位奇妙的“故友”。可見愁並沒有想過,會是在此時, 此刻,此地, 此種情形。


    他果真是來雪域了。


    隻是不知,是否尋到了他要的答桉?


    見愁就這麽遠遠地望著他, 隻覺得那一道淺青色的身影立在聖殿至高之處,竟給人一種格外深冷的感覺。


    因為, 她知道,他隻是一隻蜉蝣。


    隔得太遠,其實看不很分明, 但她隱約覺得,在她將目光投過去的瞬間,傅朝生似乎朝她笑了一笑。


    下一刻,那身影便消失不見。


    冰凋雪築似的聖殿尖頂上, 除了無垠的淨藍雪空,再也看不見任何的存在,彷佛她方才所看見的傅朝生, 隻是那麽一縷幻覺。


    “從山下到聖殿要好些時候,且你等方來, 還得要安排住處,有許多事情忙。”安靜地等眾人看了一會兒, 摩迦便開了口, 提醒眾人可以趕路了, “我們還是趕緊上山吧。”


    眾人這才反應了過來,隻是收回目光的時候,都帶著被震撼後留下來的餘韻,頗有一種依依不舍之感。


    至於那些年輕的姑娘們,則大半都是欣喜,甚至還充滿了憧憬。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什麽異狀,彷佛除了見愁之外,誰也沒看到傅朝生。


    或許,這便是他的本事吧?


    聖殿已經是雪域密宗的核心,他卻敢直接站在聖殿的尖頂上,而且除了她之外還沒人發現。一下就讓見愁聯想起到了他當初出現在昆吾九頭江灣上的時候。


    於是,她忽然對他的實力好奇了起來。


    隻是此時此刻他人也不在麵前,倒是沒辦法立刻詢問,滿足一下好奇心了。


    見愁這般想著的時候,前麵摩迦等人,連帶著假冒懷介的謝不臣,已經朝著前麵山道上走去,後麵的年輕女子們自然隨著跟上。


    大約是見見愁還站在那裏不動,與她稍熟一些的桑央便喚了她一聲:“姐姐?”


    “這就來。”


    見愁這才應了一聲,笑了一笑,走到了桑央的身旁,與她一道向著山道上走去。


    很快,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聖山的山道上。


    因為時辰已經不早,來朝聖的信眾們這時候都要離開,新的信眾則會明日再來朝拜。所以山腳下很快沒剩下多少人,有一種冷寂的安靜。


    小慧僧了空悄悄跟過來的時候,便知道自己還是太遲了。


    別說是那一位崖山大師姐了,就是尋常來朝聖的信徒都看不到幾個了!


    “唉,剛才被這位師姐看到的時候就不應該猶豫。難怪佛祖說要‘無念’‘無相’,若是不起猶豫之念,小僧就能追上了嘛……”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十分沮喪。


    現在人家都上了聖山,還去了聖殿,他要怎麽才能找到對方,以期求得一個解脫困境的機緣?


    佛祖雖然還說“舍身飼虎”“割肉喂鷹”,可是……


    “小僧自問還沒到那個覺悟呢。更何況密宗這些人比老虎和老鷹可怕多了。唉,要不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好了……”


    了空這樣想著,又忍不住嘀咕了起來。


    但沒想到,還沒等他嘀咕出個所以然來,前方的空地上,便忽然出現了一道纖細的月白身影。


    容顏清麗,膚色白皙。


    兩道遠山眉細細,狹長的眼尾一筆劃開,則在平澹中生出一點驚豔的感覺來。


    人站在那邊不動,便是一種安靜嫻雅之態。


    這不是正是剛才從這裏離開的那位見愁師姐嗎?


    了空一見,先是一怔,隨即便驚喜極了,連忙從藏身處跑了出來,喊了一聲:“見愁師姐,見愁師姐!你竟然又回來了,那什麽,我、我叫了空——”


    他話還沒說完,空地上站著的“見愁”聽見他聲音,卻像是忽然受了驚嚇一般,一下回過頭來看他,立刻往後退了一步!


    那一雙溫和清澈的眼眸底下,竟是充滿了戒備。


    “見愁師姐,我不……”


    了空本以為見愁沒見過他,所以才會這般防備,正準備解釋自己怎麽知道她,又是什麽身份,遇到了什麽困難。


    可話說到一半,他目光便忽然凝住了,落在她的衣袍上。


    那一個瞬間,一股莫名的涼氣從他腳底冒了出來——


    眼前這一位“去而複返”的“見愁”師姐,身上所著衣袍,竟與他方才看見的不一樣了。


    剛才看見的見愁師姐,穿的是一身湖藍衣裙,是雪域這邊的風格,色彩明豔,且盤繡著半隻孔雀紋;可此刻眼前的“見愁”,卻是一身淺澹的月白,繡紋等細節,皆是中域風格!


    而且,修為也不對!


    了空如今是元嬰初期。


    前段時間崖山見愁大師姐歸來,在明日星海為了一個左流大打出手、大出風頭的事情,傳得連西海禪宗都知道了。


    更不用說後來第四重天碑上的“突變”。


    見愁的名字,可是取代了當時的王卻,生生地烙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上麵!


    是個人都知道,這一位大師姐現在應該有元嬰後期的修為了。也就是說,此刻僅有元嬰初期的了空,是不應該能看透她修為的。


    更不用說……


    他看到的修為,既不是元嬰後期,也不是元嬰中期,甚至連元嬰期也不是!


    眼前這個“見愁大師姐”,竟然隻有金丹初期!


    這怎麽可能……


    了空隻覺得腦子都不是特別夠用了,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眼前與他剛才所見的見愁一模一樣的“見愁”。


    懷疑是障眼法,但沒半點痕跡;


    懷疑是妖孽精怪,身上又沒半點妖氣。


    “你、你……”


    他忍不住抬了手起來,指著她,想要問點什麽。


    但對方卻依舊警惕地看著他,目中漸漸生出深深的忌憚來,竟然不等他把話完整地問出口,便直接抽身而退!


    “呼!”


    平地裏一陣夾著寒意的凜冽山風吹來,她整個人便直接消失不見,像是融入了風中,隨著這一陣風被吹走了一般。


    來得詭異,消失得也離奇。


    簡直像是一場幻覺……


    了空差點懷疑自己是看花了眼,可背後殘留的冷汗和原地留下的那一點不明顯的腳印,卻提醒著他,方才那個與見愁一模一樣的女子,是切實存在過的。


    於是,在僵硬地站立了許久之後,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自己前些時候從禪宗出發時,師父一塵說的那一番話,一張清秀的臉頓時皺了起來,苦了半截兒。


    “不、不會這麽倒黴,真的讓小僧遇到了吧……”


    了空站在聖山之下,忽然覺得佛祖不再眷顧自己。


    但早已經從山腳處離開,上了聖山的見愁,還不知道背後發生了怎樣詭異的情況,甚至她都沒意識到,先前道中看見的那個奇怪的僧人,就是當初與她同入殺紅小界的那個禪宗小沙彌。


    畢竟她還沒真正見過他,隻聽過他聲音。


    所以此刻的見愁,隻將全副心神放在了眼前。


    作為即將成為上師明妃的人和本來就屬於聖殿的密宗僧人,他們這一群人是不需要與來這裏的朝聖者一般攀爬山道的。


    才從山腳下走上來不遠,他們就站上了一塊雪白的平台。


    摩迦自袖中摸出了屬於自己的蓮牌後,在平台某個凹陷處一按,整個平台便飛速地升高,直朝著聖山之巔的聖殿而去。


    不出半刻便到了。


    這時候,落日西斜,幾乎已經沉到了地底。


    站在這聖殿之前,聖山之巔,向下俯視,這覺得一覽下方世界皆小,盡數沉在夕陽眼紅得近乎血色的影子裏。


    很美,但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見愁微微皺了皺眉,放眼打量四周。


    整個聖殿,並不單單隻有一座大殿。


    這是一整個龐大的建築群,以最高最大的那一座主殿為軸心,兩翼的殿閣屋舍與樓台,都是對稱而建,其細巧與富麗,風格大異於雪域其他地方。


    就好像,整個雪域的粗獷與貧瘠,都是為了這一座聖殿的精致與堂皇。


    小姑娘們都不禁為這巧奪天工的殿堂驚歎萬分,尤其是桑央,都忍不住拉住了見愁的手臂,指著西麵一座小樓:“那座,那座,真好看哪!”


    那是一座精致的小樓,通體白色。


    建造它的材質似乎很特殊,從見愁這個角度看過去,竟然是一種特別令人舒服的象牙白,就連那質地,都像極了象牙。


    大概是聽見了桑央的驚歎,摩迦沒忍住冷哼了一聲,似乎覺得桑央大驚小怪,但嘴上卻道:“那座小樓就是象牙造的,名為‘白幢’,是以前央金空行母住的地方。你們往後若有幸能修成空行母,也可以住進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了見愁一眼。


    見愁自然感覺到了,也知道對方為什麽看過來。


    因為她是這一群人之中唯一一個讓法螺散發出光芒的人,想來在他們看來,應該是最有可能成為傳說中的“空行母”的人。


    但她對這東西並不感興趣。


    方才摩迦這話,唯一讓她注意了一下的地方,也不過是那空行母的名字——央金。


    近些年來密宗也就出過一個空行母,據傳原本是寶鏡法王身邊的佛母,但在前陣子的爭鬥之中倒向了舊密,還背後插了寶鏡法王一刀。


    想必,便是這一位了。


    摩迦見見愁沒反應,心裏麵便暗罵了一聲。


    隻是他眼角餘光一轉,就看見了身邊站著的“懷介”,也不好再說什麽。心裏麵卻想著,等回頭寶鏡法王享用了她,有她好看的!


    “你們都隨我來,到堂內錄過名之後,便帶你們去住的地方。”


    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摩迦終於還是沒跟見愁等人再廢話什麽,直接帶著他們朝西麵一座大殿的偏殿走去,把之前那一卷錄有明妃性命的羊皮紙遞給了殿中負責此類雜事的新密弟子,要他把住處都安排妥當。


    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上,哪個宗門都一樣,實在乏善可陳。


    還沒輪到見愁,她便站在一旁,抄手看著。


    但沒想到,就在這等待的片刻時間裏,先前幻影一般消失在聖殿尖頂上的那一道身影,竟然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偏殿的門口。


    那一瞬間,見愁是著實沒想到,差點被嚇住。


    虧得她也算練出一副深藏不露的本事了,才連忙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沒露出太大的破綻來。


    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傅朝生就站在殿門口,見見愁看著自己,眼底有掩不住的驚愕,便朝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然後抬了自己修長的食指,輕輕地朝著唇前一豎。


    這是讓她別說話呢。


    見愁看他的目光,不由古怪了起來,又朝著左右看了兩眼。還是跟先前在山腳下時一樣,隔著這樣近的距離,竟沒一個人發現傅朝生的存在。


    除了她。


    這是何等樣一種超然的感覺?


    見愁站著沒動,也沒做聲,隻看著他從偏殿門口走了進來。


    腳步輕緩得像是踩著雲彩的夢境,一身淺青色衣袍上那古舊的圖紋依舊透著一種奇異的蒙塵感。


    大約是外麵夕陽沉落,光線很好,他臉色看起來沒有以前那麽蒼白。


    一雙眼眸裏,那滄桑與青澀交錯之感略減,難得含著幾分將旁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促狹笑意。


    傅朝生是這幾日都沒從聖殿離開。


    自打他用宇宙雙目在雪域範圍內發現了這一位故友的蹤跡,也知道了她要來聖殿,便在這裏等著了。


    直到今天,才看她抵達。


    本來等待的日子,對他來說有些無聊,他本想直接過去找見愁的。但那一隻鹹魚鯤,也不知是哪片鱗不對了,竟然死活攔著他,不讓他去,還反複跟他說什麽“你得矜持點”。


    “矜持”這個詞,傅朝生知道。


    但鯤對他說“你得矜持點”,他就理解不來了。


    隻是最終還是煩了這鯤一天念叨到晚,又想著故友與密宗這些人同路,要說話的確也不很方便,所以才在這裏等著。


    這個時候,他又聽見腰上掛的那一塊鯉魚佩開始念叨個不停了:“真是非我族類。蜉蝣太小,腦子也小,實不夠用……”


    傅朝生不想搭理。


    他已經直接進了殿門,便準備向見愁那邊去。但在距離見愁還有七八步遠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除了見愁之外,還有一個人在看自己。


    準確來說,不是看自己,而是看自己此刻所在的這個方向。


    雖然換了一身深紅色的僧衣,還剃過了度,沒了頭發,但他一下就認出來了:這個人,似乎就是這一次與見愁同路而來的那個修士……


    好像是昆吾的。


    叫什麽名字,他卻是沒什麽印象了。


    腦袋裏裝著整個蜉蝣一族記憶的傅朝生,記性雖然很好,卻很少去記修士們的名字。因為大多數人在他看來,都是差不多的。


    除了見愁。


    與她有關的,他可能還會因為她的原因多注意一些,至於無關的,想記住都難。


    人的金丹巔峰……


    按理說是根本不可能察覺到自己存在的。


    傅朝生站在原地沒動了,就這麽平直地回視了過去,一雙墨綠得近乎深黑的眸底,一點妖邪的戾氣悄然浮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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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謝不臣竟平白生出了一種心悸的感覺。


    前麵不遠處的這一片虛空,分明什麽都沒有,可他順著見愁的目光看過去時,卻隱隱覺得這裏站著什麽。


    不是靈識的感知,純粹是一種直覺……


    他看著那個方向,也沒有動。


    這一幕落在見愁的眼底,一時竟透出一種奇異詭譎的森然——


    在旁人眼中,謝不臣隻是注視著那一片虛空;但在她眼中,謝不臣卻是實實在在地與傅朝生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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